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聽聞謝致和周裴景午班飛機回到香島,遲先生親自去接。

他帶着圓墨鏡,一身藏青色中山裝,拄着拐杖直挺挺站在海市飛香島這一班客機的出口,身後跟着他的司機,為他提鳥籠,鳥籠裏空空蕩蕩,只有一碟飼料。

他是來逮周裴景去給他買鳥的。

遲先生說:“Better late than never,我本姓遲,裴景晚到一點,我也是能夠理解的。”

謝致抱着周裴景走出來的時候,遲先生一下摘掉了自己的墨鏡。

“小景!小景怎麽了?!”遲先生顫顫巍巍上前兩步,想撫摸一下周裴景的手,被謝致不耐煩的繞開了。

謝致低聲道:“睡着呢。”

前一天他喝多了,把周裴景一頓折騰,酒醒過來嘴上不說,心裏是後悔的。

周裴景不會事後尴尬,到了晚上睡覺,卻怎麽都睡不穩,謝致懷疑周裴景潛意識裏是受了驚的。到了天蒙蒙亮,周裴景才停止了嗯嗯啊啊,睡沉過去。

在飛機上又睡了兩個小時,還是沒睡醒,站起來就纏上了一個空少的背,謝致只好把他打橫抱了起來,以免他騷擾別人。

遲先生跟在謝致後面亦步亦趨地走,想看看周裴景,總被謝致寬闊的肩膀給擋住。

“小景下午能陪我去買鳥嗎?”遲先生問謝致。

謝致答道:“再說吧。”

到了車邊,司機拉開車門,謝致小心地把周裴景放進去。

這天開的是普通轎車,遲先生只能坐到前頭的副駕駛座上去了,大概是他十年來第一次坐那個位置吧。

遲先生扣上了安全帶,就轉身趴在頭枕邊:“謝致,你那個黑雲翻墨未遮山的畫是哪兒來的?”

“什麽東西?”謝致沒有聽懂。

“就是那副琴凳裏的畫啊,你拿給裴景玩兒的,我和幾個老朋友找了好久都沒找到簽名。”

謝致想了想:“我沒買過,我媽留下的吧?她的鋼琴我沒動過。”

遲先生噢了一聲,很失望的背過了身。

快到謝致家時,周裴景總算醒了。

“裴景!”遲先生聽見動靜,立刻轉回去。

周裴景揉揉眼睛,看見謝致外公的臉支在前邊兩個位子中間,眼睛精光閃閃地瞪着自己,吓了一跳:“外公啊!”

“你一會兒陪我去植物園吧?”遲先生說。

周裴景想了想,偏過頭去問謝致:“好不好?”

遲先生簡直恨鐵不成鋼:“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問謝致幹什麽,啊,怎麽這麽沒有主見?”

周裴景可不理他,還是瞧着謝致,謝致微笑着摸了一把周裴景放在他手心裏的手,又掃了他外公一眼,才道:“你不累的話,可以去。”

“好的。”周裴景答應下來。

五月初的晴日,下午四點,植物園裏游人如織,遲先生熟門熟路地帶着周裴景七彎八繞進了一戶隐蔽的庭院,是他常光顧的花鳥商店,門口站着兩個禮儀小姐,見到遲先生就問他好,又立刻用對講話筒通知裏邊遲先生來了,看這場面,就是一位熟客大買家。

謝致沒有陪他們來,他有些事要處理,周裴景就不大樂意了,一路上努着個嘴,不愛說話,見到了兩位禮儀小姐,想起了他在海市的經歷,終于開口了。

“外公,我去海市,見老板娘了。”他告訴遲先生。

遲先生知道他以前在小飯館打工,聽懂了周裴景的話,還順着他的思路說話:“怎麽樣,好玩嗎?”

