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蘇風眠坐在母親的床邊,沉默地望着眼前這個把自己帶到世界上,陪伴自己走了四十年的老人,看着她老人家染黑的頭發,沒有一點花白,可面容上的一道道皺紋依然能暴露她的年紀。

他總覺得好像這人生幾十載不過一場戲,唱戲的人總會有下場落幕的時刻。

他不知道母親身體還能撐多久。

按照醫生的話來說,她已經器官逐漸衰竭了,腦溢血後的并發症也愈來愈多。

從蘇風眠回來照顧她,到如今,也有一周的時間了。

只有頭一天,母親是能和他簡單地交談的,能吃一點東西,剩下的幾日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現在,她已經說不出話,說話會很吃力很累。

早上從醫院出院,回到家裏,僅靠着一瓶醫院帶來的氧氣瓶和簡單的葡萄糖吊水供着生命——她連自主呼吸都很困難了。

蘇風眠本不打算讓母親出院的,想讓她在醫院度過最後的時光,這樣生命或許還會再長幾天。

但是今早,蘇風眠回到醫院,卻發覺母親并沒有在睡眠狀态,而是意外地清醒。

她見到蘇風眠後,甚至說了一句話。

她說她想回家了,蘇風眠便說了好,帶了她回家。

這個房子是蘇風眠從小長大的地方,老舊的居民樓裏最早的一期工程。

工作之後,蘇風眠在這個城裏買了新的房子便很少來了。

以前還沒有去北方的時候,逢年過節才會來這看一下母親,而之後應該也不會再來了。

今早看見母親說話,蘇風眠就知道,這是回光返照,是身體內的細胞即将死亡後釋放出的最後的激素和能量,讓人最後再茍一口氣。

“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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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蘇風眠聽見有人在敲門,他去開門,溫楠一臉愠色地站在門口。

“你怎麽帶你媽出院了也不和我說一聲?!”溫楠進了屋,脫下外套丢沙發上,“我昨晚幫你守了一整晚,你倒好,我人剛走,你就一聲不響就帶她出院,手機也不聽,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

蘇風眠聽到溫楠怒氣沖沖地對他說話,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心裏沒有什麽波瀾,木頭似的站在門旁,溫楠進來後,他連門都沒有關。

“你倒是說話......”溫楠轉過身,噤了聲,她只見蘇風眠魂不附體地杵在那兒,心裏咯噔一下,“那個,是不是,已經走了?”

蘇風眠似乎對這兩個字很敏感,他偏過臉,點了點頭,“嗯”一聲以作回應。

“我......對不起啊。”溫楠走到他身邊,把門輕輕關好,沉聲道,“什麽時候走的?”

“一個半小時前,我發現氧氣瓶的數字不跳了,我就知道她走了。”蘇風眠的聲音好像冬日裏的寒風沒有一點溫度,卻也不歇斯底裏,和死水一樣,沒有起伏。

說罷,他又回了卧室,像以往一樣守在在母親的床旁。

溫楠不吭聲,她沒有去看蘇風眠的母親,她不敢。

她只是坐在沙發上,望着沙發前的茶幾出神。

茶幾上的杯子還是一個星期以前的,她沒有想到,人走茶涼是如此的容易與突然。

過了幾分鐘,溫楠問:“你那個朋友,他知道了嗎?”

蘇風眠聽到這話,稍微地清醒了一點,清醒之後又是內心的一陣絞痛。

好在溫楠沒有多問。

“雖然,雖然我不該這麽無情的,但是,你應該快些聯系殡儀館。”溫楠柔聲道,“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我現在聯系吧。”蘇風眠出來客廳找自己的手機,重新開機,首先跳出來的便是季知非的來電記錄,他想都沒想便滑掉删除,同時将他的手機號和微信號拉黑——在處理完母親的喪事以前,他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擾,尤其是季知非。

他此刻已然很痛苦了,痛苦正好飽和,填滿了心髒的每一個縫隙角落,因此他不想再接收一點點的折磨,以讓他崩潰。

聯系了殡儀館,半小時後,車子來了,他看着母親被白布蓋上,擡上車;溫楠載着他跟随那輛車去到殡儀館。

其實火化屍體不複雜,登記信息也不難,所有流程都很簡單,蘇風眠心想,大概是殡儀館不想再增添家屬的愁緒,所以一切程序都設置得很簡單,何況是對于一個除了兒子以外再也沒有至親的孤寡老人來說,她的後事處理更是簡易。

“是這樣的,”負責他母親後事的工作人員對蘇風眠說,“逝者在生前買下了一處墓,請問你們是選擇直接入葬還是将骨灰盒帶回去,過段時間再來入葬呢?”

