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後等了一會兒,直到聽不見人聲,才尋了個偏門飛奔回坤寧宮,只說是在亭子裏等了很久不見徐三小姐,自己回來了。所幸并無人追問。她想起那個奇怪的傳話宮女,想起楊楝應對時的緊張,心中極為不安。
他并沒有和她說什麽,只是拽着她的那一下力道極大,幾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将手腕浸在涼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膚慘白,依然覺得上面沾着他手心裏的汗水。盆中膩水潋滟,其間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長俊美的肌體布滿清淺水珠,兩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潤有力……她此生從未見過毫無遮蔽的男子軀體,也從未體會到如今日這般惶恐、懼怕和難以啓齒的羞辱。
琴太微幾乎徹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尋鄭半山。不料鄭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間,劈面便看見清寧宮管事太監張純端着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領着人直奔自己而來。
琴太微連回坤寧宮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到了清寧宮的寝殿前。
“擡起頭來,讓我瞧瞧你的模樣。”太後悠然道。
她依禮擡頭,半垂着眼簾。雖是滿面倦容,長睫之下卻有朗星閃爍。
這隐隐抗拒的眼神,令太後吃了一驚。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頭對李司飾說:“你來問問她。”言畢竟拂袖去了。
李司飾見這光景,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太後再怎麽嫌忌這女孩兒,終歸還是有些念舊的,此時一腔怒火已被愁緒輕輕澆冷。李司飾用稍微和婉的語氣道:“想來我們宮裏的花園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讓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媽媽這話,是認真問我,還是随意閑聊?”
“嗯?”
“若是認真問的——此間只有媽媽與我兩人,我就是說差了什麽,日後媽媽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請個宮正司的人來看着,我自當言無不盡。”
李司飾見她言語中分明譏諷自己并沒有審問宮人的資格,心中自是不滿,卻道:“就是随便聊聊的,琴娘子緊張什麽?莫非我這老媽媽就生得這麽可怕,吓得你連話都不敢說了?”
琴太微見她笑面慈和,心中愈發警覺,仔細盤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後,有一位宮人前來傳話,說徐三小姐請我到花園中敘話。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并沒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聽說還勞動了張公公帶人找我,實在是抱愧不已,願受懲戒。”
李司飾當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這倒是難為你了。這清寧宮花園雖大,格局卻不複雜。我在太後身邊這許多年,只聽說有兩人走迷路過,另一個是你的表姐。都說你們謝家的女孩兒聰明,怎麽在這事情上分外糊塗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着她,這和淑妃有什麽關系?莫非他們想以淑妃來威脅她招供?
李司飾用團扇掩了嘴,滿含深意地笑着,湊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表姐從小養在這裏,居然也會迷路。而且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說巧不巧呢?”
李司飾那皺紋重疊的眼角正在波紋蕩漾,透露着深宮老女獨有的酸腐和暧昧。淑妃和皇帝的逸聞,琴太微确是第一次聽到。李司飾是在誘供,莫非琴太微認了就會和淑妃一樣直上青雲——譬如說被賜給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陣惡心,略略往後退了一步,淡然道:“媽媽說錯了。淑妃娘娘是謝家的女孩兒,我姓琴。”
李司飾有些不耐煩了:“你确實不同。當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紀,可不會像你這樣做過的事情還敢嘴硬抵賴。”
琴太微道:“媽媽誤會了,奴婢并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麽。別說不敢嘴硬,連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并都不敢做。”
李司飾忽然笑道:“你倒說說,是不敢做什麽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時激憤倒被她繞進去了,她冷靜了一下:“媽媽是要我承認做了什麽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麽了?”
這個絕對不能認!她在深柳堂只遇見過徵王和一個随侍內官。徵王既主動掩飾,必然也不認賬。對方雖然做下圈套,無奈根本沒抓住她到過深柳堂的證據,又能怎樣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麽地方?”
水晶簾嘩啦一響,又摔在了牆上。太後進來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發地盯着琴太微。李司飾望了太後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太後心裏卻明鏡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過了!一個十五歲小女孩的算計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氣,緩緩道:“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聽到這個“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亂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間眼前又浮起了那個雪白的身體,膚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了袖子裏。
她這瞬間的恍惚和随之而來的紅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後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個八九分:“你躲什麽?”
