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三種執念

宋柬雙手拉住了覆在自己眼上的手,将程佰列的手拉了下來但并沒有放開。

“阿柬。”

“沒事,沒什麽是看不得的,”宋柬聽得見不遠處向亦白和詠君的對話,也意識到他們是被詠君夫人誤導了,可是,“如果困住亦白仙尊的不是這處他以為的‘琉璃天’,那究竟是什麽?”

“詠君夫人又為什麽要誤導我們?”他說着又搖了搖頭,“不對啊,從亦白仙尊的那些幻境來看他執念最深的分明就是‘故鄉’沒錯才是。”

程佰列凝眉,向亦白的那些幻境,那些過去,還有什麽是值得被銘記的?什麽才是表象之下真正的真實。

海難、家人……

是了,兩次幻境中向亦白都提到過他們的初遇,一個年幼的凡人孩子随父母親人一同出海,卻逢天地色變大浪滔天,暴風雨帶來滅頂之災,巨浪下的木舟如破落秋葉,輕而易舉地就被傾覆,所有人都跌落海底,死亡的陰影兜頭罩下,不留半點喘息。

救贖,

若有一個人在這時出現,在狂風惡浪裏拼死救下了你,那對于你而言,這個人是不是足以比肩神明?

但如果一切皆是鏡花水月,恰恰相反呢?

程佰列将宋柬攬進了懷裏,不知是想在這種天塌地陷的慘境裏溫暖宋柬,還是借由這個擁抱安撫自己因為感同身受而強烈不安的內心。

程佰列埋首在宋柬頸側,悶聲道:“或許他們一開始就是錯的。”就如我們一樣。

“阿柬之前不是才說過麽,‘死于自己的信仰,太過痛苦’。很多時候人為了不要那麽痛苦,會退而求其次,下意識地把真正傷害了自己的人或事隐藏起來,用一些別的稍微能接受一些的事情來替代它。”

宋柬似乎并不太能理解,“那麽在藏起來,嗯,真正的難以承受的事的時候,他是無知無覺的?”

程佰列搖搖頭,“再怎麽出自本能,內心深處都該是了如明鏡的,自欺欺人哪裏能真的騙過去。”

“是啊,自己騙自己有什麽意義呢。”宋柬認同地應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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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般的天空嘩啦啦地傾覆了下來,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向亦白并沒有自欺欺人,哪怕詠君不覺得,旁觀者也不會相信,但他真的沒有自欺欺人,他早就知道了。

是什麽時候開始察覺進而懷疑的呢?

其實也并不晚。

藏書閣裏各種書都有,剛入山門的時候大都捧着各種心法劍譜度日,待後來便會看些雜談野史,或是些奇珍秘聞。

具體是在哪本秘聞上瞧見的,向亦白自己也不記得了,但他還記得那書上所著的原話。

“南海有鲛一族,其膚如珠有盈華,生于深海地,千年能有一胎,又千年化形,再千年得以破水而出是為鲛人,不得返故地,唯游歷人間累千年功德是以贖罪,後而自人成神。”

講的是上古鲛族自鲛成神的事,這樣的逸說奇譚有很多,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特點不一而足。

但是這對于鲛族的描述,實在令向亦白想起詠君,特別是那句“不得返故地”,不正如現在的詠君一般無二嗎?

為什麽不得返故地?向亦白其後又查閱了各種典籍,四處搜尋與鲛族有關的記載,然後他看到的東西在某一日忽然就偏了重心。

那是在最初就被他忽視了的一部分信息——唯游歷人間累千年功德是以贖罪。

究竟什麽樣罪虐要用千年功德才能償還?