蘇風眠不知道他母親給自己買了墳墓這件事,他聽着心裏難受,說:“直接入葬吧。”

“好的,您先簽個字,我們下午會安排人員随同處理。”工作人員遞上來一份确認書和一支筆。

溫楠有些詫異地看了他幾眼,一般來說,家屬都會先将骨灰盒帶回家祭奠幾日,蘇風眠卻直接選擇了跳過這一步。

“你別看我了,”蘇風眠察覺到溫楠的目光,對溫楠說,“我只是很難過。”

“嗯......我知道。”溫楠忽然也理解了,雖然她知道蘇風眠只是在逃避——蘇風眠最擅長逃避,每次遇到一些不順心的事,他就只想躲,從小是這樣,長大了也還是這樣,一點也沒變。

這個家鄉他已經好多年沒回來了,就是為了躲他母親,聽他說,十幾年前跑到別的城市工作一年,為的是躲一個人,如今也不知道他又想逃避什麽。

總之這是他的脾性,溫楠清楚任何人勸不動他的。

蘇風眠在下午去了墓地,溫楠則回市內接兒子放學了。

進去之前,蘇風眠很緊張,他知道這裏不僅将有母親的墓,還有他父親的墳。

他父親的墓,自下葬以來,他再也沒有來看過。

蘇風眠跟着工作人員來到母親買下的那個碑位,看見了旁邊緊貼着的,是父親的墓碑。

他這才知道,母親應該是在給父親安葬時,就已經買好了自己的地。

一時半會的,蘇風眠心裏有一股不能言說的酸澀,比沒熟的李子還要酸,比沒熟的猕猴桃還要澀。

父母那一輩的人好像從離開他們自己的家之後,便開始一點一點地規劃自己和伴侶的未來,連死亡都規劃好了。不論生死,他們都會選擇在一起,比起當代的快餐愛情,他們的才算得上真正的愛,而不只是情。

他想,他和季知非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只有他自己動了愛的念頭,殊不知季知非只是動了情欲。

“好了,”殡儀館的人安葬下蘇風眠母親的骨灰盒,轉身對蘇風眠例行公事地說了一句,“日子會好起來的。”

蘇風眠牽強地笑一笑,他們便走了,剩蘇風眠一個人站在兩個墓碑之間。

他給兩個墓都獻上白色的菊花,又給父親的墓除草。

其實他很悲痛,可他哭不出來。

他跪坐在父親的墓碑前,久久不願站起,直達天色已晚,守墓人來勸他回家,說墓地今日要閉門了。

“改日再來吧,”守墓人說,輕嘆一聲,“逝去的人永遠逝去了,他們永遠在這裏,對活着的人而言,也是另一種來日方長啊。”

蘇風眠本不願意離開,聽了這話,他才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這兒。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傍晚六點,季知非戴着耳機坐在出租車裏,往機場方向去。

他的耳機裏一遍又一遍重複這句話,他又一遍又一遍地撥。

他打蘇風眠的電話從上午打到晚上,都沒有打通過。

從起初的用戶在忙到用戶已關機,季知非知道蘇風眠一定看到了他打過去的電話,只不過不想聽,所以關了機。

“對不起,您......”季知非焦躁得沒有了耐心,終于沒有再打過去。

他打開了微信,主頁被消息轟炸了似的——他只不過是小半天時間沒有處理信息,消息就會堆積成山。

這些信息裏包含了小部分人發來的“節哀順變”四個字——醫院裏和他比較熟悉的都給他發了。

他麻木地一條又一條地點開,将那些小紅點消除,連謝謝都懶得回。

直到點到李今繡的微信,季知非才覺着不大對勁。

李今繡十二小時前發過來的消息不止一條,但點開時,對話框旁的小紅點裏的數字卻是一。

他浏覽了一下對方發來的信息。

“唉,告訴你一件事,你女朋友去世了,剛剛在我們醫院備的案,節哀順變。”

他皺了皺眉,幾分鐘後,恍然大悟,他知道蘇風眠突然聯系不上的原因是什麽了。

蘇風眠一定是看了他的手機信息,起了誤會,才又像個小孩子一樣逃走了。

他一時半會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雖然更多的,是生氣和無奈。

季知非只想找到蘇風眠,給他好好解釋一番,但是這個城市并不小,他壓根不知道蘇風眠在哪。

知道蘇風眠生氣的原因後,他更是着急了,他不希望昨晚懷着巨大勇氣邁出的那一步會一腳踩空。

他馬上給蘇風眠發微信,在和蘇風眠的聊天會話框裏,背景是蘇風眠的照片。

他盯着這張照片看了良久,開始在輸入框裏編輯消息。

季知非從來沒有在微信裏給一個人寫過這麽多話,深呼吸一口氣,點擊發送後,心髒還懸在嗓子眼沒跳出去,就只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在綠色的會話框旁詭谲地待着。

“靠。”他關了手機屏,沒忍住低聲罵了一句,罵的不是蘇風眠,罵的是自己。

他如果昨晚做完之後和蘇風眠說明白自己的心意,事情也不會詭異地發展到這個地步。

明明自己都說了要一直年輕,為什麽在愛裏,他總是不能像年輕人一樣,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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