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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從永定門的城樓上斜照下來。初夏的空氣愈發燥熱,風中沒有一絲兒涼意。岸柳濃如婦人的雲鬓,沉甸甸地垂在平整如鏡的河面上。幾片最晚的柳絮不知從何處撲來沾在臉上,愈發惹得人煩亂。

禮部員外郎喬長卿淨了個手,從随從手裏接過帕子抹了抹臉,嘆聲氣爬回馬上。官道盡頭的點點煙塵,忠靖王世子的車駕硬是一點兒影子都沒有。

上月底皇帝便下令召世子入京探望太後。此舉自是為了鉗制忠靖王,可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為了表示對徐家的親善之意,皇帝特意讓禮部官員出城親迎。此舉已是逾矩,太後卻尤嫌不足,連徵王楊楝都一并支使了出來。

然而受到隆重禮遇的世子,卻從辰初一直耗到正午,遲遲不肯出現。徵王那邊的人馬亦有些動搖。喬長卿和徵王不熟,猜不出徵王對他這位內兄到底是何感想,因此不敢與之商議。

程寧仰起頭來,勸道:“殿下,去樹蔭下避一會兒吧。”

徵王楊楝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下,跟出來的內侍們全都一臉疲憊,便道:“你們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言下之意,他自己是不動的。

程寧低聲吩咐大家輪番去乘涼,自己依舊陪在徵王的馬邊。楊楝一身武弁裝束,背脊挺直,神色沉靜,碾玉似的面頰上沒有一滴汗水。程寧想起萬安二十八年,莊敬太子代先帝行冬至祭祀,從午門一直步行到天壇,身邊還帶着年幼皇孫。大家以為路途辛勞,只怕楊楝走不動。沒想到小人兒穿戴着比他自己還重的冠冕,緊緊追在父親身後,一聲都沒吭……天家的肅穆容止,原是他自小就做起的功夫。

“來了來了。”

喬長卿翹首望去,一隊鐵騎出現在河對岸的大道上,粼粼鐵甲在日光下發出奪目輝光。文官很少見到這樣的陣勢,喬長卿大吃一驚。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徵王。徵王竟一臉淡然,猶視若無睹。喬長卿心中一凜,打馬上前,在這邊橋頭高喊:“世子!軍士不可入城!”

他這句話并未奏效,打頭的一人一騎直沖到橋上猛然剎住,白馬高高地揚起雙蹄,岸上衆人都望見了銀盔下那張神明一樣英氣勃發的面龐。忠靖王世子徐安照控住胯下的寶駒,朗朗笑道:“大人別介意。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他們已經陪我趕了半個月的路,眼下要看着我騎馬進城。朝廷的規矩我們是懂的,并沒有犯上作亂的心思。”

喬長卿道:“世子這是什麽意思!朝廷規矩,外藩軍隊當于城外五裏紮寨,怎能到城下!”

話雖這樣說,鐵騎們卻毫無停下的意思,眼看到了那邊的橋頭。喬長卿兩手發抖,他這邊只有一隊京營軍士和幾個禮賓官員,要想攔住聲威赫赫的徐家鐵騎大概是做夢。如果任他們沖到城門下,後果不堪設想。他正要招呼京營攔下,餘光忽見一人一騎從身邊掠過。徵王趕到橋上,輕輕停在徐安照的鞍旁,忽然展開一臉溫如春陽的微笑:“世子別來無恙。”

“殿下金安。”徐安照躊躇了一下,只得跳下馬來行了個大禮。

“你我兄弟,何必多禮。”徵王等他禮畢即下馬攙扶,一邊扶起一邊卻将他挽在身邊,情狀十分親切。

“表兄,祖母怕你路上辛苦,特意讓我先過來看看,”他附在徐安照耳邊,輕聲道,“別讓我作難。”

