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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神錫六年,帝京的第一場瑞雪降得格外早。甫過立冬,戶部剛剛籌措了這一年的歲暮雪寒錢,天公就跟着湊趣,刮風扯絮地舞弄開來。皇城的金瓦丹楹、雕梁畫棟、碧海曲池皆傅上濃濃粉妝,宛如瓊宮阆苑。緊接着大內又傳出一個大好消息:鹹陽宮的寧嫔謝氏有喜了。皇帝喜不自勝,等不得皇兒出生,立刻就将謝氏晉升為淑妃。宮中的大小妃嫔、老少女官們亦不懼雪寒風冷,魚貫着前往鹹陽宮道喜。鹹陽宮禦道上,一時環佩風鳴,衣香缭繞,半尺的積雪都被往來的朱靴素履碾成了泥漿。

今上即位之後,雖然皇後賢淑,宮壸肅清,三宮六院之間卻總不大聽得見嬰兒哭聲。周德妃生了個哥兒,卻是個死胎,孫麗嫔倒生了個活物,卻是個公主。到頭來宮中只兩位皇子,還是今上登基之前養下的。長子楊檀為皇後所出,可惜體弱多病,長到十六歲尚不能出閣讀書;而次子楊樗還算康健,卻一直為皇帝所不喜。如今謝氏有喜,不啻于寂寂雪天中炸響一顆驚雷。

如此細論起來,當今皇上還是淑妃的表叔。當日這位謝家嫡長女容止出衆,性情乖巧,頗得徐太後垂青,時常奉召入坤寧宮伴駕。後來新皇楊治甫登基,看中了這個剛及笄的表外甥女,執意納入後宮。因為亂了輩分,一度各方都頗覺尴尬,那些刻板的禦史,含酸的妃嫔,背後說什麽的都有。最初幾年裏,謝迤逦受了不少閑話。只因太後有意回護,皇帝寵眷不絕,謝迤逦本人亦是小心穩妥,上下周旋,才漸漸不大有人提起這些話。這回若有幸誕下一位健康的皇子,謝迤逦在宮中,便除了皇後與賢妃之外無人可與比肩了。

雖是寒風愁雲的雪後天氣,鹹陽宮卻暖意融融。朱牖緊閉,青帷低垂,雪球似的貓兒正偎在熏籠邊上做着好夢。金貎吐出一縷清甜,如香蜜入水,在小巧的暖閣內纏綿不絕。

玉稠細細檢點衆人的賀禮,多是些衣料、荷包、頭面、钏環之類,偶有特別用心的人,送來些宋徽宗的花鳥、倪雲林的山水、趙孟頫的書法,特投了淑妃的雅好。玉稠一邊謄寫禮單,一邊揀些要緊東西,呈給淑妃過目。

淑妃正伏在一張鸂鶒木嵌大理石畫案上,捏了一支筇管小純毫,細細地勾着神女的眉眼。她神思專注,眼皮子也擡不起一下,任由玉稠将東西一一地收在格子裏。

“一張畫兒弄了三四天。娘娘有身子的人了,還不将息着些。”玉稠原是陪嫁入宮的随身侍女,與淑妃乃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如今入宮六年,仍舊只管把娘娘當小姐來數落。“我看太後老娘娘賞下的那一軸《慈航真人渡海圖》就好,還是林待诏的手筆,何不就挂上?”

“老娘娘的賞賜要張挂起來,自己的畫兒也要畫好了。”淑妃說。

“那可是呢,”珠秾連忙湊趣笑道,“皇上都說過,憑他是畫院的誰,也比不過咱們娘娘的丹青出衆。”

淑妃微笑着搖頭:“不可這麽說。林待诏是本朝國手,我還要稱他一聲老師呢。那《慈航真人渡海圖》泥金填墨,氣象不凡,挂在明堂中正合适。我只想把小書房裏的《平安富貴圖》換一換,畫個仿顧恺之畫意的《洛神圖》。待到年下,南省送來的水仙花也開了,選一盆來供着神女,豈不雅致?”