“其實我原是有選擇的。”詠君的聲音将向亦白從漫長的回憶中拉了出來。

“就像我無數未曾見過面的同族先輩一樣,我可以在深水裏活上一世,最後化作泡沫化作淤泥消失在深海底。”

“你知道嗎?深海裏是一片黑暗的,偶爾會有些發光的東西出現,都得小心翼翼地繞道走,黑暗裏沒有一處是不讓人恐懼的。”

“我當時拼了命地想要掙出海面,想要逃離,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自她誕生至今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歲,可那種仿佛一出生就被困在囚籠中的恐懼與難捱她依然記憶猶新,“我實在太渴望逃離那裏了。”

“可我之一族的出世注定要與狂風驟雨相伴,若不深藏海底……”

當一切被徹底挑破,那些在想象中難以接受的痛苦,也只能承受了,而當人一旦選擇接受就會發現,其實沒有什麽是承受不了的。

向亦白:“我知道。”

他已經收拾好了痛苦的神情,一切回歸如常。

“就像‘走蛟成龍,暴雨如注’,鲛人出海一樣會令天地變色。”

“我知道那場海難不是毫無緣由的。”向亦白看起來并沒有詠君想象中的那樣悲恸,反而是平靜了,“我早就知道了姐姐。”

整個琉璃天裏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塌陷,越來越多的“人”把自己拉扯成了血肉模糊的怪物,一片混亂的癫狂。

向亦白與詠君所在的這一角卻愈發安靜了下來。

“他們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那麽大的暴風雨,若真是自然而來怎麽可能沒有半點征兆讓他們知曉呢?”

詠君的眉梢不自覺壓低:“小白。”

“我其實是恨的,你說的沒錯。畢竟我拿你當神明,以為是你‘救了我’,在猛然發現你才是死神的時候,當然是失望透頂。”

“……”

這一場卻不像質問,明明詠君在這數百年裏每日都耗盡心力鼓足勇氣,可事到臨頭她的愛人心平氣和。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你充滿怨怼,不知道你有沒有察覺,那年我常和你提我出生的那個小漁村,提海難提我的父親和娘親。”

怎麽可能毫無察覺呢?

“但是後來我就不提了,因為我發現一直都在痛苦的那個人其實是你。”

“你并不知道你的出世會引來電閃雷鳴地動山搖,對嗎?”

詠君垂下眸,遲疑地還是輕輕颔首。

可這又如何,難道一句不知者無罪就能将滿身血債洗幹淨嗎?

“如果真的有意為之,你又何苦千方百計地救下我。所以姐姐,我終究恨不了你,我愛你。”

“只是有太多事情,即使努力粉飾太平,我可以無視但其實你并不能夠,”是一聲長長的嘆息,“我意識到了,只要我還存在于你面前你的痛苦就永遠不會消失。”

“小白!”詠君猛然抓住了向亦白的手,分離數百年,這重逢未免太過短暫,可向亦白的身形已經開始淺淡了。

她想求他別走,想求他留下來。

向亦白說的沒錯,在那漫長相伴的數百年裏,她每每覺得幸福,愧疚便會如影随形,但是分開難道就能好過嗎?不會的,這幾百年裏她沒有一天不思念他。

可今天她就是來送他最後一程的。

“對不起,姐姐。”

“也謝謝你,願意讓我再見你最後一面。”他的眉目柔和,卻依稀還有沒能及時掩藏的不舍,“抱歉,把這一堆爛攤子留給了你,但是我真的難以為繼了。最後——我沒有死于信仰……”

我的愛人,你依舊是我神明。

尾音落在了無盡的虛空中,倚着執念畫地為牢,在此間逗留了數百年的男人徹底灰飛煙滅。

執念一散,就什麽都不剩了。

詠君想擁抱他,卻只能将虛無的空氣攬進懷中,她失聲痛哭。一向曼妙美麗的女人,再沒了那些矜持。

這個幻境,徹底坍塌了。

飛沙走石間,程佰列将宋柬牢牢地護在身前。

宋柬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憋悶感,他喃喃道:“所以亦白仙尊真正的執念只是想再見詠君夫人一面嗎?”

