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晚上六七點,值班室裏的醫生陸陸續續地換掉制服,裹着棉襖,急着趕着下了班,只有季知非還沒有走,也不打算走,十幾分鐘前他叫了一杯咖啡外賣。

“還不走啊,季醫生?”換班護士進來,見他還在,順嘴問了一句,“我記得今天不是你值班啊?”

“我請了幾天假,今天要把事情交接好。”季知非回答得沒什麽感情,頭也沒擡一下,目光也沒有離開過電腦,“你們忙你們的,我不打擾。”

護士“哦”了一聲,轉身準備走的時候,又看到一個穿着黑色長羽絨的女人往值班室走過來,她又馬上一百八十度大轉身,見到瘟神一樣。

外科診室的人幾乎都認識那個女人,宋嬌眉,因為她和季知非的傳聞流言已經漫天飛了不知道多久,從她住院到出院,直到現在傳言還在,她們護士一起用餐的時候還會嘴幾句他們的事。

這年輕的護士趴着門框對季知非使了個眼色,神秘兮兮壓低聲音說:“醫生醫生,那個,宋嬌眉,她在門廊,應該是等你的。”

季知非這才挪了一下身子,擡眸瞧了一眼護士,護士眨眨眼道:“我先去找張醫生了,你們聊你們聊。”

張醫生是今晚值晚班的醫生。

“呃,去吧。”季知非捏了捏鼻梁,保存了正在編輯的文檔,宋嬌眉就進來了。

“好點沒?”季知非像例行公事一樣問。

宋嬌眉無奈地笑了起來:“放棄治療之後,很多事情沒那麽複雜了,不用化療不用放療不用這樣那樣的,舒服很多。”

季知非沉默片刻,觀察了一下她,知道宋嬌眉在撒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蒼老了很多,三十多歲的女人,臉上的黃斑和發際線處的白斑讓她看起來四五十歲,季知非很心疼,也只限于心疼。

有時候他覺得他對宋嬌眉的感情就好像對一個老師,從某種程度上看,宋嬌眉教會了他很多事情,這種感情不是愛,更算不上喜歡,但或許是高于普通男女之間的關系的,所以季知非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他們微妙的關系。

宋嬌眉又開口了:“你是不是忘了今晚我叫了你來吃飯的。”

“沒有,我記得我給你發過短信了。”他拿出手機,給宋嬌眉看一眼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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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機號注銷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左手撐着頭,一直望着季知非,頭發稀稀落落地垂在肩膀上,季知非也察覺到這是假發。

他打算把短信內容重複一遍,便說:“我今晚要加班把醫院的事交接,下周請了假,要去我朋友那幫他照顧他媽媽,他媽媽......”

話說到一半,宋嬌眉打斷了他:“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她說話總是不含戾氣,溫溫和和,季知非能從裏面聽出失落,越平靜越失落,好像鵝毛大雪,從空中飄下來的失落。

這種失落他也很熟悉,自己對蘇風眠的失落和宋嬌眉對自己失落是一樣的。

所以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你以前才不會請假,我沒有哪天找你,你是不在醫院的。”她笑着說,笑起來不會顯得太憔悴,“你看,我今天一逮一個準。”

季知非不說話,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表,看秒針一下一下地走。

“我這段時候想了很多事情,對了,我還去立了遺囑,你知不知道立遺囑原來有很多麻煩事……”宋嬌眉自言自語,季知非還是沒有說半個字,講了好久無關緊要的東西,她有點累,也無法一個人把話題勉強下去。

靜默片刻,宋嬌眉輕輕嘆口氣:“她漂不漂亮?”

季知非想,宋嬌眉或許誤會那是個女生了。

“一般吧。”他算是擡眼看了她一下,看見宋嬌眉眼睛紅了。

她本身眼眶因睡眠不好而略有凹陷,眼下也有些烏青,這下眼睛又紅起來,看起來非常憔悴,她自己也知道,這副病恹恹的樣子不适合哭,小姑娘哭是楚楚可憐,她自己哭就是花臉老太婆。

所以她盡量忍住,安靜半分鐘,她卻不但沒有忍住眼淚,反而讓眼淚掉下來,滴在她撐着臉的手上。

她說:“季知非,我覺得我可能要死了。”

“......”季知非依舊保持沉默,秒針轉了好幾圈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應該是最後一次來找你了。”她說話聲音很小,這樣她才能确保聲音不至于抖得太厲害,“你能不能,能不能最後抱抱我......”

季知非不認為這是過分的要求。

而且,他也很想再抱一抱她,這麽久以來,這幾年以來,宋嬌眉是唯一一個對自己坦誠過的,付出過的人,無關愛不愛情的,他只是非常心疼也很想珍惜——如果他們沒有當過情侶,如果宋嬌眉對自己沒有額外的感情,季知非不會一直逃避她。

“好。”

“總算是到了,堵死了。”陳柏宸把車停在機場R1停車坪,又開到蘇風眠那輛車旁邊,“這你的車吧,我停旁邊了。你那代駕白賺了一把......哦不對,他的小單車壞了,說不定還虧了。”

“嗯,挺倒黴的。”

“可不是嘛,成年以來就是每天都倒黴。”陳柏宸點了一根煙,把車窗搖下來,讓車內的煙味沒那麽重,“行了,我就送你到這。”

“謝了,改天請你喝酒。”蘇風眠下車後,朝陳柏宸揮揮手,“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蘇落崎拜托你了。”