珠秾卻是才剛提上來頂替一個病殁宮人的,比不得玉稠從小服侍,故而并不曉得淑妃和林待诏的淵源。聽淑妃随口點撥,連忙點頭稱是。淑妃立久身乏,遂擱下筆叫珠秾收拾了,自己慢慢地踱到炕上坐着。早有人捧上燕窩粥來,才吃了兩口,又想起方才玉稠清點的書畫,順手從格子上抽了一個冊子翻玩,卻是青山古廟、高士牧童之類,不大有趣。

“那是沈美人送來的,請娘娘閑時翻着解悶兒的。”玉稠立在一旁說。

“難為她費心。”淑妃撂下冊子,又抽了一卷仿宋院的折枝花卉,甚覺娴雅悅目,于是細細看起來。

玉稠笑道:“這是魏惠妃送的。長樂伯家的好東西就是多。”

“可知道皇上幾時來?”淑妃忽問。

“剛才乾清宮有人遞話過來,說今天有一百來個奏疏等着批紅。晚膳都傳在書房裏了。”

那就是說,大約不過來了。淑妃擱下冊子,探身望了望天色,說:“給我換大衣服。”

珠秾忙開了衣櫃,翻出一件大紅妝花雲鶴絨長襖,一件豆青色剪絨獬豸披風,笑道:“娘娘又要去看皇上啦?”

淑妃瞧着她拿出來的衣裳,微微皺眉:“咱們去清寧宮,上午剛送回來那身月白的就好,太後可不喜歡大紅大綠的。”

珠秾吐了吐舌頭,趕忙去拿。這邊玉稠端出了妝匣,替淑妃篦頭發:“路上還滑着呢,何必急在這時去?”

“昨天清寧宮賞了那一盤子金銀锞子下來,我就該去磕頭的,只是皇上過來才耽擱住了。挨到今天才去謝恩,已是有些遲了呢。”清寧宮可不比坤寧宮,禮數上一點兒也怠慢不得。淑妃從匣子裏揀了一根羊脂玉仙人滿池嬌挑心,插在金絲梁冠上。鏡子的銀光悠悠轉轉,映出一張雪白瑩潤的鵝蛋臉,正與白玉挑心遙相呼應,愈發顯得清豔無俦。淑妃謝迤逦正是雙十年華,韶光盛極。

淑妃把時辰算得很準,恰在徐太後午睡方醒時到了清寧宮門口,不料竟瞧見宮門口已經停了兩架暖轎,心中微微詫異,便有清寧宮管事太監張純過來低聲說:“是杜娘娘和二哥兒在裏面……”淑妃暗自舒了一口氣,粲然一笑:“許久不見他們母子,這可真巧。想必母後也很高興吧?”

張純眯眼笑着點點頭:“太後老娘娘今日心情大好。”

萬安二十三年,忠靖王長女嫁慶王楊治為妃,翌年即傳喜訊。彼時杜鴻波原是王妃的陪嫁侍女,于主母安胎時偶被臨幸。于是世子楊檀出生後一年,楊治又得了一個庶子,起名楊樗。只是杜氏雖薄有幾分姿色,才情卻十分平庸。楊治對這母子不甚垂顧,登基後只給了個嫔位。直到前年,杜氏的生父在軍中立下大功,皇帝才給她升了個賢妃。

除了自家的外甥女皇後和從小養大的淑妃,徐太後是不怎麽搭理皇帝的三宮六院的。賢妃除按例定省之外,也不曾有過機會奉召入清寧宮伴駕,今日卻是來得蹊跷。

淑妃入內,先拜過徐太後,又與賢妃行了平禮。太後果然心情甚好,正倚在羅漢榻上揉着一只雪白的獅子貓兒,待她們行禮完畢,便招淑妃坐在她榻邊,牽了手細細打量一回。徐太後問了些日常起居的話,吃的什麽補品,夜裏可加餐,請了哪幾個醫婆照看等。看見玉稠和珠秾兩個,又各自打賞了兩個金锞子,叮囑她們好生伺候:“有什麽事情都立刻來回,不可有半點差池。”

“母後可放心,她們最是小心勤謹的。”淑妃笑道。

“好不容易又盼來一個孫子,怎麽小心都不為過。”太後看着她含笑道,“當初你從我這宮裏抱走的那只貓兒,名叫瑟瑟的,可還養着?”

