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謝致收拾了些行李,左右找不見周裴景,上樓一看,周裴景站在書房桌子邊,欣賞昨天挑的畫。

畫叫人挂的高,周裴景保持着仰着脖子的姿勢,還踮着腳,看起來怪吃力的,謝致就走過去捏住他的脖子:“不累啊?”

“好看。”周裴景詞彙貧乏,只能分辨好和壞,詞庫裏并沒有形容詞這種東西的存在。

謝致藝術天份有限,小時候學過素描,認識名畫,別人聊藝術能夠談幾句,他覺得這樣就夠了,畢竟只要他願意開口,就是說得偏進馬裏亞納海溝,在場的人也能給誇出一朵花來。像這幅花裏胡哨沒主題的抽象畫,謝致是全然欣賞不來的,找不到這塊八十乘八十厘米的一塊花布的賣點在哪裏,不過周裴景喜歡,他只有掏卡的份。

“喜歡的話就拆下來,帶走?”謝致問他。

周裴景拒絕了:“挂着好看。”

海市飛去香島的航程不久,周裴景從江省出來的時候老板帶他坐過一次飛機,這會兒也沒有很鬧騰,坐着将安全帶打開又插進去,打開又插進去,謝致都小睡了一會兒起來,他還在玩,飛機快降落了才被謝致強迫系了起來,不再重複動作了。

謝致香島的房子在靠海的半山腰,他給周裴景準備了一個驚喜。

周裴景推門進去,昨天鬧着想要的森林小鹿就豎在客廳的鋼琴邊上,周裴景叫了一聲,跑上去抱住小鹿的脖子,激動地說:“小鹿!小鹿!”

“沒有小豬,可是有小鹿,可以嗎?”謝致看周裴景這麽高興,也陪着他笑了笑。

周裴景用力地點頭:“喜歡!太好了!”

“什麽好?小鹿好?”謝致故意為難他。

周裴景把臉貼在小鹿的角上,幸福地蹭了蹭,又跑到謝致身邊抱抱他:“學長好。”

謝致駭然,喉口發緊,無法動彈,半晌,他才聽見自己喑啞的聲音:“你叫我什麽?”

周裴景又在小鹿邊上摸小鹿的尾巴了,聞言疑惑的看了看謝致,沒有回答。

“我是誰?”謝致走過去,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太過恐怖。

“學長呀,”周裴景覺得奇怪,謝致怎麽連這都不知道呢,他肯定了自己,“學長呀。”

“那麽謝致是誰?”謝致追問。

“謝致……學長。”周裴景說完,注意力又轉移到鋼琴上去了,他走過去敲敲琴鍵,喜歡上了這個會發聲的東西。

吃過午飯,謝致帶他去了醫院。

醫院不大,不過在中環有獨門獨院的一棟樓,醫療和收費水平都是亞洲頂尖的。接待他們的是這家腦科醫院的院長,也是謝致的表舅,他在電話裏就聽謝致說過周裴景的情況,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同情與可惜。他親自引導周裴景從一樓到三樓,做了各項檢查。

周裴景大部分時候都很配合,謝致跟他說不動他就真的一動也不動,到了抽血的時候,周裴景看着針畏縮害怕起來,想把手臂從護士臺前伸回來,謝致壓着他的手安慰他,說很快就好了,周裴景檢查的項目多,得抽十二管血,看着護士一個一個試管裝過去,謝致的臉色比周裴景這個被抽血的人還要難看,反倒要周裴景順順謝致肌肉緊張的手臂,說不怕了。

表舅看謝致如臨大敵的姿态,不禁唏噓謝致怕是把一輩子的耐心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了。

猶記得十幾二十年前,他帶兒子去杭城,自己去公幹,把兒子放妹妹家裏,兒子弄翻了謝致的樂高塔,被八歲的謝致掃地出門,哭着在街上找警察的故事,還常常被家裏老人提起來說笑。

現在謝致卻也學會了痛人所痛,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如果他妹妹還在,應當會覺得是好事情。

有一些檢驗報告需要等待的時間比較久,表舅也有事去忙了,謝致怕周裴景無聊,說去樓下走走吧。

香島是個寸土寸金的小地方,中環尤甚,三步一間商場。一個一直呆在大山裏的質樸的周裴景迷失在了五光十色的物質海洋中。

走到一個海報面前,周裴景停住了腳步。

“這個,”周裴景指着海報上的白色面具,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壞蛋。”

這是歌劇魅影的宣傳廣告,謝致看了看廣告,碰巧在他們住所附近的一個體育場館裏上演。

謝致告訴他:“不好,但也不僅僅是壞。”

周裴景眼巴巴等他繼續講解,謝致想想,指着海報道:“明天帶你去看壞蛋,你不一定能看懂,但是不能亂叫,好不好?”