徐安照定睛瞧着,楊楝笑容粲然無瑕,有如新開寶鏡,似乎清清透透地照見了他的心底——他竟被這容光眩了一下。他原也不指望能帶兵入城,不過是想小示鋒芒。沉吟片刻,他便揮揮手,讓鐵騎退了下去。

楊楝一邊挽着徐安照往橋下走去,一邊卻親手牽過了他的那匹神駒。如此徐安照卻也不能再上馬了。兩人攜手走到岸邊,楊楝忽然站定,笑道:“還有一事要向表兄賀喜。”

徐安照一凜,卻見一個老年內官畢恭畢敬地捧上一個剔紅大方匣。楊楝接了過來,便遞給徐安照。徐安照只得雙手接了,掂不出裏面有什麽玄機。

“這是皇上賜給忠靖王世子的烏紗、玉帶和蟒服,”楊楝肅然道,“請世子換上蟒服,随我一同騎馬入城。”

“哪有在城門下換衣服的!”徐安照怒且笑道。

楊楝用馬鞭指了指,城下早就搭好了一頂青廬。“行帳備得潦草了些,還請世子包涵。”他雖是笑容可掬,話卻說得不留餘地,“或者世子是想到城樓上去更衣?”

城樓上的守軍早已聚了過來,一叢叢明晃晃的槍頭在城垛間閃爍。“那又何必?”徐安照嗤笑道,“本想請太後觀賞一下軍中新打制的盔甲,這下……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難道他還想帶甲入宮?楊楝心中閃過一聲冷笑,嘴裏卻輕描淡寫道:“這蟒服也是內府新樣。皇上一說要賜衣,太後就親自去針工局為你選了來。她老人家見你穿上,必然歡喜。”

徐安照無話可說,自家捧了盒子,一頭鑽進了青廬之中。

至此喬長卿才舒了一口氣,忽覺出自己的中衣早就濕透了,冰涼涼地貼在背上。他不由得望了望徵王楊楝,卻見楊楝眼神一動——一駕綢紙帳幔的四輪馬車從橋上過來了。車後跟着儀仗,都是忠靖王府的扈從。馬車從橋上徑直沖來,甚為無禮,楊楝不由得把手放在了佩劍上。

車忽然停在了他面前,簾子一掀,亮出明麗如朝日的一張面龐。沉悶的空氣驟然被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都轉了過來。

“楝哥哥。”車中少女清亮地叫了一聲。

楊楝想起來了。他悄悄松開握劍的手,俯身對那少女道:“徐小姐……就要進城了,把簾子放下來吧。”

徵王楊楝與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并辔自朱雀大街行過,銀鞍白馬,公子翩翩,一路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行至午門廣場,正遇見下朝,滿朝朱衣青袍自承天門內滾滾湧出。人群讓開兩邊,徵王與世子亦緩下馬步。有人拜徵王殿下,徵王便在馬上一一回禮。也有人認出了世子,笑着上前寒暄。更多的朝臣只是一言不發,遠遠看着皇帝布下的這場好戲。沈弘讓站在人群後面,輕輕攔了一下謝遷。

忽然有人嚷了一嗓子,聲音不大不小,仿佛特意要讓誰聽見似的:“徐家婿。”

楊楝忍不住回了一下頭,眼前所過只是清一色的烏紗帽下一張張漠然的臉,分辨不出任何意義。這三個字清晰入耳,徐安照只是微笑,裝作沒看見楊楝攥緊馬鞭的手指。而車中徐家小女竟然在心中綻開了一叢明媚的花朵,默默回味了一會兒,才想起人家說的是她那個早亡的姐姐。

徵王和世子按例去後朝參見皇帝。徐安沅則徑直去了清寧宮。徐太後見她先到,吃了一驚:“為何連你也來了?”