“一直養在我閣中的。如今三歲了,生得十分健壯,極像它的娘親呢。”

“好極。”太後笑道,“你如今有身子了,不如把貓抱回來吧。這些活物兒原不甚幹淨,也怕它驚擾了你。雪丫頭老了,整日躲在熏籠上睡覺,想也活不了多久了。讓瑟瑟回來住着,她們母女團聚——只怕你舍不得。”

淑妃當然舍不得。徐太後平生愛貓如命,宮中有專門的貓兒房,各地所進的獅子貓、波斯、琉璃眼兒,團團成群。三四個近侍內官專飼貓,每日梳毛修爪,都以哥兒、姐兒稱之,宛然皇子公主。謝迤逦在徐太後身邊随侍,侍弄貓兒亦得心應手,太後一時高興就賞了她一只名種波斯。

“舍不得是自然的,不過母後說得對,回頭我就讓人把瑟瑟送過來。”淑妃笑道,“我們年輕,這些事情都不懂。多虧母後教導。”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為太後捶着腿。這原是她從小做慣的事,徐太後擺了擺手,笑道:“罷了,如今不敢勞動你,你給我安靜坐着。”

淑妃應承了一回,眼光朝室內一轉,看見皇次子楊樗靜靜地坐在牆角,盯着自己的袍子上的飛魚紋發呆。

楊樗已是十四歲的少年,這一兩年個頭憨長,比賢妃杜氏還高了寸許;臉上眉目混沌,猶是一團稚氣,倒好似上元節裏的一只紙糊的獅子燈。淑妃笑着問他,書堂裏都教了些什麽,講讀師父是嚴厲還是和藹?楊樗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一向不大有機會出來見世面,此時見這個天人似的妃子拉着他說話,連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了,期期艾艾應了幾句,便接不下話茬兒來。

淑妃想起自己的胞弟謝遷,那是帝京有名的神童,今秋剛滿十七歲,即在秋闱中一舉奪下解元。腹有詩書,應對雍容,方是書香清貴子弟該有的格調。賢妃終究是賤役出身,養出來的孩子也不甚伶俐,漫說去比謝遷,便是比一般讀書士子亦不及。難怪皇帝一向不待見。也不知太後看了楊樗這副樣子,又是個什麽心腸。

雖是肚子裏這麽想,淑妃仍舊笑笑地引着他對答,只說些《論語》上的淺顯句子,一點兒也不給他為難,反而連稱二哥兒聰慧多才。賢妃原是不識字的,在一邊聽着倒有些讪讪,閑坐了一會兒,便借故要告辭。

“楝哥哥為什麽不在?”楊樗忽道,“他不是每天都來給祖母問安的嗎?我想等他回來。”

此話一出,太後和淑妃都是一怔,齊齊收了聲。

徵王楊楝是皇帝的侄兒,因少年失怙,被徐太後收養。楊楝原本封臨安郡王,十四歲上納了太後娘家忠靖王府的小姐徐安瀾為妃,長住在杭州。今春潦海戰事又起,忠靖王府事務繁多,太後頗不放心這嫡孫留在南邊。徐安瀾兩年前病故,太後遂以安排續弦為名召楊楝回京,還說服皇帝破例給他晉了親王,暫住在皇城西苑的清馥殿裏。

“你等他做什麽?”徐太後搖着貓兒尾巴輕笑道。

“方才淑妃娘娘問的這些話,我都不甚明白。”楊樗道,“楝哥哥書讀得好,我要問問他去。”

饒是淑妃鎮定,此時也尴尬得不知說什麽好,只得低下頭喝茶。

徐太後不覺笑了:“他成日懶懶散散的,又能把書讀得多好?皇帝給你請的那幾位大儒難道不好?你卻非要問他——他去了陽臺山,今日是回不來的。明日他來了,我讓人去接你過來和他說話。”

楊樗顯然有些失望,四處看了看,仿佛不太相信太後的話。賢妃忙說:“明日再來也不耽誤什麽。這孩子偏是喜歡粘着徵王。”

徐太後淡淡道:“是這宮裏孩子太少,長哥兒又弱,可憐阿樗從小連個玩伴也沒有。”

賢妃瞧瞧淑妃,笑着說:“等謝娘娘生下孩子來,就該有伴兒了。”

徐太後瞥了淑妃一眼,正要說什麽,忽聽楊樗又問:“祖母,楝哥哥是不是明年就要回杭州去了?”

