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繩索的兩邊都是你
崇平在一個不早不晚的時間帶着玉虛宗的弟子趕來了侘傺山,他們在群山外的東北側駐紮下來,租了棟民間宅邸改成了宗門驿站。
“喵。”黎伴舔着爪子趴在座椅中的軟墊上不願意下地。
崇平給師弟師妹們都分配好了任務,又仔細叮囑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叫他們戴好護身符,一旦有難以面對的危險立刻示警。
待人都走了,梳毛的貍花貓悠然化成了人形,這才終于肯下地走走。
“崇平師兄,我們不去看看嗎?”
崇平看了他一眼,其實黎伴鮮少會在白源峰以外的地方化作人形,就算是在白源峰只要有程佰列在,他也絕不會變成人的模樣,用這貍花貓的話說,那就是晦氣。
不過這些崇平都不知道,他見過人形模樣的黎伴許多回了。相比一般的妖族,特別是貓妖,修出的人形大多帶這些驕矜的野性,五官通常會更淩厲一些。
黎伴顯然不是大多數,他頂着一張三十年沒退嬰兒肥的臉,一雙杏仁眼圓溜溜的,怎麽瞧怎麽都是個傻乎乎的少年模樣。
崇平有些後悔把他帶出來了,原本是可憐他一貓獨守一座山,二來也想借他身為妖修的敏銳查一查宋柬師叔和程佰列是不是有留下什麽痕跡,他好早一步抹掉。
現在看侘傺山裏并不安全,要是遇到什麽危險,這小貍花貓指不定都護不了自己周全。
黎伴眨眨眼,撲簌着長長的睫羽,問道:“真不去嗎?”滿眼都是希冀。
崇平在心裏嘆了口氣,心想有自己在,應該出不來什麽大問題。
于是道:“走吧,你跟緊我。”
“好耶!”黎伴歡呼着把自己挂到了崇平肩上,“師兄師兄,我們快出發!”
天知道黎伴他這輩子都沒叫過程佰列師兄。
妖修和人不一樣,當然和魔族也不同,總是帶着些揮之不去的“獸性”,在某些妖修身上表現出來或是茹毛飲血的殘暴,不過在黎伴身上,就是種有些缺乏距離感的率真,也不知是不是得那位峰主的耳濡目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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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平時常覺得此貓過于自來熟,總喜歡同人貼貼抱抱的,當貓的時候也就算了,貓都喜歡窩在人懷裏打呼嚕這是天性無可厚非,可他變成人形了還是那副貓貓做派,多少讓崇平覺得頭疼。
可轉念一想,就算是個正經八百的少年模樣,說到底這孩子本質還是只貓,于是又不忍苛責,只把自己兩條劍眉擰成了麻花。
侘傺山上,有團團白雲懸浮于藍天,清明地不似人間。
崇平帶着貓少年沒入山林,玄修們若工蟻般碌碌,淨化此處的每一寸土地。
有人在不遠處山巒中的樓閣間,将他們的動作瞧了個一清二楚。男人約莫而立的模樣,儒雅的書生打扮,衣着色彩偏暗端的是穩重大氣,但若仔細看他這一身衣衫用料便知道價格不菲。
此地離侘傺山垂直距離少說也有十數裏,目力如此,此人當不是個凡人。
寂靜的室內響起了敲門聲,門外人道:“聖尊,人到了。”
被稱作聖尊的男人開口:“進來吧。”
侍者模樣的人帶進來一位妙齡女子,女子有長紗覆面,單只從她露出的眉眼便能看出其容顏絕色絕非凡品。
她走到男人身前盈盈一拜,禮數周到地喚了一聲:“聖尊。”而後揭下了面紗,露出自己的臉,那張本該叫世人臣服的臉上卻盤桓這可怖的傷疤,讓人不敢直視。
男人點點頭,溫柔地看着眼前女子,憐惜道:“聽雙姑娘?此前也已從湛恩處有所聽聞,可如此親眼所見仍是叫人倍感心痛。花開花謝該有時,本尊實不忍見美人早暮。”
“聽雙身無長物,若能得償所願,此身盡憑尊上差遣。”女子隐忍着嚴重的悲傷,皆化作堅毅。
聖尊輕輕一笑:“姑娘言重了,本尊也不過是想為同本尊一樣平凡普通的天下人,能在這世間活得更容易些多掙幾分可能罷了。”
“天下自古三分,玄宗清高不事生産,魔族低俗燒殺搶掠,我等凡人勤勤懇懇世代躬耕,僥幸未因天災苦,也難免被卷入仙魔紛争遭無妄之災。”
他說着站起身走到聽雙面前,紳士地替她将面紗重新籠上,然後說道:“雖然湛恩應也同你交代過了,但本尊還是要再同姑娘說清楚。”
“此法并不是萬無一失,這些年我門日日精研付出心血無數,但也只将成功概率提到了六七成。或因天時地利或因天賦體質,總有人無法熬過其間險關,輕者五感受損身體傷殘,重者即死。”
他看着女人秋水般的眼睛說:“聽雙姑娘,容顏固然重要,但你也要想清楚,只要活着不論如何都還有機會,但若運氣不好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女人目光堅定,沒有半點同她容貌身段相符的柔軟,她說:“世人多言‘好死不若賴活着’,但聽雙也聽過有所得必有所失,此事本就逆天而行,如何不付出分毫代價?”