徐安沅一邊盈盈拜下,一邊笑道:“好叫姑祖母得知,我怕哥哥旅途寂寞,也陪着他來看看帝京的風光。”

“安照那樣的人怎會寂寞?倒是你父親,竟肯放你走這麽一趟。”難道一個世子做人質還不夠嗎?徐太後也知道這個侄孫女最是任性好動,只能嗤笑道,“帝京風光可好?你又不是沒來過。”

“不好,哪裏比得上西湖。”徐安沅撇撇嘴,滾到徐太後懷裏,“不過帝京有姑祖母疼我,這就是杭州萬萬比不上的了。”

徐太後輕撫着女孩垂在膝上的一卷青絲,半透明的皮膚下透出柔美的玫瑰色。太後若有所思道:“快滿十五歲了吧?姑祖母為你操辦及笄之禮,你看可好?”

徐安沅摟着太後的脖子,展顏笑道:“謝謝姑祖母。”

“你想要什麽?戲酒、游園?你來得早了些,西苑的荷花未開,玉熙宮也沒收拾出來,或者等到夏天再辦?”

“清寧宮的花園就很好,不必非要西苑。玉熙宮的戲臺子還不如這邊的大。”徐安沅想了想,道,“到那一日把宮裏的親戚們都請來聽戲,好不好?”

太後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及笄禮是只請女眷的。”

徐安沅道:“那就上午行禮,下午請皇上和哥哥們過來嘛。”

太後笑而不語,只是瞧着徐安沅搖頭,目光閃爍不定。徐安沅便有些着急,只是晃着太後的手臂連聲哀求。旁邊的李司飾見狀,亦跟着湊趣:“宮裏安靜很久了。世子爺和三小姐難得進京一趟,借小姐的名頭大家熱鬧熱鬧,倒也是個好主意。”

李司飾話中有話,忠靖王世子入京,皇帝不曾給過一個正式的照面。這種情形下太後賜宴世子未免尴尬,以徐三小姐為名,大家面上都好看些。太後心中自然也是這個意思,于是含笑道:“去拿皇歷來。”

擇定的吉日正是五月十五日。太後下了帖子,請徐皇後主持徐三小姐的及笄禮,又請梁毓等幾位太妃和幾位公主列席。清寧宮正殿上貴介如雲,彩衣成行,金粉寶妝,典禮殊隆。即便公主及笄,亦不過如此排場。

次日又在花園擺下戲酒,請來了皇帝和皇後,連同各宮太妃、公主及皇子、親王們亦盡數邀上,把清寧宮的戲樓坐得滿滿當當。

淑妃歪在榻上閉目養神,遠遠聽見外面絲竹歌管,咿咿呀呀不絕于耳。又不知是哪邊的宮人笑着從宮牆下走過,想是偷空去看戲了。她嘆了一聲,挪過棋坪。玉稠見狀,忙問:“琴娘子有陣子沒見了,要不要請她過來,陪娘娘一會兒?”淑妃遂命人去請。

不多時,回來的內官說琴太微已被徐皇後帶去清寧宮了。

“怎麽連她也叫上了?”淑妃心裏一驚,連聲對玉稠說,“你派個人打聽着去。”

淑妃卻是多慮。點了琴太微去清寧宮的并非太後,而是徐三小姐。當年琴靈憲與徐功業同在杭州為官,兩家曾有應酬往來,小女孩們也結了個手帕之交。徐安沅聽見琴太微在宮中便要請來相見,太後只說看戲時喚來一見即可,不必鬧大了去。

皇後坐在正殿上陪着太後和皇帝說了一會兒話,便以照看長哥兒為名告退了,卻命琴太微留下等徐三小姐傳喚。沈夜等幾個女官愛看戲,也央了皇後讓她們留在這裏。她們坐在東樓上朝正殿上望去,琴太微多年未見安沅,遠遠看去只覺她出落得極美,一頭金珠花飾絲毫掩蓋不住容顏的瑰麗奪目。宮人們紛紛議論,說太後年輕時是絕世美人,這徐三小姐繼承了太後的七八分美貌,亦生得如此鮮妍。此時徐安沅和仙居公主一左一右地偎在太後的榻邊,莺莺燕燕地說着什麽。