淑妃和賢妃聽見這話,俱是一驚,不覺朝徐太後看去。太後臉上似有一層煙霧罩着,她瞧着楊樗,含笑道:“他在杭州有自己的王府,如今不過是暫回京中陪我幾天,将來續娶了王妃,當然還要回去的。只是他什麽時候走,要由你父皇決定。”

楊樗顯然有些失望。

徐太後緩緩道:“明年或者後年,你也會加冠,緊接着就是冊封、納妃、之藩。祖母想把你們留在身邊,可是你們一個個都會走的。”

楊樗雖懵懂,也聽出祖母話語裏的傷感,連忙說:“阿樗不走,永遠陪着祖母。”

只有太子才能永遠留在宮中,其餘皇子成年之後都必須遠遠地離開皇城。本朝皇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後養下的嫡長子不堪造就,庶長子楊樗距離太子之位确有一段不近卻也不遠的微妙距離。此話一出,賢妃吓得臉色都變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着太後。太後淡淡道:“這倒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賢妃心知這個話題碰不得,忙勸慰了幾句,拉着楊樗出去了。

楊樗若成為太子,則淑妃腹中這個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将來必定要遠離帝京。淑妃暗自琢磨着剛才的話,心中涼涼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聽見太後喚她名字,連忙應聲。

徐太後先問了問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說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鹹陽宮留宿。“不留也好,”徐太後微笑道,“免得你的宮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來——今日徐太後分明擡舉了賢妃母子,此刻此言,總該不是譏諷賢妃舊事之意。莫非太後是在敲打自己,不許将身邊宮人薦給皇帝以圖固寵?

“既有了身子,不妨請你的家人入宮探視,”徐太後轉了話鋒,緩緩道,“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興高興。”

聽得太後發問,淑妃忙回道:“多謝母後關懷。妾已向皇後娘娘請得懿旨,不日家母會進宮來看我的。”

徐太後聞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陰沈氏的長房嫡女吧?前幾年見過一回,好一個端莊娴雅的诰命夫人——你祖母便不來嗎?”

淑妃略覺尴尬,低聲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門。”

“記得早年間熙寧剛出降時,還戀着宮裏的舊家,常常進宮來瞧先帝和本宮,後來各自養了孩子,就疏遠了些。記得前幾年萬壽節她還帶着你家幾個小女孩兒一道來聽戲,這一兩年卻再沒見過。”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紀,身體沉重。家中瑣事又多,禮數上考慮不周,請母後海涵。”

“什麽海涵不海涵的。”太後搖搖頭,似是自語,“你這祖母啊……人到老來,能有什麽放不開,就剩了這幾個姐妹,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後這話,可生生折煞我們這些小人兒了。母後還有千秋萬年的安養,我祖母也會長命百歲,兩位老人家想見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從前太過要好,見得膩煩了。索性多攢幾次一塊兒見,倒還新鮮些。”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奉承說笑,徐太後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幾聲,連她膝上的貓兒都湊熱鬧地喵嗚起來。如此閑話到晚膳時分,謝迤逦才辭了太後出來。

雪後的空氣清冽如甘醴,風把筒瓦上的白雪掃下幾片,打在宮人們的纻絲衣裙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謝迤逦在清寧宮前的玉階上站了一會兒,天色還不算晚,遠處乾清宮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見微黃的燈光下,皇帝半躬着背的樣子,不覺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語:“此番母親入宮,須得跟她好生講一講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裏又操起這個心來……”玉稠無聲地嘆道。

這天傍晚,皇帝楊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內閣首輔高雍急急跨進書房時,正撞見皇帝在數落乾清宮管事太監李彥。書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無心批閱,忽見高雍倒頭下拜,他随手把一個奏疏扔了過去。

高雍不敢多言,将那奏疏拾起來,看見是東廠市舶太監張延年寫來的。略微翻了幾頁,立刻知道緣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納賦稅,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聖意,這個張延年跟随皇帝多年,深受寵信,為人亦清明能幹,不在司禮監幾位內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頭對準張延年:“今年海疆戰事過多,海寇從四月一直擾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這麽多上來,張延年已然盡力。”

說完偷偷擡眼看了看皇帝,龍顏還算平靜。高雍又說了一句:“我昨日聽戶部龔珩說,到今年年底的俸銀、采買等項,都已備齊。國庫充盈,還不差市舶司這筆銀子。海上的稅銀本不穩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歷來如此。明年或有可圖。”

“圖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嗎?明年海寇就被風吹到雲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遠的,你頂風踏雪地過來,就是來跟朕說這些寬心話的?”