周裴景懂事的雙手捂住嘴巴,搖搖頭。

又走幾步,看見了一列長長的隊,是一家有名的甜品店,周裴景躍躍欲試,謝致就陪他排隊,不知為什麽,周裴景排隊很耐心,不時搭着謝致的肩踮起腳來看一看前邊還有多少人,到謝致掏出錢包來要付錢的時候,他又聾拉着腦袋,拉拉謝致說不要了。

謝致奇怪,問他怎麽又不要了。

周裴景頗有深意地說:“錢,是很難賺的。”

一看就是跟人學的。

謝致哭笑不得,想起自己的确是沒有在他面前拿過現金,合着這位大爺還以為之前那些東西都是不用錢的啊。

他奢侈地給周裴景點了一杯蜜桃冰飲,四月底的香島春風習習,周裴景喝了一口,說好喝,舉着杯子到謝致面前,叫他也喝。

謝致就着周裴景用過的吸管喝了一口,還沒嘗出味道,電話就來了。表舅嚴肅的問他在哪裏,馬上和周裴景回醫院。

謝致的表舅和幾個醫生已經開過一個會診的短會,齊齊坐在三樓的會議室裏等着他們。表舅和顱內科的梁醫生見謝致和周裴景推門而入,兩人同時站了起來,表舅快步走過來,對謝致說:“我們要單獨和裴景談談,做一個鑒定。”

謝致低頭看了周裴景抓着他手臂的手,說:“怎麽回事?”

“确診他的智力水平。”

把周裴景哄了進去,謝致在會議室外邊等着,突然接到了父親的來電。

“在香島?”父親問他。

謝致嗯了一聲,說有點事兒。

“什麽大事兒啊,丢下了林安那個工程的爛攤子跑路了,林總都找到我這裏來了,我問了李特助聽說你去香島,還以為你去賣房融資了呢。”父親嘲諷他。

謝致沒吭聲。

“那小家夥找到了?”父親的語氣嚴肅了一些,“情況怎麽樣?”

“正在表舅醫院檢查會診。”謝致下意識望了一眼會議室緊閉的門。

“有什麽要幫忙的告訴我。”

“嗯,”謝致剛想挂電話,突然想起周裴景母親的事,“幫我問問非洲突國出了什麽事,怎麽通信一直中斷。”

父親停頓了一下,道:“不需要問,動亂加上恐怖襲擊,即将撤僑,明天新聞就報了。”

謝致眉頭皺起來,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周裴景的媽媽在那裏。”

“等撤僑名單吧。”父親的口吻有些凝重。

說起來要令人慨嘆,謝致和父親的關系在周裴景的事情發生後,才逐漸轉好。

謝致的母親在他十六歲那年去世了,他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愛侶,在母親離世後,父親依舊可以保持着玩世不恭的态度游戲人間,乃至花邊新聞頻出,所以他排斥一切與“家人”這個名詞有關的東西。

周裴景走失後,謝致有一段時間跟中了邪一樣,成日魂不守舍,謝澤華百忙之中抽空找他談了一次心。

謝致十分抗拒謝澤華的說教,他的意思就是,不要跟我說這些,我跟你不一樣。

謝澤華失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根本不理解你的母親,也不理解我們的感情,就好像你現在知道你做錯了,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你覺得我對你母親的死漠不關心,而我恰恰是在替她生活。”

“替她生活就是去包養小明星?”謝致沖動地問。

謝澤華失笑:“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做過多的揣測。”

後來謝致變得成熟了,謝澤華将公司的事一點點沒有保留地交付給他,自己卻親手打理起謝致都不知道母親什麽時候留下的一間花圃,他眼見父親清早起來去澆花,炎炎夏日踏着兩萬塊的拖鞋,帶個草帽,脖子裏還挂塊濕巾,像個老農民一樣在苗圃裏施肥,青春期的傲慢自負、躁動不安皆離他遠去,卻始終等不到那個可以讓他道歉和做出補救的人。

直到他見着了眉眼跟那人有六成似的江依美,去了那間以往的他不可能涉足的小飯館,重新遇見周裴景。

會議室的門開了,表舅和梁醫生走出來,後面跟着周裴景,還有另外一個心理治療師林博士。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表舅說,“去梁醫生辦公室說吧。”

周裴景擠到謝致身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誇張地張開雙手抱住謝致,對他撒嬌,大眼睛裏泛出淚花來:“周裴景想睡覺。”

到了梁醫生辦公室,周裴景一挨着凳子,就靠在謝致肩上睡着了。

“先說好消息吧,”表舅自顧說,他拿出了周裴景的CT片子,放在背光屏上,“周裴景的後腦曾經受過重擊,你看這塊地方,曾經有過有血塊,但年代久遠,并且血塊不大,最重要的是,他受傷的時候還在發育期,大腦細胞活躍度極高,血塊已經被他自行吸收了,他現在的腦部沒有任何問題。”