她硬着頭皮走到太後近前跪下,把右手遞了上去。太後捏住那只綿軟的手,湊近端詳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臉上掴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頭昏眼花,登時撲倒在地上。
“娘娘仔細手疼。”李司飾忙道。
“偷換韓香。”太後盯着琴太微的臉上的紅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謝氏不愧是詩禮人家,連鑽牆逾穴這種事情都弄得如此風雅。你既已想到如何應對,怎不換身衣裳洗個澡?”
琴太微一時瞠目結舌,慌亂得如同當場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飾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尋常,在這宮裏可是獨一份兒呢。”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她漸漸明白了過來,忍着眼淚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後娘娘賞賜的,請太後明察。”
徐太後懶得再跟她啰唆,掉頭對李司飾道:“那就派個人去問一下皇後,別說是為什麽。”她又指着琴太微道,“先把她關到後面去,不準任何人探看。若坤寧宮有人找,只說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寧宮那邊才有回話過來,說皇後并不記得有沒有把松窗龍腦香賞賜給宮人,若太後追問,她就叫人查一下賬目。徐太後冷笑一聲,說算了不必再問。
這一日竟連午膳也沒有吃好,徐安沅從射場回來,想來這一上午玩得并不開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楊樗如何呆笨。太後瞧着她滿面緋紅如玫瑰,不覺哂笑:“笨一點的倒不好?”
“當然不好!”徐安沅惱怒道。
太後瞧着安沅的背影,想着深柳堂的風流公案,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要不要把程寧叫來問問?昨日他是跟着徵王的。”張純獻策道。
“有什麽用?他一向只聽阿楝的話,打死他也撬不出一個字來的。”太後喃喃道,“——你去問問他吧,就當是聽聽阿楝怎麽個說法。”
問了回來,也說昨日從未見過任何女官。“倒像是串過供一樣。”張純苦笑道。
太後皺眉想了半天,道:“當時……真的只有程寧在旁邊嗎?”
張純會意:“奴婢這就去辦理。”
太後的封鎖毫不奏效,清寧宮亦有乾清宮的耳目。午膳時皇帝就聽見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裏的奏疏,徑直往清寧宮去,銮駕到半路卻又叫回,轉而往坤寧宮來。
“虧得陛下還想得起臣妾來。”皇後從桌案上擡起頭,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時也無言,只得讷讷道:“淑妃快要臨盆了,我怕這時候弄出亂子驚擾了她。”
楊檀坐在皇後身邊描字,皇帝瞥見那一紙塗鴉便有些好奇。皇長子和皇帝不親,看見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時慌了,迅速将字帖搶下抱在懷裏,嘴裏咿咿嗚嗚地哭了起來。皇帝被他噴了一臉口水,倍覺尴尬,只得自己舉袖抹了抹臉。皇後摟着楊檀哄了半日,才将那字帖哄了出來,卻也不拿給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對楊檀說:“是什麽好東西非要把着不放?這會兒看将衣裳蹭髒了吧?除了母後誰會給你洗?”
早有內官趕上來,牽了楊檀下去更衣。皇帝硬着頭皮道:“究竟是為什麽事,你這裏可有頭緒?”
“我哪裏知道。”
“人是交給了你的——”
皇後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靜如冬日裏的月色。
皇帝不覺垂下頭:“仙鸾……”
“不管什麽事,終歸還是因為陛下對她寵愛逾矩,才招來母後的責難。”
皇帝争辯道:“朕并不想……”
“罷了,”皇後忽然打斷了他,“陛下暫不要插手,免得母後更加生氣。還是讓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氣,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後一眼。皇後側目看他,愈覺滿心涼薄,再懶得多說:“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問一下宮中其他女官。”
對于皇後的承諾,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慮越漲越大,卻只能在肚子裏盤旋,如一只打不出去的拳頭。兜兜轉轉回到乾清宮,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許任何人到鹹陽宮散布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給鄭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疏統統掃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磚地上跌成齑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內官被濺了一臉的碎瓷,吓得戰戰兢兢,不住叩頭。太後鐵青了臉道:“你把話再說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來守着深柳堂的,奴婢萬死不該……不該聽了人的撺掇,跑到前面去看戲……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兩眼,就跑回來了……結果……結果看見程公公在大門口訓……訓斥手下人。奴婢怕跟着挨罵,想繞到後門去……看見,看見……殿下領着一個女子出來……”
太後擰緊了眉頭,冷冷道:“你和別人說過這事兒沒有?”