周裴景點頭:“吃了飯,好。”

“算起來我都幾年不回海市了,”遲先生感嘆道,“我上一次去海市,謝致帶我走了一走他新建成的集團大樓,這小子真是自戀,在辦公室挂了一幅自己的睡姿的畫像。裴景,外公當時一口金駿眉就噴了出來。”

“嗯,”周裴景回應,很認真的在聽,“睡着的呀。”

“對,不過畫的倒是還不錯。”遲先生摸了摸下巴道。

談話間,兩人進了店,店長迎了出來:“遲先生,這次想選什麽鳥,我們新來了兩位白腰朱頂,一位紅肋繡眼,還有……”

遲先生的拐杖往周裴景的方向杵了杵:“給他挑。”

店長笑道:“這是您的外孫嗎,果然一表人才,還在念大學吧?”

周裴景不答,遲先生也不答,他說:“把白腰朱頂請出來看一看。”

店長也是個明白人,即刻轉移了話題,專心推薦起了店裏最名貴的鳥兒來。

最後周裴景選了一只月牙金絲雀,是從英國空運過來的。

遲先生的小花園裏已經有不少只金絲雀了,月牙倒是頭一個,他看了看鳥兒的成色,說好,叫周裴景起一個名字。

這可把周裴景給難倒了,他前些日子以為自己叫小虎呢,能起出什麽好名字來呀,能聽懂要給這小鳥起名就不錯了。

遲先生提着鳥兒,讓周裴景挽着他走出去,說,慢慢想,但是吃晚餐前要起出來。

被收買的司機偷偷告訴謝致,周裴景去植物園的路上,非常不高興,都不說話,謝致為了給周裴景賠罪,又正逢一家游樂場有焰火晚會,就在附近的餐廳訂了座,他下午确實有正事,杭城的公安聯系了他的助理,說是十年前丢的那個孩子有了一些眉目,但找不到孩子的母親,就找到了謝致。幾名公安正在往一個小山村趕去,或許能夠找到那個孩子,他們跟當事人通報一下情況。

案子到現在十年了,當年跟過這案的公安高升的高升,調任的調任,只剩下沒幾個老隊員對事情內情了解的清楚,便堅持要跟當事人共享信息。

謝致接電話的時候周裴景正被遲先生灌輸鳥類知識,遲先生講到興頭上,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小孩兒苦着臉偷偷看謝致。謝致聽見助理的話,背一僵,他是把這茬給忘了。

謝致和杭城公安通了電話。

原先負責案件檔案工作的小陳警官,現在已經是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了,他告訴謝致,江省剛剛破獲一起拐賣婦女案件,在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中,得知他們曾經在杭城一所私立學校附近抓了一個孩子。

抓的時候是臨時起意,淩晨看不清,以為是個漂亮的女的,周裴景神志不清,三個嫌疑犯費了點事兒把他帶上了車,等天亮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個男孩兒,本來想随便找個沒人的地方抛下,誰知一個不察,那孩子睜眼見了他們幾個的相貌。這幾個拐賣犯都是慣犯了,手裏頭不少條人命,商量了一下,決定索性把這孩子帶去山裏,做了抛屍,就算有人發現了屍體,也算不到他們頭上,便一直綁在車上,和那次抓到的一個姑娘一起裝在後備箱,一路開進了江省。

山裏七彎八繞的,小孩兒和女孩都被綁了三四天,拐賣犯就降低了警惕,下車吃飯,一回來,車上的兩個人都不見了。

幾人分頭去追,只追到了小孩兒,逼到了一個懸崖邊,小孩往後躲,腳步一亂,掉下了山。

江省的警方聯系了杭城,詢問了十年前是不是有人口失蹤案,陳警官一聽描述,就想起了周裴景的事情,一邊派人去了江省,跟着江省的公安一起進山,自己帶人去找周裴景的母親,想要第一時間通知她這個好消息,卻發現周豔去了非洲,聯絡不上。

在校長辦公室,周豔和謝致相遇的那一幕,陳警官一直難以忘懷。事情發生十年了,他經過那所學校,腦袋裏依然會浮現出檔案裏的那個小孩兒的眉清目秀的臉,還有那天下午謝致慘白的臉色、周豔歇斯底裏的叫聲,和外頭要吹破了窗的狂風暴雨。