“你有沒有發現,周裴景的思維很活躍,只要提出他能夠聽懂的問題,他的反應速度和正常人一樣快,普通的智力障礙不是種表現,”梁醫生加了一句,“他學習能力也很強,你之前告訴劉院長,周裴景不識字,我教他看了一些字母和簡單的漢字圖片,他很快就學會了。”

“他失智的現象,不是生理性,是心理性的,”林博士解釋道,“首先是他心理上習慣了現在的狀态,又加上他以前的生活環境單一,缺乏引導,精神狀态就依然保持着他身體尚未痊愈時候的樣子,也就是說,他是可以被治愈的。讓他變回一個正常人,并不是難事,這主要是心理學範疇的問題。”

“那麽壞消息呢?”謝致很直接的問。

“壞消息就是他記憶的損傷,可能是永久性的,”梁醫生道,“他或許永遠也沒辦法把失去的記憶找回來了。”

“但他昨天叫我學長,看到……一個以前傷害過他的人,反應很強烈。”

“如果把周裴景的大腦比作一臺電腦,他以前的記憶就是中了病毒的電腦芯片,”梁醫生組織語言,打了個比方,“這種損害是不可逆的,他的大腦功能現在通過自我修複回到了正常水平,就像格式化了。當然,你說的情況理論上是可能出現的,畢竟人的大腦不能和電腦相提并論,一些令他印象深刻的東西的碎片還在,也不足為奇,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大腦中的大部分資料都被清空了。”

周裴景突然換了一個姿勢,趴到了謝致腿上去。

謝致把周裴景扶好,讓他趴得更舒服一些,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道:“這不算壞事。”

幾個人又敲定了周裴景的治療方案,要在香島待上至少兩個月的時間。

“你平時也可以讓他進行一些學習,有助于他自我意識的修複。”林博士整理着資料,告訴謝致。

“比如帶他去學畫?”

“畫畫是有幫助的,”林博士認可,“或者給他放些電影。”

“恩,我前幾天給他看了神偷奶爸。”謝致深覺自己遠見卓識,極富育兒經驗,決定低調地炫耀一下。

“……那是什麽?”林博士是美籍華人,對這個名字很陌生,總覺得怪怪的。

梁醫生搶答:“卑鄙的我,Despicable Me!”

“……”

周裴景揉着眼睛擡起臉:“哎呀,神偷奶爸呀,還沒有看完呢。”

“回家看。”謝致捏捏周裴景的臉。

周裴景得寸進尺:“那壞蛋呢?”

“壞蛋?哦,明天。”

林博士忍不住問:“壞蛋又是什麽?”

這下梁醫生也答不上來了,好奇地看着謝致。

謝致無奈道:“歌劇魅影。”

回家路上,謝致情緒還不錯,順道去書城買了兩張神偷奶爸的藍光碟,在影音室放給周裴景看。

晚餐後,他還叫人送了畫具來,挽起袖子打算手把手教周裴景畫畫。

他的素描水平雖然不及周裴景那時候百分之一,不過謝致考慮了一下,現在教教這個小白癡還是綽綽有餘的。

沒想到的是,周裴景握一支謝致給他削好的HB鉛筆,滿屋子跑圈,就是不願意去畫板邊坐定下來。

謝致原本想随他去鬧,就自己去工作了,到該睡覺的時間,謝致正在開視頻會議,讓菲傭抓周裴景去睡覺,過了很久他結束會議了,一開門,菲傭站在他書房門口,期期艾艾跟他說:“周先生不願意睡覺。”

謝致差點掀了房子才逮到了這條泥鳅,周裴景穿着睡衣在客廳裏騎小鹿,見謝致氣勢洶洶走過來,還以為在跟他玩我跑你追,跳下小鹿就往樓上蹿,千鈞一發之際給謝致捏住了腳腕,笑得停不住,轉身坐在了樓梯上。

“周裴景,”謝致板着臉訓他,“幾點了?”

周裴景覺得謝致生氣了,不說話,沒臉沒皮的蹭到謝致身上去,巴着他不放,好像知道謝致吃他這一套似的:“幾點呀?”

謝致拿他沒辦法,想起之前小飯館老板娘的那一句“他最會順着杆子往上爬”,恨不能穿越時空去贊同她。他把周裴景抱起來,锢在懷中,強行塞回床裏,謝致擡手給他看表:“十分鐘,如果你還不睡着,明天就別想看歌劇魅影了。”

周裴景委委屈屈地撇撇嘴,閉上了眼睛,過一會兒偷偷摸摸睜開眼,看見謝致抱着手臂還站在床邊,掀起被子遮住了頭。

謝致又等了一會兒,等周裴景的呼吸綿長起來,拉下了他的被子,又調暗了燈,猶豫了幾秒,在周裴景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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