謝府上逢年過節也常請戲班子來,如無外客,便是她和謝遠遙湊在大長公主身邊說說笑笑,謝遷還要坐在外邊。比之親孫女謝遠遙,大長公主還要多疼自己這外孫女一些,就如同太後優待徐三小姐一般。想到此處琴太微又是一酸。

皇帝楊治在做慶王時就愛南戲,還與梨園行中人偷偷厮混過一陣,今日興致極高,欽點了幾出雅致的戲文,陪着太後說了好一會兒話,一會兒問太後這戲班子可入眼,一會兒問玉熙宮準備得如何,幾時去避暑,一會兒又拿小妹妹仙居公主開玩笑。太後亦含笑作答,又問皇帝身體安康,國事不要太過操勞。母慈子孝,其樂融融,任誰也看不出皇帝和娘舅家的矛盾來。忠靖王世子捧了一卮酒,過來敬皇帝,說了一大段歌功頌德的話,皇帝亦嘉許他勇武精忠報效國家。世子都敬了酒,東廊下的皇子、親王們也不能閑着,捧着酒上來,父子兄弟叔侄團團一處,敬了一圈又一圈。皇帝多喝了幾盅,微微有些醉意上來了,忽然看見次子楊樗在人群中,笑着問道:“阿樗有沒有向你表兄請教騎射?”

楊樗讀書不成,近來卻漸漸把心思挪到了武功上面,聽見父皇垂問,心中喜不自勝,快速道:“正想要請教呢。我在射場上練了三個月。楝哥哥說,秋天去南苑巡狩,我一定能親手打上一只兔子回來!”

“原來阿楝帶着你練的?”皇帝望着楊楝,含義不明地笑了笑。

楊楝酒量極淺,喝過一輪之後,漸漸有些頭重。他最怕醉酒,坐在邊上閉了一會兒眼,忽然聽見皇帝說起他,立刻站了起來。正想着如何回應,卻聽楊樗說:“錦衣衛的那些師父都不成,只有楝哥哥的箭術最好!”

楊楝倒抽一口冷氣,臉上卻笑道:“有徐家表兄在這裏,誰敢稱‘箭術好’?”

徐安照笑道:“殿下太謙虛了。當年在潦海軍中比箭,我也沒有贏過你幾次。”

“我知道那是表兄放水,哄着我開心罷了。”楊楝道,“軍中誰不知小徐将軍神勇,我可是望塵莫及。”

太後聽着,一邊掩口笑道:“推來讓去好不啰唆,何不比試比試?”

皇帝亦有心瞧瞧他們的本事,遂命人拿上弓來。戲樓并不太寬闊,往哪兒射都近了些顯不出本事,又不能跑馬,徐安照便指着戲臺上翻着跟鬥的武生說:“叫那武生不要停,他頭上有兩支翎子,你我各下一支來,如何?”

楊楝聽見這個建議,不覺皺了下眉頭。

“作樂而已,何必拿人命做賭?”皇帝淡淡道。

徐安照心中冷笑一下,恭恭敬敬道:“陛下見教的是,那就還是射柳吧?”

徐安沅見這些男人們連戲也不看了,竟然鬧起彎弓射箭這一出來,心中大覺有趣。此時忽然有些冷場,她趁機站了起來:“請陛下賜我一張弓。”

皇帝十分好奇,便依其言。徐安沅四下看看,見案頭的景泰藍大瓶裏供着五色芍藥,遂拈起一朵粉色大花,用絲繩拴在箭羽上:“請兩位哥哥以花為注,誰射落了這花,誰便得勝。”

她走到人前站定,緩緩來開滿弓,對準戲臺的一根柱子。将門虎女,英姿飒然,剛擺出個姿勢,已贏得連聲喝彩。“噔”的一聲,羽箭攜着芍藥花飛向空中。緊跟着弓弦又一響,待衆人定睛看時,只見一支長箭堪堪穿透了絹花,不偏不倚地釘在了臺柱上。