幾個男教師站在一起,也攔不住周豔撲過去捶打謝致,她發髻散亂在耳後,奮力掙脫衆人的手,要将包砸在謝致身上,精心修飾過的指甲抓斷了,鮮血擦在在謝致的襯衣袖子上。謝致呆呆站着,任由周豔咒罵他不得好死,一個失了心的母親,一個丢了魂的室友,和一屋子旁觀着張不開口的人,女士的尖聲怒罵在房間裏震蕩,夾雜磅礴大雨的呼嘯,白熾燈在頭頂上冷冷地照着這場景,像極了一部殘酷的沒有配樂的記錄片。

最後陳警官和一個女警将周豔帶去隔壁的教室裏,周豔掩面痛哭,拉着女警的手,求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兒子,他那麽乖,可愛天真,會畫畫也會彈琴,還有許許多多的大好時光等他度過。

幾年之後陳警官接到自己一個當兵的老戰友,跟他詢問這起案件的情況。戰友在部隊裏是搞信息的,頭腦靈活,業務專業,退伍之後,私底下開了一家事務調查所,生意做得很好,不少高官富豪找他調查些見不得人的事。

這時候,陳警官才知道,謝致一直沒有放棄找周裴景。但這又有什麽用呢,這些年陳警官見得不少,走了這麽久的人,多半是再也回不來了,即便回來了,也是累累白骨,沒個人樣。

不過盡管如此,陳警官仍是不合規矩地把能給的信息都給了戰友,他心裏總有一絲期望,希望現實不要對愛着周裴景的人,抱有那麽大的惡意。

現在事情總算有了轉機,他通知不到周豔,又想起了當時的謝致,便轉而通知他了。

謝致聽完陳警官的話,告訴了陳警官他已經帶着周裴景,正在治病了,又把起因經過說了一下。

陳警官花了一段時間才接受了這個消息,好好把謝致教育了一頓,說這種事情不通知警察,在想什麽呢,末了又叫他把周裴景帶回來把身份的事情給解決了。

謝致答應下來,但要等第二個療程做完,因為第二天,周裴景又要開始接受為期一個月的治療了。

從海市回來,周裴景突然間容易擔驚受怕了起來,他不再願意一個人睡覺了。

當天晚上,謝致帶他看了煙花,周裴景開心的什麽也忘了,跳到他身上抱着叫喚,遲先生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

“謝致。”他叫了一聲謝致的名字。謝致摟着周裴景,看了他外公一眼,遲先生的眼神裏滿滿寫着不認同。

頓了一頓,遲先生才又開口:“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小輩的事情,他這個長輩照理是不該多加幹涉的,然而周裴景太特殊了,他沒有自己的想法,謝致又是有太多想法,讓遲先生很苦惱,張了張嘴,點到為止地提了一句。

謝致道:“裴景,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周裴景這才從他身上下來。

回到家裏,謝致在房裏看文件,卧室的門被敲響了,周裴景抱着他晚上在游樂場裏買的一個小黃人玩偶,站在謝致房門口。

“一起睡。”周裴景說,他都沒有問謝致的意見,自顧自進了門,在謝致床上躺好。

謝致問他:“怎麽要一起睡了?”

“昨天一起睡的,”周裴景認真地告訴他,“以後也要一起睡覺。”

“你和阿德以前也一個房間,為什麽現在不去找他呢?”謝致道。

周裴景搖搖頭:“不在一張床。”

謝致不解,站在床邊抱着手臂看他,他當然想和周裴景一起睡覺,但這樣是不對的。

過了一會兒,周裴景小聲說:“一個人,睡不着。”

謝致不說話。

周裴景瞧瞧他,把重心往前放,手腳并用,像小狗一樣爬到了謝致面前:“怕。”

謝致別開了臉,不自在地說:“不要裝可憐。”

周裴景跪着起來,抱住了謝致的腰,把頭埋進他胸口,像昨天謝致舔弄他一樣,舔弄謝致的胸肌,舌頭剛碰着謝致的皮膚,就被謝致抓着肩膀用力移開了。

謝致用了很大的力氣,周裴景肩胛骨要碎了,連聲喊疼,謝致又忙得松開。

“好了,那你睡吧,但是別碰到我,”謝致嘆氣,“我再去拿床被子。”

周裴景見好就收,窩進了謝致的被子裏,抱着小黃人睡覺了。

謝致看着周裴景的睡臉,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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