8

葉傅轶的卧室飄着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會讓人聯想起廣袤無垠的草原,很安神。

蘇風眠睡在他的床上,厚厚的灰色被子覆蓋住他光溜溜的肩膀,肩膀上有一道小傷口,氤氲粉紅。

他睡得很淺,蘇風眠的睡眠向來不好,現在是後半夜,他隐約聽見從卧室小陽臺那兒傳來不大不小的争吵聲。

蘇風眠被吵醒了,本能地想要摟住身邊的人,卻只撫摸到了溫熱的床單,床單是棉麻質感的,摩挲起來有些糙。

葉傅轶偏愛這類不怎麽順滑的布料,像他的手掌紋路一樣,觸着很清晰。

蘇風眠睜開眼,在他枕頭旁邊是空蕩蕩的另一個枕頭,他坐起身,因為房間開了暖氣,即使像現在這樣赤裸上身,他也沒有覺得冷。

蘇風眠有些頭昏,左右環顧,看到了在小陽臺打電話的葉傅轶。

葉傅轶穿着一件居家服,背向內室,倚靠在陽臺欄杆上,對着手機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帶吼的。

隔着一扇玻璃門,蘇風眠聽得見。

只不過睡眼朦胧的他聽不清具體在争吵什麽。

蘇風眠呆愣地望了一會兒,睡眼惺忪地從床邊拿起自己的白襯衣,簡單地穿在身上,扣上四五顆扣子,掀開被子從床上下去。

他赤着腳,往小陽臺走去。

葉傅轶的卧室很大,他的家也很大,是複式樓,上下共兩層,二樓整一層都是葉傅轶的卧室——他打通了所有非受力牆所在的房間。

“我說了我今晚有事,你不要無理取鬧。”葉傅轶聲音很冷淡,“是什麽讓你認為我大半夜有精力陪你吵架?你什麽時候能稍微體諒一下我?!”

過了一會,他似乎感受到身後有人在看他,于是他又低吼了幾句,挂斷電話,轉過身,看見蘇風眠挂着一件白襯衣站在玻璃門的房內一側。

他用一種迷蒙困惑的眼神望着葉傅轶,眼睛裏好像還有暖氣蒸騰而出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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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傅轶心情不佳,他幹脆将手機關機,随手擱置在陽臺護欄平臺上,任憑它暴露在不到十度的空氣裏。