“小徐将軍好箭法!”皇帝帶頭稱贊,衆人随聲附和,金爵進酒。太後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

楊楝掂了掂,心知皇帝拿出來的遠遠不是宮中最硬的弓,倒不知徐安沅那張小弓是什麽分量。徐安沅半偏着頭,仔細挑選了一朵灼灼奪目的大紅芍藥,轉過臉來正撞上他的目光,一對烏黑的眼睛頓時彎了一下。楊楝下意識地垂目,把心思凝聚在弓弦上。他慢慢拉開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他忽然覺得背後掃過一道涼涼的目光,下意識地松了一下手指。殷紅如血的花朵橫空飛過,卻被擊中了箭杆,在空中打了幾個轉,跌落在了地上。

皇帝嘆息了一聲,又掃了楊楝一眼,臉上滿是失望之色。楊楝不覺愣了一下,只得道:“見笑了。”

“你長居深宮,無所事事,整日不是填詞就是搗藥。弓馬騎射都荒廢了,連我都替你可惜!”皇帝皺眉道。

此話說得極重,徐家兄妹聽着亦覺尴尬不已。楊楝面色漸漸變白,不得不跪下請罪。一時間誰也不敢說話。太後冷眼瞧着,輕輕地笑了一聲:“不過是小孩子家比箭玩兒,何必當真了?倒像是阿楝輸不起似的。”

皇帝聽出這話分明是諷他量小,心中不是滋味:“兒子并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阿楝從小受先皇和兄長的精心栽培,兒子也盼他能給宮中的弟弟們做個榜樣。”

太後笑道:“阿楝還年輕着呢,就放他逍遙幾年吧。要說什麽做榜樣的話,誰能像皇帝那樣堪為天下之表率呢?”

皇帝被太後一句話堵住了嘴,幾乎不得不挽起袖子下場射箭了。徐安沅一看勢頭不妙,連忙插道:“陛下,我實說了吧。這原是我和哥哥在家中常玩兒的把戲,早就配合得極熟練了,哪有射不中的,陛下可別怪我們兄妹作弊才好。”

太後橫了她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順勢将她摟在懷中:“這分明就是徇私舞弊,不罰你罰誰?你們兄妹合夥兒算計阿楝,我可不依的。還不快斟了酒去敬你楝哥哥,看他肯不肯饒你!”徐安沅又羞又嗔,衆人連忙跟着一陣笑鬧,總算混過去了。

“這算什麽?”沈夜忽然輕輕地哼了一聲。

雖然徐安照跟皇家沾親帶故,外男參加宮眷的慶筵終究是違背典制。無奈這是太後的恩寵,連皇帝也說不得。他從前面進來時,宮眷們這邊樓上齊刷刷地放下了簾子,唯恐失儀。而徐三小姐雖年幼,在一衆男子面前抛頭露面亦有失閨閣身份。沈夜出身江南詩禮世家,對徐家這一套舉止自然極看不慣。

琴太微回頭看看,見周圍無人,方低聲道:“徐家是軍功出身,當然他們都要習武啦。”

“我不是說這個。是說徐三小姐,居然管她姐夫叫哥哥。”沈夜繼續數落着,“若這樣都算,那你也可以管徵王叫哥哥了!”

