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莊籍坐在那裏,沉默不言,甚至眼神也些許恍惚,像被魇住了一樣。

莊籍在初高中時候,是有一定抑郁症的,當然,這是夏榛的猜測,那時候,莊籍很喜歡獨處發呆,人也不是很開朗,所以不怪夏榛猜他有抑郁症。

夏榛覺得抑郁症可不好,很多自殺的人,都是因為抑郁症。

雖然十年過去了,莊籍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他平素時候眼神裏的堅毅冷靜,顯示他完全不會是一個會抑郁自殺的人,但夏榛還是擔心他了,一時不敢離開。

司機已經為他送來了衣服,他也都穿好了,髒衣物也給司機帶走拿回家了,而且他工作繁忙,要去忙事情去,但他還是坐在莊籍家裏沒動。

莊籍說要出趟門,結果卻坐在沙發裏沒動。

夏榛斟酌了一陣才把莊籍從那種沉默神游的狀态叫醒,“莊籍!”

莊籍擡頭看他,好像吃了一驚,“啊,你怎麽還沒走。”

夏榛,“……”

夏榛說道,“你沒事吧。其實人死不能複生,你知道這個道理的。比起在這裏神傷,還不如去看看那個死者有沒有什麽家人需要幫忙,那樣,也好,是不是。”

莊籍愣愣地“啊”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但是人卻沒有動。

夏榛看不過眼了,起身坐到了莊籍的身邊去,伸手攬了攬他的肩膀,道,“以前你有事情都會對我說的,既然我是你好朋友,你心裏不爽快,有什麽話,對別人不方便說,可以對我說。我不會講出去。”

莊籍看了看他,擡手按了按太陽穴,說,“其實沒什麽事。只是有人死了,不免物傷其類。”

夏榛說,“死的是誰,和你關系很好嗎。”

莊籍像是突然就卸下了之前那堅硬又帶着尖刺的外殼,将那誰都會有的脆弱柔軟暴露了出來。

莊籍知道自己這時候是什麽樣子,所以不想夏榛在身邊,他推了夏榛一下,說,“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一陣,一會兒要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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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榛冷了臉,臉色難看地盯着他,說,“你是什麽意思,心裏其實沒把我當朋友了嗎。對我也有這麽大戒心?”

莊籍把他拒之門外,是讓夏榛難堪又傷心的。

畢竟他自己對莊籍是推心置腹。

莊籍對別人都是應酬,和誰關系都好,卻不交心,唯獨對夏榛不一樣。

但是,他實在不想在夏榛面前變成個叨叨絮絮的脆弱的男人,只有失敗者才會那樣,樣子太難看了。

但夏榛這話實在太重了,莊籍不得不重視,他嘆了口氣,甚至壓下了心裏的過分傷心,收起了那種難受恍惚,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這種事,真沒什麽好說的。死的是我的一個前輩,他以前還提攜過我。”

夏榛道,“到底是誰。”

莊籍說,“你肯定不認識,他叫紀和。”

夏榛略微驚訝,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曾經聽過有人說他的笑話,還見過真人。

夏榛知道這些,完全是拜易逍所賜,易逍曾經招待他玩,當時還有易逍的另外幾個朋友,還有一大堆娛樂圈裏的男男女女,連夏奕博也在。

當時的那個笑話自然是十分猥瑣難聽的,好像是說有人被操得狠了,三天兩頭要上醫院裏看肛腸科,都成圈子裏的大笑話了,而且這人因為得罪了人,本來還是有些天分的演員,卻被雪藏了,日子過不下去,只能靠賣屁股過日子,已經淪為了男妓,有人問夏奕博,是不是也上過這個人,夏奕博當時說嫌髒,連手也不願意碰,諸如此類。

這個被笑話的人,就是紀和。

那是夏榛剛回國不久,他在國外時,雖然那裏風氣開放,但他是個完全的學術派,而且因為他媽的關系,他對男女關系相當保守,絕對不是私生活放縱的人,所以這種笑話,他真是第一次聽。

而且,作為一個男人,他覺得稍有些風度,也不至于将別人這種事當笑話說。

所以他對當時那個被笑話的人記憶非常清楚。

甚至在之後,當場還有一個人說紀和是随叫随到,為了證明他的話是當真的,還真打電話叫人去了。

那人的确是很快就到了,當時光線不是特別明亮,夏榛所見是一個臉色蒼白到有點泛黃的男人,不是很高,大約175的樣子,瘦,穿粉色襯衫和緊身褲,五官是很帥氣的,雖然動作并不娘,但的确是全身上下散發一種比女人還媚的媚氣。

雖然夏榛覺得出于禮貌,表現對一個陌生人的厭煩惡心是不對的,但夏榛當時的确厭惡惡心他,有人故意介紹紀和給夏榛看看,紀和伸手要和他握手,夏榛沒接,只是對他冷淡傲慢地點了一下頭,就把臉轉開了,之後幾乎沒有再坐,和易逍說了一聲就先走了。

