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兩天後的清晨,季知非在墓地,給宋嬌眉的墓碑獻上幾朵白菊,又點了幾炷香,擺了一個果盤。

“走吧。”季知非站起來,對李今繡說,“我還有點事。”

“好了,宋小姐應該也安息了,唉,生死乃命啊。”李今繡感嘆一句,“你有啥事啊,我還是坐你車來的,要不你先送我回醫院?”

季知非搖了搖頭:“不用,不順路,你跟着也沒關系。”他想到點什麽,回過頭又說:“正好,說不定我也需要你。”

李今繡挑了挑眉,季知非還有需要人的時候,也真是夠稀罕的。

車子開到了一個高中門口停了下來。

李今繡疑惑地問:“你來高中幹嘛,接小孩啊?”

“......”季知非沒搭理他,只是等着。

現在是早上七點,他感覺自己應該來晚了,去了趟墓地耽誤了些時間。

他本想早點來校門口等蘇風眠——季知非不知道蘇風眠上班沒有,他只好親自來學校找人。

本想直接去他家找人的,奈何那個小區不刷卡根本進不去,又有好些個門,他也不知道蘇風眠會從哪個門進。

那兒的保安也不搭理外人,連外賣和快遞小哥都不能進去。

季知非就盯着門口,就這一個校門,蘇風眠總會來的,今天不上班,明天也得來,後天,大後天……

季知非不說話,後排的李今繡坐如針氈。

一直到七點半,沒有什麽學生入校了,學校打起了上課鈴,季知非才将車開走,李今繡納了悶:“欸,你在幹啥啊?來聽高中打鈴回憶高考啊?”

“不是,你話好多,我現在送你回醫院。”季知非無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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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對了,後天晚上,八點半,不見不散。”李今繡說,“我都定好位了,你這主人公不能不來啊。”

“好。”季知非敷衍一下。

“答應得這麽爽快?我都還沒說去哪吃飯。”李今繡驚訝道,“出國的事辦好沒?”

“知道,你話好多。”

季知非回了醫院,比預期中的要回來得早,因此他依然沒有值班任務。

他去了院長辦公室,敲了敲門,裏面傳來一聲“請進”,他便推門進去了。

錢院長放下手頭的報告,擡頭一看,是季知非。

“手續辦好了吧?”他問,“辦好了就給行政主任,然後來我這蓋個章。”

季知非看着錢院長在一堆文件夾裏找出一份資料,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錢院長算是他的伯樂,在進靜榮醫院以前,他一直是公立醫院裏的小醫生,當了兩三年,沒什麽實戰經驗,也沒有晉升空間,在那個公立醫院人才已經飽和了。

直到某次市內外科比賽,他拿了頭獎,才讓錢院長挖走的。

所以季知非并不想讓錢院長失望,一直拖着沒有和他說明自己的憂慮。

“院長,我,我其實......”季知非還是開口了,錢院長瞧他一眼,他說,“我其實不知道該不該去。”

“你是覺得自己不夠優秀,無法融入呢,還是有別的原因?”錢院長很耐心,也很和藹,讓季知非沒那麽緊張。

“這是一方面,不過你知道的,我不認為自己會做不好,出國是一種挑戰也是機遇,很多人都想要。”季知非說,“但是,但是我四十歲了,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會帶給我什麽。而且,我很想穩定一點,建立一個家庭......”