“沒有,沒有。奴婢萬萬不敢。”小內官連連磕頭。
“哼!”太後冷笑道,“這等新鮮好事,叫你們這起奴侪瞧見還能輕易放過?還不立刻傳得三宮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去啊……”
徐太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小內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鬧了出來,如今只有快刀斬亂麻處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着楊楝沒有回來,皇帝還沒被驚動,将琴太微杖斃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張熟悉的臉,不覺嘆了一口氣。饒是雷厲風行如徐太後,一時也下不出這個命令來。
一時間坤寧宮卻有人來回話,那女官只說:“皇後娘娘着人查過賬目,那松窗龍腦香确實曾經頒賜給幾位女官,最後一盒是給了琴內人,如今連琴內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後娘娘說,原不合将親王所奉之物轉賜宮人,請太後恕她失檢之罪。”
“傳得倒快。”太後往四周掃了一眼,冷笑道,“我這裏的貓兒叫一聲,坤寧宮的筒瓦也要掉幾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請太後恕罪。”
“你們娘娘還有什麽話沒有?”
曹典籍道:“皇後娘娘并沒有別的什麽話。奴婢鬥膽,卻有一句想禀告太後。”
“說吧。”太後道。
“昨日看戲時,尚儀局女史沈夜一直與琴內人在一處。據沈夜講,她曾聽見有宮人傳琴內人,說徐三小姐請她去深柳堂。奴婢覺得此事蹊跷,不能不禀告太後,所以也把沈女史帶了過來。”
“傳進來。”太後冷冷道。
沈夜低頭進來,戰戰兢兢地磕了頭,卻聽太後問:“沈女史年庚幾何,入宮多久?”
“回太後的話,奴婢十七歲,入宮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後笑道,“琴太微入宮還沒幾天,她不知道猶有可說。你入宮三年,還不知深柳堂是什麽地方?你既然聽見了,竟不攔着?撒謊也得有個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當時看戲文精彩,就沒往深處想……雖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這是什麽話!”徐太後道。
“娘娘息怒。”李司飾看着不像話,忙嗔道,“皇後娘娘寬仁,慣得你們這般沒規矩,什麽話都敢混說了。你既然說是有宮人謊傳指令,那你何不将那宮人指出來?”
“奴婢正是為這個來的。”
“謝謝你的好意。”太後笑道,“不過,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沒問問她深柳堂裏演的什麽好戲文?”
“奴婢問過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說,那宮人把她帶出戲樓就轉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園裏轉來轉去迷了路,沒有找到深柳堂。”
這卻是實話,太後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說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後瞧了瞧戰戰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鎮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們說這些都晚啦。我這裏有人看見琴太微從深柳堂的後門溜出來。你們倆回去問問皇後,看這種情形是要怎麽辦?”
兩位女官面面相觑,一時說不出什麽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後面前,懇求道:“誤傳命令的實有其人,請娘娘讓我将她找出來查問。”
太後也不多話,索性教人領了她去,将清寧宮的宮女一個一個看過來。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沒有找到。沈夜苦着臉回來只是哀求:“昨天各宮都有人來清寧宮看戲,指不定是哪兒的宮人。這更說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內人,還要帶累上太後的聲名。求太後詳查各宮,務必要将那人……”
“這宮中的女子攏共也有兩三千,你打算一個一個認過去?倘若你自己也記不分明呢?倘若你指出來,人家就是不承認呢?”李司飾道,“再說,難道為了一個小宮人可以鬧得阖宮不寧?”
太後心中已有疑惑,但如今當務之急不是如何找出那人,而是琴太微和楊楝既曾同處一室,到底有沒有……她對李司飾說:“只怕已經鬧得阖宮不寧了。既然如此,去把宮正司的人找來吧。”
李司飾眯着眼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驗一下?”
太後點了點頭。
在沈夜帶着哭腔的哀懇聲中,徐皇後默默地披上大衫,坐上鳳轎,直往清寧宮來。入得宮門剛剛請過安,未及說什麽,卻見宮正司的陳、李二位尚宮匆匆趕來,一臉驚怒懊惱之相,李尚宮的袖子都揉皺了。太後撇下皇後,直問道:“如何?”
陳尚宮叩首道:“回娘娘的話,是奴婢們無能,并沒有驗出來。那位小娘子十分倔強,抵死不肯讓人近身。”
太後冷笑道:“你們兩個也是老成久慣的,如何今日竟被一小丫頭拿住了?”
陳尚宮道:“奴婢們一時不慎,叫那小娘子奪了一把篦刀去,只說寧死不受羞辱。還說奴婢們可以叫仵作來驗屍,愛怎麽驗都行,只要她活着卻不能讓人碰一下。”
“好呀——”太後拉長聲音道,“那就驗屍吧!”