高雍一時默默無語。

這年六月,海寇再犯東南。潦海沿岸,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兩江巡撫琴宗憲提督東南水師出征,欲直搗海寇巢穴,不料輕敵中計,遭賊寇圍剿,全軍覆沒。琴宗憲搶了一只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問敗軍之責,不僅砍了琴宗憲的頭顱,抄了琴家的家産,連琴氏一族俱被籍沒入官。罪将雖斬,國朝苦心經營多年的水師,卻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東南邊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業所領的徐家鐵騎。徐家軍雖剛勇無敵,卻無大船配備,只能陸戰,庇護近海的灘塗和港口。而國朝千裏海域中的航路、島嶼,只好拱手讓給賊寇和游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盤算着重建潦海水師的念頭,然而處處受到掣肘,人選不談,首先缺的就是一個“錢”字。海上之戰無他術,不過是大船勝小船,大铳勝小铳,多船勝寡船,多铳勝寡铳而已。但大船大铳之建造,皆靡費甚巨。潦海水師的一百三十三只大福船,有一多半兒還是國朝太宗皇帝在位時制造的。太宗皇帝為組建這一支龐大艦隊,費銀數十萬,人工七八年,雖然船隊曾巡游四海為國朝掙足了面子,卻頗受當時臣工們的谏阻,私下謂之“好大喜功、窮兵黩武”。如今國朝開辟已有百年,雖稱清平盛世,國力反似不及高祖當年。稅賦不見漲,倒有了寅吃卯糧的跡象。再提重組水師,就算把臣子們上的谏書全給打回去,可是——銀子從哪兒來?

“即使海上太平,歷年船稅所得亦有限。”高雍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歷年的賬冊,船稅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過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減損得更明顯些。”

“嗤,打仗的年頭倒也罷了。不打仗時,海商往來之數可是一年勝過一年,船稅反倒越來越少?”皇帝冷笑一聲。

高雍心裏一震,看來張延年給皇帝的奏疏,怕還不止一個賬本。高雍當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麽。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着皇帝說。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歲,清明白皙的額角已浮起一條條細線,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慶王楊治初登大寶,他自己曾寫下“龍章鳳質天日表,老臣歡看萬方同”這樣的句子,并不是阿谀,乃是對英姿勃發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這個龍章鳳質的天子,縮在龍椅的巨大暗影裏紋絲不動,整個身體都隐去了,只露出半張雪白的臉,映着燈光,冷如幽魂。這五六年間,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過一年,長此以往,總是不行的。依你說怎麽辦?加賦?”

高雍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下,皇帝還是沒有說出那個關鍵。他順着皇帝的話說道:“加賦亦可。只是怎樣加賦才合适,請容臣回去與諸位同僚商議一下。”

“不能加賦。”皇帝說。

“陛下賢明。”高雍立刻跪拜下來,“天下蒼生俱感念陛下體恤愛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過來拜過去的,就有些不耐煩,看看案頭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誤工夫,便道:“明天你們幾個閣臣,一同去戶部,替朕再查查賬。還有……查完再說吧。”

也不等高首輔再說什麽,皇帝便轉頭吩咐李彥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愛卿。”皇帝忽然道,“天氣寒冷,且吃杯熱茶再走。”

高雍忙謝了恩,從李彥手裏接過茶盞。他年過花甲,捧着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手背上的黑斑歷歷在目。皇帝瞧着首輔的老态,心中不是不落寞傷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句。

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妻沈氏攜其次女謝遠遙,一早便立在順貞門外等候,至巳正時分,方得懿旨入宮。母女二人見過皇後再輾轉來到鹹陽宮時,已過了正午。行過大禮之後,謝迤逦又問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嘆道:“大長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來床了。”

謝迤逦駭道:“太醫怎麽說?”