“哦,我知道了。”錢院長笑了一下,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我告訴你,事業和愛情,你選哪個我不知道,我一定選事業,因為愛情呢,愛很神奇的,遇到一個互相喜歡愛慕的人,你想跑啊也跑不掉,不管你這輩子闖南走北去到哪裏,心裏挂念的還是那個人咯。”

季知非沒說話,對他來說,兩年無所謂,別說兩年了,這十幾年也就這樣過來了。

可對蘇風眠呢,他知道蘇風眠還在等他,他知道的——雖然蘇風眠不會像以前一樣用很熾熱的眼光看他,但是他能感受到,蘇風眠心裏有他。

之前不确定,從蘇風眠又聯系不上了之後,他幾乎完全可以确定了,蘇風眠還是那個點菜永遠點冬瓜油麥大白菜的傻子,是那個很聽話很乖生怕自己會生氣的傻子,是當年那個,還喜歡自己的傻子。

這個傻子什麽都能做好,什麽都成長了,唯獨在相信自己是愛他的這一點上,一點長進都沒有。

“好好想想吧,”錢院長語重心長地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謝謝院長,給我,三天時間。”季知非說完,離開了辦公室,關上門,心裏的石頭依然放不下。

他腦袋空空的,心也空落落的。

這幾天,哪怕是在交友軟件上也聯系不到蘇風眠。

他靠着牆,放空了會兒,離開醫院,開着車在城市裏兜風。

季知非很少有大把的空閑時間穿梭在這個熟悉的城市道路裏,他也很少會這麽做。

他随意開,開到了一條擁堵的馬路上時,太陽都快要落山了,只剩下一點粉霞鋪在天空,給這座寒涼的北方城市一點溫柔。

他忽然想起來,這條路他曾經載蘇風眠的學生來過。

當時蘇風眠的那個學生說,蘇風眠很喜歡開來這條路,雖然這路又遠又堵車,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周邊沒有高樓大廈,可以望見很漂亮的落日。

就好像讀大學那會兒一樣吧。

季知非讀書時,學校在郊外,郊外的空氣質量極好,當然了,十幾年前的城市,空氣也不差。

每天放學,都能在教學樓與教學樓之間的橋梁上看見一整個完整的落日,像完整的乒乓球,從天上墜下來。

他那時還算是個年輕人,對美的事物還有一點追求,因此他每天放學都走這條路,和他一起走的,就是蘇風眠。

只不過蘇風眠會等他離開了才過橋,季知非會上教學樓看他,每天都看,好像在确認,蘇風眠今天是不是還在喜歡自己——蘇風眠大抵是不知道季知非有在留意他的動向的。

“哔哔——!”

季知非的思緒飄得很遠,他都沒注意到前方的車已經開了,後方的車則催債似的催他開走。

他幹脆把車開到了蘇風眠學校門口,來的時候也不順暢,堵了小半天的車,開到學校門口都已經七點多了,他估計自己今天也等不到蘇風眠——他壓根不知道蘇風眠來上班沒有。

他把車開上停車坪,剛開上去,保安就來了。

“開開窗。”保安敲了敲季知非的車窗。

車窗降下來,季知非說:“我等人。”

“不能停太久。這是校門口,現在也不是上下學時間。你孩子幾班的?”

保安大概是誤會他來等學生的了。

“不是,我是來等一個老師,蘇風眠老師,他還在學校嗎?”季知非問。

保安想了想,說:“你連他上沒上班都不知道?”

“呃,因為,因為他欠了我錢,我要來要債,但他不接我電話。”季知非胡亂編了一句。

保安算是一個老實人,他說:“蘇老師怎麽可能欠賬不還,一定是誤會,我幫你打電話叫他來!他就在學校呢,今天還沒下班!”

“謝謝大哥。”季知非有些緊張。

保安馬上給蘇風眠打了電話,季知非趴在車的窗坎盯着他,聽到他說了一句“喂”,暗暗提起一口氣。

“蘇老師,你好,我是劉保,啊你知道是吧。”保安說,“有人在校門口等你,說是你欠了他錢,你看你能不能來處理一下?別讓他停在這了。”

“啊?我當然相信你沒欠錢,說不定是誤會呢,你來一趟吧,好,好,謝謝啊!”