她隔着白紗撫上自己臉頰的傷痕,“總有些東西是比命重要的,聽雙如今一無所有,不怕再失去什麽,已經做好準備了。”
男人嘆息一聲,道:“罷了。姑娘說得不錯,總有比命重要的。”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小罐東西交給了聽雙。
聽雙雙手接過,直直跪了下去,男人趕緊扶住她的手:“姑娘不必如此多禮。”
但聽雙執意要拜:“再生之恩,無論生死聽雙銘記于心。”
這廂生生死死镂心刻骨,那邊程尊主也是另一種意味上的命懸一線。他現在差不多等于站在一根離譜的鋼索上,往左邊掉下去是那條河,往右邊掉下去還是那條河。
偏偏河在問他,你選哪邊……
程佰列倒是不介意擁抱河流,但現在的河流大概并不歡迎他的擁抱。
——我的道侶好像對他的師尊有難以言喻的非分之想?
宋柬的內心也同樣充滿糾結,此想不見得是彼想,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真是要命,還沒把敵人解決,他們這內部就有鬧分裂的架勢了。創業未半而中道鬧掰什麽的,多少有點兒戲。
程佰列忽然覺得這場面有些有趣,他微微躬身,讓視線同宋柬齊平,一本正經地說:“阿柬可是吃醋了?吃師尊的醋?”
卻不想被宋柬理直氣壯地回道:“當然,你是我的道侶,腦子裏怎麽能總是想着別人?我當然不高興。”
這醋吃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一如師尊以往的做派。
他這樣的直白讓程佰列沒忍住吻了吻他的唇珠,眼含笑意地說:“你最重要。”
無論我口中的阿柬還是師尊,都是你。
宋柬抿着唇,唇角卻還是沒忍住微微上翹。
“有多重要。”他眉梢一挑,哪怕翹着唇角不依不饒。
“重愈北辰。”程佰列鄭重道。
對他而言,宋柬是他世界裏的帝星,是他漫漫長路不再偏航的路标,是永不轉移的磐石。
宋柬:“你是說我似紫微星?那你是什麽?”
“任何一顆星子都好,都能一生皆環繞你。”
“不要。”宋柬揚了揚下巴拒絕。
“天上群星看似璀璨繁華熱鬧無匹,實則永無交集孤獨永寂,”他一把勾住了程佰列的脖子,“你方才分明都親我了,難道還想像星星一樣?”
他又說:“你願意我可不樂意。”
他們離得那樣近,呼吸都交纏在一起,一片一片吹倒對方臉頰上透明的絨毛,留下微癢的觸感讓皮膚的溫度陡然上升。
程佰列:“阿柬為何不樂意?”
被問的人挑釁地将兩人之間的距離直接縮短為零,用一個吻将“你說呢”反問出口。
程尊主則非常樂意接受這樣的反問。
當天晚上,程尊主又一次在桐雲千山留下了自己和宋柬二人各自的傀儡,他們身負星輝一路去了那幾座與桐雲千山北方接壤的村落。
不過雖說接壤,實際上真正的村民聚居地要在更靠北的地方,離桐雲千山少說也有幾十裏,最靠西北的那個村子已經十分靠近侘傺山所處的長河郡。
因為處于邊界這些地方都有玄宗長年派弟子駐紮,程佰列受祭時,那些駐紮的玄修也都被議事堂設計獻了陣,修為最高的已經突破了金丹後期,放在這種邊陲地界就是當之無愧的大能,卻連預警都沒法出一個就死得徹徹底底。
更不要說普通村民了。
程佰列和宋柬在一夜間将數個村落全部走過,許多地方都被玄宗設了封禁,失去了住戶的民居不過才兩個月就已經破敗不堪,村落的外圍有香燭的味道,應當是死去村民們的遠親前來祭拜留下的。
宋柬覺得有種詭異的熟悉感,卻不是對此地人文風貌。
當腳下不小心被一根藤蔓絆倒,程佰列即使扶住他時,他猛然想起這熟悉感究竟自何而來。
“佰列,我想起來了!”他扒拉着程佰列的胳膊,等不及站穩就急惶惶地說道,“在幻境裏,亦白仙尊的幻境,網棋諸島中的漁民們也是忽然消失的!”
确實如此。
宋柬:“網棋諸島那麽多人消失,各家宗門都派了弟子前去肯定是有留下記錄的,我們去查一查,說不定和此事有所關聯!”
“好。”程佰列點頭答應,宋柬說得不錯,此事确實和網棋諸島發生過的事情很是肖似。
“等等,”宋柬又道,“當年處理網棋諸島事件的宗門應當是侘傺山的望水宗,他們的記錄該是最全的,只是如今望水宗滅,不知他們宗門相關的記錄還能不能尋見。”
程佰列:“望水宗其實并不算滅門。”
“嗯?”侘傺山都成那樣了,望水宗的弟子不都死在其中了嗎,宋柬很疑惑。
“各大宗門在地方都設有宗門驿站,會派金丹修為以上的弟子輪崗駐守,望水宗也不例外。而且還有像曾經四處雲游的亦白仙尊一樣,在外游歷的弟子們也都活了下來,他們在侘傺山以東長河郡境內的另一座靈山上重建了宗門。”程佰列解釋道。
宋柬迅速地抓住了重點:“長河郡東部?那豈不是離此處很近。”
程佰列:“沒錯。”
“我們過去看看?”宋柬實在太想抓住線索了。
“嗯,即刻啓程。”程佰列也想早日了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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