“我姐姐又不是徵王妃……”琴太微忽然明白過來,沈夜說的不是淑妃,而是指徐安沅的祖父和太後是手足,琴太微的外祖母亦是先帝的妹妹,論起來都是三代裏的表親。不過徐三小姐可以和皇子們稱兄妹,而她琴太微只是個奴婢。

她管謝遷叫過哥哥。當初因為早早定過親,謝家又講究門風,所以她和謝遷見面的時候并不太多,将來也再沒機會了……琴太微眼前忽然朦胧起來。她定了定神,将手邊的半盞剩茶端起來,一仰脖子吞了。

隔着簾子望下去,只見徐安沅果然捧了酒杯,笑盈盈地朝楊楝走過去。沈夜皺眉道:“徐家是想讓舊女婿做新女婿,可這也太……”

楊楝不易察覺地倒退了半步,旁邊有一個老年內官立刻上前接了酒。徐安沅見狀有些不知所措,想好的說辭亦凝在嘴邊講不出了。

這時忽然聽見皇帝悠悠道:“徐小姐,阿樗說他也想試試。”

得了這個臺階,徐安沅立刻轉身走開。她瞧了瞧立在皇帝身邊滿面通紅的楊樗,做出一臉愁苦狀:“回皇上……可我沒帶兔子來啊!”

衆人轟然大笑,連躲在簾子後面的妃嫔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一時釵環叮當,又跌碎了好些杯盞茶盤,潑了一地茶水。宮人們忍着笑趕上來收拾,樓上一通忙亂。只有賢妃一動不動,微微嘆了一聲。

太後止住笑,戳着徐安沅的臉道:“偏你這麽小心眼兒,再拿一朵花出來都舍不得了?”

“是真沒有了,怎麽辦呢?”瓶中的紅色芍藥花俱已被徐安沅摘下,再不剩一朵。衆人又是一通嬉笑。便有機靈內官跑到場中,将徵王打落的那一枝花兒拾了回來,捧給徐安沅:“小姐将就一下吧。”

徐安沅無法,只得将殘花縛在箭尾射了出去,橫空而過——卻不見楊樗的箭追上。“噔”的一聲,帶花的羽箭紮在了戲臺柱子上,楊樗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松弦放箭。羽箭倒也不偏不倚穿透了戲臺上的紅花。

衆人一時無聲,不知道是該笑話,還是該喝彩。太後見楊樗僵在那裏讷讷無言,只得出來打圓場:“你這個法子好,十拿十穩,百發百中。”又轉向皇帝道,“我只道阿樗一向老實,今日竟然也會耍點小聰明了。”

“這樣也算?”徐安沅低聲道。瞥了一眼楊樗,見他面如豬肝,前額鼻尖全是豆大的汗水,徐安沅心中的鄙夷愈發強烈起來。

這場小小的箭術比賽令楊家子弟顏面盡失。皇帝早已沒了心緒,淡淡道:“都賞了吧。”

分賞既畢,衆人歸位。臺上金鑼重開絲管齊鳴,大戲又開張了。經過剛才一番折騰,每個人都缺了點看戲的心緒。皇帝瞥見太後神游物外,便傳了傳了戲單子來請太後重新點戲,太後笑笑推了,卻讓楊樗點。楊樗什麽也不明白,紅着臉胡亂點了一出《斷烏盆》。

徐安沅瞥見這戲碼兒,愈發興味索然,忽想起琴太微的事情來,忙對身邊宮女說起:“你上東樓那邊去找坤寧宮一位姓琴的宮人,請她過來與我相見。”

“慢着。”太後餘光瞥了一眼皇帝,覺得他似乎面泛微笑,遂對徐安沅笑道,“這裏亂哄哄的,隔日再傳她吧。”

“可是——”徐安沅有些不解。

“你姑媽早就帶着坤寧宮的人走了,”徐太後淡淡道,“誰叫你這時才想起。”

楊楝袖着手坐在座位上,他胸中茫然,忽然見程寧在一旁,道:“我喝了酒,有些頭疼,想去後面睡一會兒。你去跟太後說一聲。”程寧剛想勸一句什麽,只見他已經搖搖地走開了,只得順手抓過一個小內官跟去伺候。