沈夫人回道:“請李太醫看過了,說是還好,眼下并無性命之虞,只是從此要卧床靜養,再不可有一絲驚擾。只要熬過了這一冬天,等明年天氣回暖,就能慢慢好起來。”

謝迤逦聽見這話,心知祖母病勢十分沉重,自己卻困于深宮不得侍奉。大長公主已年過花甲,一旦卧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見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覺滴下淚來。

沈夫人瞧着女兒的模樣,亦自後悔說得太多令她傷神,又忙說:“大長公主昨晚吃過藥,睡得十分安穩。我今早出來之前去瞧了瞧她,氣色好了許多,只是念着你。”

謝迤逦拭了拭淚,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這半年間時時卧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後面的話說出,只是搖搖頭。

“還不是為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嘆道。

聽見這句話,謝迤逦心中一沉,立刻将恣意傷情的心思收斂起來。她轉頭瞧了一眼玉稠,忽道:“如今殘雪未消,天氣寒冷,咱們還是挪到暖閣裏說話吧。母親和妹妹來一趟辛苦,若在這裏凍着,卻是我的罪過了。”

沈夫人心領神會:“娘娘說哪裏話。”一邊卻牽了謝遠遙,随謝迤逦轉入西邊暖閣中。玉稠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自己跟了進來,輕輕掩上槅扇。

謝迤逦将母親和妹妹讓到炕上,又親自奉了茶,方緩緩道:“不瞞母親說,琴表妹的事,我原本不知如何開口。倒是祖母沒來,這話還好說些。”

沈夫人猶疑着低聲道:“難道說娘娘為她惹出禍事了嗎?”

謝迤逦搖搖頭,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忽見玉稠立在一邊,遂道:“你來講講。”

玉稠略一思索,道:“敢問夫人,琴小姐是今年七月入宮的吧?”

“是,七月初八。”沈夫人道,“頭天晚上還跟姐妹們穿針乞巧來,第二日早起尚未梳洗,就被宮裏來的人傳喚,一條索子就綁了去。”

“罪眷入宮,按例是要去浣衣局的。那個地方找起人來甚是不易。”玉稠道。

沈夫人點點頭。浣衣局是有罪宮人服苦役的地方,不在皇城之內,而在京城西邊的德勝門附近,一向戒備森嚴。謝迤逦雖在宮中得勢,也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找什麽人就找得到的。

“夫人知道,娘娘一向謹慎,故而等到九月,琴家的案子風聲已過,才輾轉托人去那邊詢問琴小姐的狀況。誰知竟遲了一步。那人回來說,浣衣局并無這樣一個宮人。我怕是人傳錯了話,又找了機會走了一趟浣衣局,上下看過,确實沒見着琴小姐。我想這罪眷入宮都有造冊登記,一向看得極嚴,便央人索了名冊來查看。原來琴小姐進浣衣局後,不知怎麽得罪了主事的內官,吃了一頓板子。從此就病倒了,被送去了安樂堂養傷。”

沈夫人聽到此處,心酸道:“這孩子雖溫順,到底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哪裏禁得起浣衣局這種地方的折磨?——如今可好些了?”

玉稠嘆道:“回夫人的話,我追到安樂堂去,卻也沒有找到她。”

“這是怎麽說!”沈夫人驚道。安樂堂乃是宮中收容患病宮人的場所,說此地名為令其養病,實則只是給點食水勉強挨着,鮮有機會能延醫求藥,命硬的人自己扛過去,命弱的不過就地了結。尤其是戴罪的宮人,如被扔到那邊,只是等死而已。一旦斷氣,便送到淨樂堂一燒了事,屍灰傾在溝中,就算交代了。

“夫人放心。”玉稠道,“我一時沒見她,只怕有個好歹,連忙去了淨樂堂。那邊每燒一具屍首,都有登記在冊,尤其罪眷是絕不會遺漏。我托人找了這一兩個月的名冊來,細細看過,也沒有找到琴小姐的名字。”

“這麽說還在安樂堂。”沈夫人道。

“可她确實不在安樂堂。”玉稠搖頭道。

“怎麽會呢,既然名冊中沒有……”沈夫人盯着玉稠的臉,忽然看到了一絲詭秘不安的表情,不覺住了口。

“這人嘛……是從安樂堂那裏沒有的,只合該問着安樂堂。但是那邊的人嘴緊,提起琴小姐,個個都推不知。”玉稠道,“于是便斷了消息。”

沈夫人愣住了。

“他們既推不知,可見問題就出在安樂堂。”謝迤逦道,“這宮裏都知道玉稠是我身邊人,她出面甚是惹眼。所以我又悄悄托了旁人繼續查找。前幾日,才找到一個針工局的年長宮人,九月間她恰好在安樂堂住了一段日子,說是見過琴表妹。當時琴表妹病得很重,看看就不行了。有天來了一個年輕內官,那宮人也不認得是誰,只說形貌很是氣派。那位內官跟安樂堂總管王展勾兌了幾句,一乘小轎就将琴表妹擡了去。此後,安樂堂裏再不許人提起琴表妹的名字。”

“那個內官到底是什麽人,”沈夫人問,“可查得出來?”