“喝酒別了,你這傷喝不得。”陳柏宸說,“放心吧,蘇落崎我看着。”

說完他便把車掉了個頭,開走了。

眼下是六點多,天色暗得差不多了,機場這邊的空氣總是要比市區好很多,于是在這種霧蒙蒙的城市,也能看到難得一見的紫色晚霞殘留在天際,飛機從晚霞裏穿過去的時候,好像在看電影,整個氛圍都是暧昧的。

蘇風眠拖着兩個大箱子,兩箱全是衣服——他知道自己這麽多年沒有回老家,家裏的衣服估計也不會再穿了,這次回去,不得不多帶些,他也不知道要待多久,總之母親不好起來,他估計是不會回來工作的。

他看了一眼手機,葉傅轶兩小時前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他是七點鐘起飛的飛機,他說他會等到六點半,現在正好六點半,蘇風眠沒多想,取了票寄了行李,就趕去葉傅轶的安檢口。

奈何趕到的時候已經七點了,取票和寄行李花了太長時間,安檢口前的座椅只有一對老夫妻,坐在這對陌生老夫妻旁邊的是一個看起來有些面熟的年輕人。

蘇風眠望着安檢口,望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個有些面熟的年輕人,年輕人擡頭的一瞬間,蘇風眠光是從他的眉眼就能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葉傅轶的兒子,蘇風眠在飯店見過他,他長得很像葉傅轶,看見他,蘇風眠只想馬上離開,但是還是被葉啓航叫住了:“等等!”

“你是不是叫蘇......”葉啓航站起來走到蘇風眠跟前。

“是。”

葉啓航沒好氣地說:“你過來幹什麽,不會是來找我爸的吧?”

蘇風眠前幾分鐘才想過他兒子不會給好臉色,所以他沒有太驚訝對方一副嚣張的樣子。

“不是,我走錯安檢口了而已。”

“當小三都當到飛機場來了,別解釋了大叔,你再解釋也不能掩蓋你就是第三者的事實啊。”葉啓航冷笑一聲。他平日裏對着父母從沒有這麽跋扈過,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和蘇風眠面對面對峙的。

雖然在蘇風眠看來,葉啓航只是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他不想和一個孩子争論。

但他說的話讓蘇風眠心頭一緊,無法反駁,所以蘇風眠選擇了沉默。

“我爸早就進安檢了,他是不是和你說他等你到六點半?他和我媽也是這麽說的。”葉啓航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口香糖,撕開包裝,塞進嘴裏邊嚼邊說。

“哦,我得趕飛機,先走了。”蘇風眠很想扇自己一巴掌,明明都斷了關系了,還能真的來找葉傅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真是當婊子立牌坊。”葉啓航翻了個白眼。

說什麽都行,但是這句話蘇風眠有些忍無可忍,他瞧了一眼葉啓航:“嘴巴別太髒。”

“你有資格說我嗎?誰更髒啊?”葉啓航說,“你就是小三啊,你就是惡心的同性戀啊,你和我爸一樣惡心,我都不知道我媽怎麽想的。”

如果不是手臂有傷,蘇風眠不能保證自己不在安檢口這種重重工作人員防備的地方動手。

盡管比起動手,那一句輕飄飄的“你就是小三”讓他的心好像被紋身器紋上了血淋淋的羞恥感。

從知道葉傅轶有家庭以來,橫在他面前的就已經是跨不去的黃河鴻溝了,再往前走半步就會坐實小三的名號,這明明是他不想要的,卻一直做不到斷舍離,對葉傅轶也一直心存殘念。

蘇風眠此刻只想一巴掌把自己扇醒,多扇幾下也好,只要別再做這種真的來機場送葉傅轶的傻事了。

“啞巴了?那快滾吧,你以為我爸真喜歡你不成?他有你一個情人就會有第二個,懂嗎?”葉啓航說,“你以為我爸和我媽離婚是因為你嗎?沒有你他們也會離的,你根本不值一提......”

葉啓航話說到一半,蘇風眠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每走一步就是踩在刀刃上,路人的眼光都像在一把把利劍,指着他的喉嚨對他進行審判,審判他這個傻子。

連小孩都懂的道理,自己為什麽還能自欺欺人這麽久,一直陷入對葉傅轶的愧疚感裏。

“老季啊,待會去不去吃宵夜……”李今繡推開季知非值班室的門,愣了愣,看見季知非和一個女人抱在一起,尴尬地連連道歉,“我啥也沒看到,走了走了……”

“不是……”季知非松開宋嬌眉,欲解釋又覺得,也沒什麽必要,任由李今繡想入非非了。

“我走了。”宋嬌眉牽強地笑了一下,扶了扶因為擁抱而有點移位的假發,“假的,哈哈。”

“我知道,挺好看的。我送你吧。”季知非說,“你一個女生晚上自己走不安全。”

“你不用加班嗎?”

“我待會再回來就好。”季知非說着,手機響了,手機放在桌上,他沒有去接。

宋嬌眉看了一眼手機,還是拒絕了:“不用了,我怕我們同進同出的,前面的小護士又要說你了。”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總不能還給你帶困擾吧?”宋嬌眉這下笑得沒那麽苦,倒是明媚了很多,電話第二次打進來的時候,她指了指桌上的手機,“接電話。”

季知非拿起手機直接把電話挂了,挂的時候心裏也有點難受,因為打過來的人是蘇風眠。

可是面對這種情況,他也沒辦法接電話。

“還是我送你吧。”季知非堅持道,“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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