太後怒到極處,烏黑的瞳孔放出鋒如針芒的寒光。皇後朝兩位尚宮使了個眼色,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沉聲道:“請母後稍安,休要趁怒殺人。”
太後冷笑道:“你要裝大賢大德的幌子,皇帝納多少個新歡都容忍着。如今我來替你做這個惡人,反倒不好?”
皇後耳中聽得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臉上卻毫不動容,依然平心靜氣道:“臣妾為琴內人求情,并不是為了皇上。”她站起來,走到太後身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低說道,“臣妾不敢妄議朝政,只因世子剛剛入京,臣僚都盯着徐家。這是琴家的女兒,謝家的外甥女,她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傳到宮外去……”
太後自謂無所畏懼,但若有人借此做起文章,終究于徐氏不利。畢竟還礙着皇帝和淑妃的顏面,太後再不高興,也不能為了這點事情和親生兒子翻臉。
“她一個小宮人,只如宮中養的一只貓兒罷了,是去是留不過母後一句話。為她大動幹戈,卻有些不值得了。”皇後輕言細語道,“就算阿楝一時高興要了她,也不是什麽大事,鬧開了去反而不美。”
太後臉色漸漸緩和,目光中的怨毒卻是越積越深:“若是阿楝喜歡了,賞給他就是,也不是沒有宮人侍奉親王的先例——但這宮人,可絕不能是個禍水!”
皇後婉言道:“這孩子還小,倒不至于吧。”
“還小?”太後冷笑道,“我也是看她還小,故而一直放着她不管,沒想到她竟然招惹了阿楝——怕只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說完這話,太後忽然沉默不語,似是後悔失言。皇後頗覺驚異,偷偷望去,只見太後微閉雙目,唇邊刻出兩道長紋,其中似寫着深不可言的愁苦記憶。
皇後等了多時,不見太後再說什麽,只得道:“我已派人去西苑守着,只待阿楝回宮,立刻召他過來。此事究竟如何,只要問過阿楝便知道了。”
太後的眼光從皇後沉靜溫潤的臉上慢慢滑過,落到金磚地上,又升起來望向殿外栽着兩行柏樹的甬道。她沉思了一會兒,才問:“他會跟我說實話嗎?”
皇後道:“阿楝在母後面前一向乖順的。”
太後默然。
婆媳二人坐着喝茶,一時悶悶無語。折騰了這一日,太後只覺身心俱疲,再懶得說一個字。而皇後在默默之中,卻是不住盤算着各種可能的收場以及她必須拿出來的應對。李司飾瞧着氣氛僵冷,忽然道:“不如讓徐三小姐過來,陪着兩位娘娘說會兒話?”
太後心中又是一凜,輕斥道:“你也犯糊塗了嗎?快去賢妃宮裏遞個話,讓她派個人來請安沅過去坐着。等這邊的事情完了,再放她回來。”
皇後和李司飾對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李司飾是個周全人,事事都記得提醒太後。可是徐安沅早晚會知道的。
白馬踏着最後一縷斜陽緩緩步入西安門。徵王楊楝從陽臺山下來,微服在城中轉了轉,此時一身疲憊,在車中昏昏欲睡。剛入宮門,卻被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內官扶住了車轅,他掀簾一看,不覺詫道:“鄭先生?”
鄭半山跳上車來,劈面便問:“昨日在深柳堂,到底出了什麽事?”
車中微暗,只見他眼角皺紋中滿滿地描刻着焦慮,楊楝睡意全消,立刻将事情首尾細細說了一遍。
鄭半山聽完忽道:“殿下把琴小姐藏起來,是因為殿下認定了這是太後設局——可是殿下為什麽會這樣想?”
楊楝愣了一下,不覺道:“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殿下就沒有想過別的可能嗎?”鄭半山連珠炮地追問着,“如果只是要處置琴小姐,何必設局?就算設局,又何必扯上殿下?須知徐三小姐還在此處,太後怎會做這樣的事情?”
楊楝定了定神,緩緩道:“是沖我來的。”他忽然覺得徹骨的寒冷。
鄭半山道:“如今太後動了盛怒,手中亦有證人。此事怕不能善了。”
楊楝沉思一會兒,忽然冷笑道:“不能善了又如何?無非是坐實我的污名。”
鄭半山道,“等會兒殿下必然會被召去清寧宮對質。殿下和琴小姐可曾商量過怎麽說這件事?”