清寧宮歷經幾代太後經營,房舍館閣極多。花園的後面有間深柳讀書堂,原是楊楝的屋子。後來他人走了,書堂并沒挪作他用,依舊空着。直至去年七月回來,徐太後并不放心他住在宮外的諸王府,還留他在深柳堂住過一陣,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來才搬走。去年他納林絹絹為側室,亦是用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內官見他醉酒找來,忙開了門,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頭,反倒漸漸清醒,彈墨素绫帳子上的松枝紋樣在眼中愈加清晰。這間屋子的陳設,自他離開後并未改變過。十二三歲時,也是這樣下午,獨自躲在這個帳子裏,數着帳子上的線條,在想象中把它們連起來,拼成一張一張人臉。父親去世後他便離開東宮,兩三年的時間裏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閉在坤寧宮的清暇居中不得見人。往後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随太後遷入清寧宮,住在這深柳堂裏。後來去杭州,再後來奉召回京長住西苑,一直輾轉不定。童年舊物大多逸散,這頂帳子卻是所剩無幾的若幹物件之一。

他後悔來這裏了。如果父親還在,看見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歡笑、推杯換盞,不知作何感想。這裏離戲樓很遠,卻還能依稀聽見弦歌歡笑,整個兒皇宮裏有頭有臉的人都聚到了這邊來——除了即将臨盆的淑妃。

熾烈的日光從松枝之間慢慢滑過,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陰黴氣息,如江南的黃梅天一樣令人不耐,他從袖中抽出一條熏過的帕子覆臉上。龍腦冰涼如水的香氣慢慢漲起漸至沒頂。他在水底摸索着,步履艱難,雙足如陷于泥中,連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銀白色的魚從耳邊滑過,他伸臂捉住,銀魚落在掌心,變成一只溫軟滑膩的手。他握緊着她那只手,覺得心中寧和欣喜,正欲随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掙,再度幻作銀魚蜿蜒着游走。

他急了,連忙推開水波又追了幾步,那銀魚忽遠忽近,忽明忽晦,又過了一會兒,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着:“別走。”

程寧急趨上前搖他。他猛然從床上坐起,只覺頭暈目眩,胸悶如堵,原來是一場夢魇。

“這裏真熱,”他悶悶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換衣裳。”

程寧看他滿面緋紅,中衣都濕透了,立刻叫跟随的小內官速回西苑取幹淨衣裳,又請值守的內官燒些熱水來。這時候清寧宮的大小內官多在前面看戲,縱有一兩個人,亦不好過于差遣。程寧挽起袖子親手試了水,服侍楊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個帶路的年長宮人一時內急,只和她說了一遍路徑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見,等她悟過來時,早忘了對方說的是什麽。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見她,為何在花園中單獨密約?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淺淡交情似不至于有什麽閨中私房話要說……總不會事關叔父家的官司吧?

花徑中穿過一只白貓,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白貓停下來看看她,掉頭撲入一片濃蔭之中。她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只貓,不由得追了幾步上去。貓兒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

柔軟的柳枝撫在臉上微微發癢,她自覺越走越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愈發緊張起來。忽然柳林深處一排青瓦竹籬的小屋,房舍陳舊失修,門口亦無人看守,不像是什麽要緊所在,大約是守園內官的值房,依稀還能聽見年老內官的低語聲。她想問個路,喚了幾聲并無人搭理,索性推開半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怎麽搞的,去了這麽久才回來?”老內官聞聲而問,語氣中倒有些責怪的意思。她迷茫地望過去,對方顯然被她吓了一跳。

時值傍晚,朝西的次間裏光線極好,室內升騰着脈脈水煙。溫香柔軟的煙霧中,一道挺直的赤裸背脊正緩緩轉過來,有如白雪山巒霎時間被日光照亮。

她呆看片時,腦中轟然一響,拔腿就往外走。

“站着別走。”

楊楝下意識地喝住了她,幾步追了出去。琴太微雙膝一軟,不由得跪在了他面前,只覺全身的熱血漫到頭上臉上,噎得喘不過氣,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殿下仔細着涼。”程寧匆忙拿過紗衫給楊楝裹上。楊楝系上衣帶,稍微鎮定下來,終于認出了眼前少女的臉,心中猛地一沉:“是你。怎麽回事?”