葉傅轶開門進了去。

“傅轶……?”蘇風眠不知道葉傅轶在和誰争吵,他想了想,或許是吃飯時葉傅轶談及的那個病人。

聽語氣卻不怎麽像,現在應該是兩三點左右,應該不會有病人家屬鬧事。

蘇風眠正疑惑地望着他,葉傅轶便走到他面前,伸手摟住蘇風眠,将他攬入懷內,讓蘇風眠沒有思考的時間,葉傅轶低下頭去親吻蘇風眠。

葉傅轶的嘴唇有點涼,舌尖有點苦。蘇風眠猜他不久前喝了咖啡,或者清茶。

安安靜靜地親吻了一會,蘇風眠感受到了葉傅轶身上的一種不言而喻的戾氣,他好像處于一片沼澤的猛獸,心裏有事,卻不說。

蘇風眠也不想問,他們的關系還沒有密切到能讓蘇風眠問他私事的地步。

而蘇風眠也知道,他人不主動說的東西,自己是問不出來的。

蘇風眠就任由葉傅轶親吻他,再任由葉傅轶把他抱起來,背脊壓在堅硬的牆上,帶着半點兒怒氣和他做親密的事。

整個過程蘇風眠不敢像前半夜那場一樣呻吟出聲,他想象自己是一灘糊在牆壁上的紙漿,被眼前的人輕攏慢撚抹複挑。

蘇風眠不太專心,這樣的姿勢讓他沒有安全感。

從在一起那一瞬間開始,他認為自己在這段剛剛确認的關系裏處于下風,此刻葉傅轶沒有光的黑色眼眸讓他恐懼,以前他沒見過。

蘇風眠不是怕性情暴戾的人,他怕的是一直以來很溫順的人變得很野蠻,能讓葉傅轶發這麽大脾氣的人一定不簡單。

葉傅轶的胡子在他耳根蹭了幾下,喘着粗氣望向蘇風眠,距離很近,他對準蘇風眠的下唇,咬上去,差點啃出了血。

“嘶——別。”蘇風眠疼得雙手撐開他,葉傅轶停了下來,深深呼吸幾下,似乎是緩過來了,才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再将他抱回了床上,給他拉上被子,和他一起睡去。

蘇風眠早已睡意全無了,等到葉傅轶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下來,像輕輕的風吹散在空氣裏,吹在草叢上,他就坐了起來,望着深黑的房間,望了很久。

一小時後,他依舊沒有困意,只好拿過自己的手機,打發打發時間,以度過難熬的後半夜。

黑漆漆的房間裏,蘇風眠的臉上照映一片慘白色的光,他點開微信,心髒撲通一聲,他看見季知非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并且,給他發了一條消息。

——明天來醫院找我,微信裏說不清楚。

隔着屏幕和長長的信號波,蘇風眠也能從這句話裏聽出季知非的不耐煩。不知道什麽原因,他不太想明天去找季知非。

似乎從來說一不二的那個人是他自己,季知非在大學的時候就喜歡對他頤指氣使,雖然次數不多。

蘇風眠瞧了一眼枕邊的人,放回手機,不作回複。

他肚子有些餓,這是他第一次來葉傅轶家,不知道有什麽規矩,也不知道廚房在哪。

他好像一進來就和葉傅轶直奔主題,這種渴求和之前的床友關系沒什麽兩樣。

蘇風眠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葉傅轶肩膀,聽見葉傅轶半夢半醒地“嗯”了一聲,蘇風眠就在他耳邊用氣聲說:“我想吃東西。”

葉傅轶沉默片刻,蘇風眠在想他是不是沒聽見,打算再說一次,葉傅轶這時轉了個身,用手捂住臉,再捏一捏鼻梁骨,拍拍臉頰,确認自己是清醒狀态後,眼睛睜開一條縫,有氣無力道:“樓下自己拿吧。廚房裏……可能有吃的吧。”

蘇風眠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可能”,這是他的家,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家裏有沒有吃的。

或許是他太困了。

蘇風眠說:“知道了,你睡吧。”

他一個人亮起手機照明,去了樓下。

蘇風眠在他家的廚房裏翻找許久,除了冰箱裏有一些水果外,沒有多餘的食物。

他仔細看了看,鍋碗瓢盆都嶄新的,整齊地堆疊在櫥櫃裏,似乎沒怎麽用過。

但是現在蘇風眠實在是餓的不行,捂着肚子,蹲了下來,發着愁。

他一直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此刻他能聽見肚子叽裏咕嚕地亂叫。

蘇風眠不知道該不該回房間繼續睡,幹巴巴地蹲了好半天,腿麻了,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啪嗒啪嗒的拖鞋聲。

“沒東西吃了?”

蘇風眠回過頭,葉傅轶懶散地看着他,走到他身邊,打開冰箱,一股寒氣吹了葉傅轶滿面,蘇風眠立刻站起來,扭了扭腳踝,讓麻痹的雙腿放松下來。

“……我很久沒做過飯了,所以這裏沒什麽吃的……”葉傅轶嘆口氣,聲線嘶啞,有那種睡醒後的混沌。

蘇風眠沒說話,他就繼續道:“我通常在醫院食堂,或者外面的飯店吃飯,偶爾叫個外賣。你知道的,我很忙,醫生都挺忙的,很辛苦。不過,你要是想做飯,樓下有大超市,你可以去買點食材。廚房随意用,我明天把備用鑰匙給你,你可以随時過來。”