謝迤逦搖搖頭。

沈夫人急道:“皇宮大內,好好一個人送來,說不見就不見了?是什麽樣的內官,也能随便從宮裏把人提走?不是說宮中對罪眷看管極嚴,不管死的活的都要登記嗎?何況這是欽命大案……”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了。

謝迤逦苦笑道:“所以母親可以暫且放心,不拘是誰提走,她這條性命,多半是保住了的。”

沈夫人不禁朝窗外望望。宮闕九重,重檐嵯峨,這宮廷中的秘密,比長門永巷還要曲折晦暗。她亦知找人找到這一步,謝迤逦已是盡心盡力,女兒亦有為難之處。母女兩人相顧無言,各自捧起了茶盞。

“這可怎麽跟你祖母說呢……”她嘆道,“還有你弟弟。”

謝迤逦皺眉:“琴表妹入宮也有小半年了,難道弟弟還是那樣嗎?”

“還是那樣,整天躲在房裏不出來,也不願跟人說話。”沈夫人說到此處,忽然也紅了眼圈,“本來想着,明年琴姐兒及笄,就把他們的事情給辦了……這真是冤孽啊。”

謝迤逦道:“先時聽母親說起,要讓謝遷和琴表妹做親。我們謝氏世代讀書,家風嚴謹。他二人既有婚約,更應當謹遵內外之別,怎麽弄出這些……”

沈夫人聽出責備之意,惶然道:“本來也沒有什麽。只是你表妹年幼,你祖母一向攜在身邊,片刻不離,他們兄妹間偶然不避嫌疑也是有的。”

謝迤逦仔細回想,記得前兩年宮中賞戲時,她曾見過這琴表妹一面。才剛留頭的一個小女孩,穿件杏子紅绫小襖,滿面嬌憨可憐之态,也難怪謝遷惦念不忘。

熙寧大長公主的小女兒謝紫臺,萬安年間嫁給東南總督琴靈憲做續弦,夫婦二人長居南省。神錫元年謝夫人去世,只為琴總督養下了一個女兒。到了神錫三年,琴靈憲死于海難,身後更無子嗣,獨生女兒也才剛十歲。大長公主白發人送黑發人,一腔的傷感憐愛全都落在了外孫女身上,不僅留在謝家親自教養,又唯恐她如其母一樣遠嫁而亡,便一心想要親上做親長留在身邊。謝鳳閣夫婦心思仁厚,倒也喜歡這小女孩,就順了母親的意思,為長子謝遷定下了這個兒媳。

誰知事隔三年,這琴家偏是倒黴,琴靈憲的堂兄琴宗憲戰敗潦海,弄了個滿門抄斬,這場官司幾乎席卷了國朝半個官場。謝鳳閣夫婦提心吊膽了整整一個夏天,所幸謝家畢竟并未受琴氏牽連。誰知熬到最後,準兒媳還是被人一筆瓜蔓抄帶走了。

“琴家這場官司,母親是知道的——忠靖王明着要收拾他家,皇上也不能過于護短。為這個事情,皇上沒少在宮裏生悶氣。我原是想等他心情好些,再找機會提一提。誰知這一等,又出了怪事——好好的人,在宮裏走丢了。”謝迤逦捧起面前的鬥彩團花茶盅,“想來想去,大約還是徐家的人,或者……就是太後老娘娘,也說不定?這下該怎麽辦呢?”

“娘娘別喝冷茶。”沈夫人眼尖,忙攔着她。

謝迤逦依言放下茶杯,望着沈夫人:“母親,我也很為難。”

沈夫人呆了半晌,才緩緩道:“娘娘且放寬心。眼下養着龍胎,你的身子比什麽都重要。”

“我固然是想寬心,又怎能不管家裏?就不為了祖母和父親母親,也放不下弟弟。”謝迤逦嘆了一聲,似乎眼圈都有些紅了,“剛才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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