“行了,他馬上來,解決完問題就開走吧。”保安對季知非說。

“多謝大哥。”

蘇風眠挂了電話,對身旁的學生說:“你先回去上晚修吧,我有點事,待會再上來。”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欠了錢,一路小跑,跑到校門口,保安揮了揮手,指了一輛車:“在那。”

他看一眼車牌,這一串熟悉的數字,讓他只想掉頭走人,奈何被保安攔住了:“诶诶蘇老師,你配合一下處理吧,這校門口不能停太久的車,何況人說是來找你的,我們也不好驅趕。”

他不知道季知非是怎麽想到這些理由的,想着這個,他覺得有些滑稽好笑。

蘇風眠只好過去了,不意外地看見季知非坐在車內,他看到自己,先是愣了愣,對視很久,随後才說:“上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蘇風眠沒有拒絕,他坐上車,坐在副駕駛位,一直不說話,看季知非到底會開去哪裏。

但是這個路越開越偏僻,路上的車也越來越少。

他有點疑惑,沒忍住問:“你要去哪?這都開到城郊了。”

“去墓地,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

蘇風眠“哦”一聲,望向窗邊一排排晃過去的路燈,他按下車窗控制鍵,窗戶勻速降下來。

晚風便拂在他臉上,吹得他的碎發往後飄,他腦袋往後仰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吹了挺久的風,蘇風眠被風吹得有些涼,又将車窗搖上,轉頭看看季知非,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車子不疾不徐地開到了墓地入口,但是墓地今天已經關門了,晚上不允許外人入內,門口也有值班的工作人員。

季知非第一次晚上來這,他并不知道晚上這裏不開門,他皺了皺眉,一時半會不知道怎麽做。

蘇風眠偏過腦袋看了看他,季知非很失望,不過他失望的表情還是很少見的,像一只委屈的小狗。

“墓地晚上一般都不開門。”蘇風眠說,“你是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季知非的語氣裏透出一點責怪和委屈。

“......對不起。”

季知非不吭聲,熄了車引擎,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外頭的風聲,過了一會兒,他低眸看着方向盤,低聲說:“我沒有女朋友。”

“嗯?”

“你肯定看我手機了,所以才不想理我吧。”季知非補充道。

蘇風眠愣了愣,季知非的話前言不搭後語的,不知道想表達什麽。

他只好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我不是要你跟我道歉。”季知非有些急了,他幹脆直截了當地把要講清楚的話全盤托出,“你聽着蘇風眠,第一,我沒有女朋友,去世的是我的病人,就在這裏,你看到的那條信息,是我同事他腦子不行,他總幻想我和這個病人有什麽關系,其實沒有,哦不,硬要說有,也是很久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

第二,我和你上床不是只想和你上床而已,我知道你肯定還記得十幾年前的事,讀大學的時候,是我對不起你,我當時對戀愛沒有初步概念,說到底就是性意識啓蒙得晚,長了器官不長腦子;

第三,你以後不要說不見就不見了,你成熟一點,雖然你不成熟也沒關系,但是我找不到你,我會很難過。”

我會很難過。

季知非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撞鐘一樣撞在蘇風眠心口,而他唯獨心裏重複默念了這一句話。

季知非會因為他而難過,這是他從來都不敢去設想的事情。

他懵怔地靠後坐了坐,陷進座椅後半截向下傾斜的軟皮裏。

“還有第四件事,”季知非深呼吸一口氣,側過頭望向蘇風眠,“我想,我想要你,要你當我對象。”

蘇風眠沒說話,和季知非對望了許久。

季知非等得有些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說了這一句“要你當我對象”,他張了張口,打算豁出去再重複一次,就聽見蘇風眠冷不防來了一句:“外面下雨了。”

随後他聽到雨聲,一滴一滴的,噠噠響,漸漸的玻璃上也劃滿了雨的痕跡,他扭過頭,望着擋風玻璃上的雨跡。

這是谷雨以來的第一場雨。

蘇風眠本以為今年的谷雨不會有雨了,原來只是遲了一兩天。

季知非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按下雨刮器時,蘇風眠湊上去親吻他臉頰的嘴角,對他笑了一下,算是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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