“不曾。”
“那就只能說實話。這本不是什麽大過錯——只要太後肯信。”鄭半山嘆道,“臣有一請,今晚殿下無論如何要保全琴小姐的性命。”
楊楝搖了搖頭,就算他願意也未必保得住。馬車眼看快到清馥殿,鄭半山瞥見一串宮燈遠遠地從金鳌玉帶橋上過來,想是傳懿旨的內官,遂匆匆離車,将去時又回頭道:“臣固是有點私心。可是殿下也要知道:她若死了,這件事就永遠查不清了。”
老內官消瘦的背影似乎輕輕一飄,就掩入道旁柳林之間,白發如一朵殘絮。楊楝一時怔忡。長夜将至,暮色下的太液池湧動不息,如沉酣将醒的獸一般,微微躁動不安。楊楝看着張純那張畢恭畢敬的臉,心中有了主意。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淡然道:“待我回宮換身衣裳就去。”
“只是這樣?”徐太後擡起疲憊的眼睛。
“只是這樣。”楊楝沉聲應道。
“除了程寧,還有誰在?”
“沒有旁人。太後信不信得過,我都是這句話。”
緊跟着卻是長久的沉默,只聽得徐太後的兩根手指扣在硬木羅漢床上,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徐皇後不由得屏住氣,手中搖晃的團扇亦停了下來。
“我信你……”太後忽然輕輕笑道,“……但你可曾信過我?”
楊楝背上一僵:“……臣不敢。”
“想收拾一個小宮人,就把她往年輕男子的卧房裏送。在你楊楝看來,你的祖母就是那樣一個陰狠小人,想出來的計策也那樣龌龊,和那市井俗婦毫無區別。不僅如此,我還一心算計着自己的孫子,要傷害你的體面,辱沒你的聲名,以至于你見了張純,第一不是剖明辯解,卻是掩掩藏藏,當面撒謊,唯恐我那一箭雙雕的詭計得逞了。我說的,對不對?”
楊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稽首道:“太後聖德仁慈如三春之晖,處處恩佑于臣。臣卻誤信宵小,昏昧不明,以致落入奸人毂中,做下這等錯事,辜負太後教誨。臣悔愧不已,不敢辯白。”
太後的手指明顯抽動了一下。楊楝恭恭敬敬地垂着頭,烏紗翼善冠下的面頰如良工美玉,無可挑剔。他如今長大了,愈發肖似他的父親,太後忽然心中一涼,不想再和他争辯什麽。
“罷了。你們去看看琴太微。告訴她徵王全都說了,教她也照實招來。若有一句不合,她就別想活命。”這話意思雖狠,竟是有氣無力說出來的。
陳尚宮很快就回來了,回道:“琴內人招供的話,确實和殿下一樣。”
衆人皆是略松了一口氣。太後卻望着茶杯裏的湯花兒出神,恍若未聞。皇後等了等,只得道:“早是這女孩子不講實話,把事情鬧得這麽大。如今說開也就好了,原沒有什麽事。”
“哐當”一聲,茶杯蹾在了桌上。衆人皆是一驚。
“沒有什麽事?”太後輕哂道,“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的……把宮人往卧房裏面藏,這叫沒有事?”
皇後吓了一驚,不得不站起身斂衽拜道:“母後息怒吧。小孩子家一時糊塗,所幸并無越禮之舉。臣妾以為,此事若再追究下去,反倒越抹越黑,于太後、于殿下的清名皆有不利。不如就此了結吧。”
太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當然是要了結的。”卻并沒有說怎麽了結。
皇後思忖着太後大約也不打算拿徵王怎麽樣,遂低聲催促着楊楝。
楊楝又狠狠地磕了一個頭:“臣已知罪,追悔莫及,請祖母責罰。”
太後冷冷道:“你既叫我一聲祖母,我總是不能不饒你的。起來吧。”
楊楝默默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太後擡眼看時竟見他眼角宛然有淚痕,不免心中觸動,待要安撫他兩句,卻發現那不過是燭光閃了一下,她眼花看錯了。
“琴內人……其實也無大錯。”皇後小心試探道。
太後眉毛一挑:“她?不饒!本來就是浣衣局的賤婢,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母後,她畢竟是……”
太後心中怒氣升騰,扯着嘴角冷笑道:“仙鸾,我知道你守在這裏是要做什麽。你把她領回去,讓這個闖過徵王卧房的宮人,再回到皇帝的龍床上。你想讓你的夫君,再被這宮裏宮外的人嚼舌?這樣的事情還能有第二次嗎?”