當時紀和應該是尴尬的,但夏榛沒注意。

那時候他是在想什麽?好像是在想莊籍是不是也會出現這種情況,被人言語侮辱嘲笑。

夏榛覺得自己得了莊籍被害妄想症,只要娛樂圈裏不好的事,他都喜歡往莊籍身上加,然後開始心煩意亂,又什麽都不能做。

但現在想想,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不是每個人遭遇的苦難都會出現在他心愛的人身上,莊籍沒有那麽糟糕和脆弱。

夏榛沒說自己認識紀和,再說,也不能說他認識紀和,只是有過一面之緣,而且他當時還厭惡他得很。

夏榛說,“他以前對你很好嗎?你們怎麽認識的。”

莊籍本來坐得很直的身體彎了下去,他将胳膊撐在大腿上,将臉埋在了手掌裏,過了一會兒,才說,“說起來,我對不起他。當時我還在讀書,在一個現代輕喜劇的劇組裏打雜,那部劇已經很老了,叫《鄰家喜事》,當年還挺火的。紀和那時候是裏面的男二號。劇組裏有人想要潛我,紀和幫了我一把,為我解了危難。後來又有一次,我大三的時候,在一部戲裏演一個小配角,被裏面的幾個工作人員欺負,甚至把我腦袋撞了個大包,因為腦震蕩犯了好幾天惡心,當時也是紀和幫了我一把,還讓我去藥店裏買了藥油擦了。之後的另一部戲裏,也是他幫我說了好話,我演了個有些戲份的配角,才和陳導搭上關系,得了陳導很多指點。那時候,我性格太傲,吃了太多苦頭,之後才知道為人随和的重要性。不過,從那時候開始,紀和就在走下坡路了,他一直就沒有大紅過,被人傳出是GAY後,基本上就接不到戲了,導演都不願意用他,覺得他娘和gay氣,根本就演不了直男。其實他那時候根本就不娘,去看他那時候的作品就知道,但人的主觀判斷就是那麽偏見,一旦對人有某種偏見後,就無論如何不願意改觀。之後他因為得罪了人,在圈子裏更是混不下去了,就完全被雪藏了,再沒演過戲。他根本沒有學歷,又沒積蓄,名聲已經被傳得不堪,活得很糟糕,不過他當年畢竟紅過,又是gay,聽說有人為他拉皮條,讓他陪人賺些外快。”

說到這裏,莊籍停了下來,臉也擡起來了,目光迷茫又痛苦地看着對面牆上的一副字畫,然後繼續說道,“其實我紅了之後,他來找過我幾次的,說還是想演戲,問我可不可以幫他搭一下導演。以幾個導演對我的偏愛,讓他進劇組去做小配角,其實是沒有問題的。”

他轉頭看向了夏榛,眼神痛苦但是又決然,“我沒答應,給了他點錢,把他打發了,說他的形象已經差了,不可能再爬起來。而且要是他再回娛樂圈,媒體是沒有口德的,只要有新聞價值,別人的傷疤越痛,他們越要去揭,到時候他還有什麽隐私,本來只有圈子裏的人嘲笑他,之後恐怕他要遭所有人笑話嘲笑了。比起活成個笑話,還不如自己躲起來。為什麽還要再複出演戲呢。”

夏榛心裏感覺很複雜,莊籍的那種痛苦似乎也傳染給了他。

莊籍在這時候又笑起來了,笑得很譏諷,“你看,我是不是個很虛僞的人,別人也曾幫過我很多次,讓我幫他,我根本就沒答應。要是是我,我落到那步田地,其實我肯定也是還想繼續演戲的,只有表演才能讓我覺得有成就感有價值,即使被人嘲笑,我也想要繼續。可我為了自己的利益,并不願意幫他。要是我幫他,別人會說我什麽,和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做朋友,說我和他一樣,随便誰都可以上?被圈子裏的人嘲笑,導演制片也要質疑我這個人是不是有問題。連廣告商都不會再找我。”

這恐怕是莊籍第一次把心剖出來給人看,夏榛震驚到震撼,他這時候才真正明白,莊籍為了做他喜歡的事業,他付出了多少。

別人都偏見地認為娛樂圈裏一團髒污,但在這被認為髒污的地方生存着并且上進的人,又真的比那些有錢的自認為高人一等可以玩弄人的人低賤嗎。

夏榛本來就是嘴拙的,安慰人不是他的長項,他只能摟了莊籍的肩膀,道,“這不是你的錯。那個紀和還有沒有家人,為他家人捐一筆錢吧。”

莊籍看了夏榛一眼,說道,“我沒你想的那樣好,圈子裏私底下罵我是爛人,說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也沒罵錯。你走吧,我要去公司了。紀和死了,肯定很多媒體要開始寫他,人都死了,他們還要把他拉出來靠他的傷疤賺最後一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誰真正想別人的傷和痛,不過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已。即使傷心,也不過是覺得物傷其類顧影自憐。”

莊籍推開了夏榛的手,站起了身來,惡狠狠地說,“又有幾個好人,好人都是像紀和這樣被踐踏得不成樣子,被逼得活不下去要自殺!這時候即使哭着懷念紀和的好,也都是在放屁!”他在罵他自己。

莊籍很少口無遮攔說髒話,他此時卻胡亂罵着,連表情都有些猙獰了,哪裏有優雅的貴公子形象。

他不再理睬夏榛,快步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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