不是為了結契而想去找那永遠回不去的故鄉,更不是因為仇恨而流連人間想要報複。

“嗯,應該是了,見到了執念便也散了。”程佰列應道。

宋柬只覺唏噓:“看來除了人自己,沒人能猜透旁人的心思,最親密最相愛的人也不行。”

“不過沒想到幻境這麽容易就破了,那麽以後侘傺山會恢複正常嗎?說起來我們也沒幫上詠君夫人什麽忙。”

程佰列沒有說話,不管是琉璃天還是地獄境,這個地方都開始逐漸恢複原貌,露出了侘傺山的本相。

然而不過幾息他們就意識到了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幻境崩塌了,可那些撕扯自己的修羅鬼卻并沒有像向亦白一樣消失。

他們甚至像是失去了制約一般,原本寂靜無聲的嘶吼開始變得有形,慘烈的叫聲回蕩在整座山谷,烏黑的鮮血所到之處,哪怕在瘴氣彌漫的侘傺山裏也活了下來的那些植被們竟都腐化而死,這些惡鬼甚至朝着有生氣的地方開始襲擊,鳥獸皆是他們的目标,就好像要借那生氣重回人間一般。

他們明白了向亦白最後所說的“爛攤子”究竟指什麽了。

這些東西的殺傷力恐怕不容小觑。

程佰列當機立斷,巨大的結界拔地而起籠罩了整座侘傺山,而後向內裏收縮,将所有“鬼”都圈禁了起來。

“詠君夫人!”他一聲高呼,高臺上的女人擦了把臉,終于壓抑下得而複失的巨大痛苦,重新站了起來。

她飛身而下,雙手在身前結印,有什麽東西順着她的印陣溢出,海水一般沖緩了所有惡鬼的行動,像是一種封印。

程佰列讓宋柬站到了自己身後:“這些東西,才是你讓我們幫忙的目的?”

“是。”這一次的詠君夫人不再悠然,“我需要你們把這些人都渡化了。”

程佰列謹慎地問道:“他們都是誰?”

詠君回身掃了那些仿佛在融化中的血人,“大部分是當年在望水宗裏的門人們,受了亦白走火入魔的波及被卷入此間,還有一些是這幾百年裏誤闖進來的玄修。”

“他們都是被困在這裏的可憐人,他們該被渡化的。”

“這不是一個兩個人,也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走火入魔,”程佰列聲色冷淡,“渡化的代價你能想象嗎?”

詠君無奈地笑了,她搖了搖頭:“自然是無法估量的,不過我付得起,該是我受的我必須付出代價。”

程佰列凝眉,他知道詠君夫人的意思是她會一力承擔,只要不波及宋柬他也不介意施以援手。

于是松了口:“需要我做什麽?”

“我不是人,你也不是啊魔尊大人,在這裏正兒八經的玄修只有你的小道侶。”她側側身與程佰列身後的宋柬對視。

詠君夫人又對程佰列道:“你以為我放你們進來是為了你嗎?”

“不行。”

他不允許宋柬的安危受到半點威脅。

“別這麽緊張嘛,你知道你師祖——噢,不好意思我講錯了,我是說你這小道侶的師尊是以什麽在三界立足的嗎?”

程佰列的眉頭皺得更深,這個女人方才還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怎麽現在又能打起精神用宋柬的身份威脅他。

偏偏他沒法反抗這種威脅。

“是靠算命啊,當年他就說過了你的這位小道侶将會與侘傺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逃不掉的,不如正面迎擊才不至于被動不是麽?”

“不然,那老頭兒又怎麽會留下指引,要你們來此地呢?”

沉默的宋柬開口了:“可是詠君夫人,我現在靈力盡失恐怕确實有心無力。”

“這不是問題。”詠君回道,“用我的就行。”

宋柬其實已經在心中做好了決定,渡化艱難卻是最公平的選擇,這些人被迫困在這裏,在日複一日的磋磨裏堕成惡鬼,宋柬覺得他們不應該為他人的罪惡付出代價。

他拉了下程佰列的手:“佰列,我想試試。”

程佰列閉上雙眼不願去看宋柬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沒有半點抗住那份目光的自信。

“佰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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