這話一出,驚得皇後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識地扭頭去看楊楝。楊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聞此語。
“母後,你不看兒子和媳婦的情面,不顧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間的議論,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長公主……”皇後停了停,終于咬牙道,“……還有死去的紫臺。”
這兩個字果然有用。太後面上剛硬的線條似乎悄然松解。她被這一個孫子、一個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說怎麽辦?留在大內是決計不成了。”
“或者讓她回家去算了?”
“皇後,‘回家’算是懲罰還是恩賞啊?”太後道。
皇後當然知道沒有犯錯的宮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發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條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楊楝……這樣的事情還能有第二次嗎……
片刻之間,楊楝心中亦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卻正與皇後對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時行為不慎,累及無辜。事已至此,還是請皇後把她發到我府裏去吧。”
太後怔了一下,聽清他的意思,不覺冷笑道:“剛剛求饒認罪,這時卻來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
難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嗎?——楊楝心想。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臣與她并無瓜葛,無須撇清。再說——”他一橫心,又加了一句:“再說,臣一向賞識她的才華。”
皇後咬住了嘴唇,強忍唇間将要溢出的笑紋——折騰了這許久,最後竟是他自己提了出來。是了,反正已經鬧成這樣,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後卻已經想見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後的顏面掃地,淑妃的懊惱神傷,還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個楊楝,順水推舟,引火入鄰,寧可自損七千,也要殺敵一萬。
“賞識她的才華?”太後疑道。
皇後忙道:“琴內人寫得一筆好字,在坤寧宮中常常抄寫青詞,阿楝見過亦十分贊賞。”
太後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廢了,你要去了也沒用啊?”
皇後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她還是低估了太後的決心,無論真相如何,只怕太後都不打算讓琴太微落得好下場。楊楝亦覺不能置信,太後的笑容裏滿是嘲弄玩味:“不會寫字的,你也要嗎?”
那個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現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經廢了……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琴靈憲的女兒,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嗎?鄭半山卻說“請殿下無論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謬。
“我要她。”他聽見自己說。
太後靜默良久,終于對皇後道:“她是坤寧宮的人,你就做主了吧。”
皇後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這到底是誰幹的,他可真了不得。”
“不管誰幹的,早晚會露出馬腳來。”李司飾替太後揉着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別怄氣了。”
“我豈是為那些宵小怄氣。”太後淡淡道。
貓兒的尾巴柔軟光滑,撫之有如上好的錦緞在手心滑過,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點力氣,它便會吃痛地哼一聲,偶爾也會轉過頭張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卻又不會咬得狠了,只敢用細齒微齧一下倒像是撒嬌邀寵,真是何等谄媚狡猾的畜生。太後忽覺不耐煩,把白貓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貓兒叫了兩聲,自覺無趣,一溜煙跑到外面去了。
“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後低聲道。
“怎麽會?”李司飾忙截住這話,想了想又用極輕弱的耳語補充道,“再說,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
“我記得阿楝從小最是潔身自好、愛惜令名,他七歲那年,就因為跟一個小內官去兔兒山挖草藥,被戴太傅說了幾句寵信宦官耽于游嬉之類的重話,他哭了整整一天,從此不再和內官玩耍。如今為了氣我,他竟然……”太後道,“……難道他們真有些什麽,想一床錦被遮蓋過去?”
李司飾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現在人也領走了,皆大歡喜,不必追究這些啦。”
“是我多心嗎?”太後憤憤道,“這女孩子看着是天真無邪,可你別忘了她的母親是誰!”
每當太後提起那個人,總會有一陣難言的沉默。李司飾早已熟悉太後的情緒,等了一會兒,她才答非所問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
太後忽然想起了什麽。
回到清馥殿時,天早已黑透。楊楝奔波一天,勞心費神,已是疲累至極,随口吩咐程寧給新人安排住處,便自回房中睡下。剛剛挨着枕頭,忽然聽見清寧宮又有人來。爬起來看時,卻是兩個老年宮人,攜來一只木匣子,說是太後有東西賞給琴內人,先呈給殿下看看。
掀開匣子一瞧,裏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條白绫。
楊楝吓了一跳,厲聲道:“這是什麽意思?不是已經放人了嗎?”
兩個宮人相視一眼,道:“殿下稍安,這東西是用來鋪床的。”
楊楝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臉色漸漸發白。他扣上匣子,對那兩個宮人道:“放下走吧。”
兩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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