“你可以随時過來”,可能是葉傅轶對蘇風眠說過最動人的情話。但是蘇風眠知道自己內心沒什麽波瀾,只不過,松了口氣,像是确認了一下,葉傅轶不是和他玩一場戀愛戲碼。

“好。”他應下來。

“那我回去睡了,你……”葉傅轶略疲憊地望向他。

“我削個梨子吃,你去睡吧。”蘇風眠淺淺笑着,推着葉傅轶的肩膀,讓他重新走上樓去。

蘇風眠本想再詢問葉傅轶明天能否替他去辦理蘇落崎的出院手續,聽到他這番話,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打開冰箱,看見裏面的梨子,寒氣逼人,最終還是把冰箱關上了。

他沒有了食欲,說不上哪裏感到不舒服。

或許是因為葉傅轶的家沒有他想象中的家的味道。這裏像一個冰涼的儲物櫃,所有東西按部就班地擺進去,再被主人關上櫃門。

次日,葉傅轶載蘇風眠去了靜榮醫院。

葉傅轶一大早有一個預約好的手術,沒有和他多說什麽,就匆忙地趕去心內科手術室。

蘇風眠在醫院游蕩一會兒,早上七點半,他去看望蘇落崎,蘇落崎沒有醒過來,在睡覺。

蘇風眠不打擾她,還是去找了季知非。

季知非診室門口排起了小長龍,聽值班的護士說,他今早估計是沒有空,蘇風眠知道自己應該回學校,等放學了再過來找他。

奈何學校距離靜榮醫院很遠,需要開過兩座立交橋,橫跨整個北半區。再加上現在是上班高峰期,蘇風眠不熱衷于在這個時候湊熱鬧。

何況,他今早沒有課——他今天也沒有課。

生物這一科在高考中所占的分數最少,他的課時也相對較少。

蘇風眠只好刷了一會微博,又看了一會微課堂修改了一些課件,在九點多時,蘇落崎醒了,他就去買早餐,給蘇落崎送過去。

等他買了早餐回去,恰好遇到季知非門診中休,正在蘇落崎的病房查房。

季知非正側着頭看旁邊幾個實習生做登記,他今天沒有将劉海梳成精英模樣,細細碎碎的黑色劉海垂下來。

像他大學時候那樣。蘇風眠聽見來自心底的一聲呼喊,時隔這麽多年,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抗拒季知非這幅模樣。

蘇風眠佯裝淡定,拎早餐走進病房,季知非擡眼,看到了他,咳嗽一聲。

“蘇落崎的家屬,出來一下。”季知非對蘇風眠說完,又對身邊的實習生囑咐幾句,走出了病房。

蘇風眠跟着他,去到了走廊拐口處。

“蘇落崎的傷勢應該不嚴重吧?不影響她……”

“我問你幾個問題。”季知非打斷了蘇風眠的話。

“啊?好。”

“蘇落崎這幾天有沒有吃油膩的東西?”

“沒有,粥粉面這些……”

“這些不算。還有,她出院後是否需要進行劇烈運動?”

“可以不用,應該再過一個月才回學校,這個我知道的。”

“嗯。還有一個問題……”

季知非停頓片刻,在問他和蘇落崎什麽關系和問他和葉傅轶什麽關系之間猶疑不決。

“你問。我以前是學醫的,其實這些問題你都不用擔心。”

季知非看了他幾秒,蘇風眠一直沒有望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看哪裏。可能是某個牆角。

少時,季知非只好試探着說:“那天你和葉醫生……”

蘇風眠聽到這個稱呼,立即反應過來,打斷了季知非的話:“哦,我知道你和他關系不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件事為難他,那天只是個偶然,我知道在醫院不能做這些事。”

這些事……

季知非感到心髒被人揪了起來。

“那你和他什麽關系?”他沒有表露情緒,挑起眉毛,盡量讓語氣和表情都顯得輕松些,就好像在問一個同事的八卦。不過季知非沒有關心過任何人的八卦。

蘇風眠愣了愣:“這個,應該和你沒有關系,我可以去辦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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