琴太微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清楚地回道:“奴婢奉徐三小姐之召來深柳堂等候她,一時迷路,沖撞了殿下,奴婢罪該萬死。”

程寧亦是大感不妙:“你胡說些什麽。深柳堂一向是徵王殿下的居所,徐三小姐怎會在這裏召見你?”

琴太微慌了:“這是太後身邊的宮人傳話給奴婢的,奴婢并不知道深柳堂在哪裏……”

楊楝與程寧換了一個眼色,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外面就傳來了噼噼啪啪的腳步。楊楝無聲地嘆了一下,将琴太微一把拖起,連連往後面推。琴太微吓了一大跳,卻聽他低聲喝道:“不許出聲,躲到裏面去。”

琴太微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奔向內室,将身子隐在屏風後面。

程寧正詫異不已。坤寧宮總管張純已經帶着人進來了。

“下午看戲時,坤寧宮走失了一名宮人,不知——”

“我沒看見。”楊楝冷冷地截斷他的話。

張純見他不衫不履,神情惱怒,房中居然還有半盆子的溫水,心中更是起疑,遂笑道:“殿下睡着了自然看不見,不知程公公有沒有留意到?”

程寧硬着頭皮道:“咱家也沒看見。”

張純笑道:“這屋子大,也許——”

“不然張公公進來搜一下,看我床上是不是藏了人!”楊楝走回床邊,一把将帳子掀開。

張純只道楊楝性情溫和,極少對清寧宮的人發脾氣,此時見他忽然翻臉,倒不敢緊逼,又笑道:“殿下想到哪裏去了。奴婢們是怕那些女孩兒不懂事亂走,沖撞了殿下。既然沒有,奴婢們再上別處找找,殿下好生歇着,莫着涼了。”

楊楝慢慢收了臉上的怒氣,道:“多謝公公關懷,慢走。”

張純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道:“前面的戲已散了。今晚殿下是回西苑,還是留在這裏?若是想留宿,咱家就多派幾個人過來伺候着,免得累着了程公公。若是這就走,咱家就吩咐人備車去。”

還沒死心,楊楝盯着他,微微笑道:“我還沒想好呢。想好了再派人告訴公公。”

程寧幫楊楝穿好錦袍和鞋襪,又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方把琴太微喚出來。

那兩個取衣裳的小內官卻又回來了,楊楝惱他們去了這麽久,惹出這樁事情來,遂吩咐程寧出去跟他們好生訓話,自己卻拽着琴太微找到隐在假山石下的一扇後門,指了路讓她速速走了。

他們待了一會兒,方去向太後告辭。出西安門時,已是暮色四合,一彎新月遙遙地挂在皇城高牆上。

程寧這才忍不住低聲道:“殿下這是何苦,太後既然支了她過來,必是有人暗中跟着看的。”

“太後想懲治誰,我也管不着。只這手段未免太不堪,”楊楝怒道,“難道我就不要名聲嗎?在太後的宮裏私會宮人?”

真的被人翻出來,未必連累聲名。倒是攪了太後的局反而引人起疑。程寧雖是這麽想,卻也不敢多說。

回到清馥殿時,天已經全黑。林夫人捧了早備下的素醒酒冰過來,瓊脂中凍着纖細的紫色花瓣。楊楝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酒意早過,卻是宴席上根本沒吃幾口東西。這時候要點心只怕太晚,醒酒冰大概也能充饑,他便接過來胡亂飲下,甩開一幹侍從獨自往後面的天籁閣走去。

徵王府的人都知道,楊楝一旦心情不佳,就跑到天籁閣的樓上獨自一人待着。那地方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讓上去。程寧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揮了揮手讓衆人都散去了。

下午睡過覺,這時反倒一絲睡意也無。支開窗牖,只見月影西沉,長河在天。皇城的長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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