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縷紅绡系

侘傺山在長河郡的西南側,因異象頻發被封了近六百年,不過這并不影響長河郡的富庶和繁華,此郡如其名,境內有長河自西向東去,水網密布魚米豐産。此地百姓無論務農還是經商都能得老天爺賞飯吃,因而也出了不少延續數百年的世家大族。

不誇張地說,這是宋柬兩輩子第一次到這麽繁華的地方來,琳琅建築來往畫舫看得他眼睛都直了,一個勁兒地問程佰列這是什麽那是什麽,興奮勁兒根本降不下來。

幸好程佰列當初在外門時沒少幹下山采買的活,後來入了白源峰也時常被師尊趕着,不得不同其他師兄師弟下山歷練,兩人這才沒像初次進城的山頂洞人一樣丢人現眼。

“扇面上畫的是……美人?”宋柬看到沿河的小攤販都挪不動腿,方才和程佰列分食了一串糖葫蘆,現在又在賣扇子風筝的小攤前專心研究。

攤主看見他笑着說:“郎君當真好眼力,一下就挑中了我們武河阜的花魁娘子。花魁娘子今晚在雨花閣可是要開嗓的,郎君可要買副扇面,再備些紅绡去給花魁娘子捧捧場啊?”

宋柬仔細瞧了瞧扇面上的花魁娘子,覺得這女子不愧為花魁,确實生得叫人一見難忘,“好生漂亮。”

這廂程佰列已經替他向小販付了銀錢,連紅绡都準備好了。

宋柬回頭奇怪地瞧他:“我還沒說要買呢。”

“你不是喜歡嗎。”財大氣粗的程尊主只要你喜歡就好。

“等等,還是不對啊。”宋柬拉住程佰列的袖子不讓人往前走,把扇子往他面前遞了遞,“我盯着這花魁娘子的畫像,還誇她漂亮,你就沒一點兒其他的反應嗎?”

程佰列眼尾含笑,問他說:“那麽阿柬覺得是我漂亮,還是這位花魁娘子漂亮?”

這現世報回來的還真夠快。

宋柬心道,你一個大男人和人姑娘家比漂不漂亮?你——別說,你還真比人家漂亮。

“你最漂亮。”宋柬抄了一樣的句式,半身一沉從程佰列的袖中撈了一縷紅绡出來,紮在了程佰列的發尾上,狡黠道,“這樣就更漂亮啦。”

程佰列也不嫌旁人瞧他一個大男人紮着紅绡投來多少奇怪的目光,只要宋柬開心便好,還說:“阿柬給紮的,自然是最漂亮的。”

宋柬原以為這麽大庭廣衆的,程佰列怎麽着也得把那紅绡給解下來,卻沒像他就這麽戴着招搖過市了一路,不僅分毫不介意反倒有幾分炫耀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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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他打趣程佰列的,這麽現在看來,怎麽反倒他自己像是個蒙蔽了聖聽的妖妃一般?這是迷得“陛下”顏面都不顧,只管讨“寵妃”歡心了?

等第一百零一個路人向他們投來目光,宋柬自己率先忍不住了,他擡手要去把那紅绡給解下來,然而他的道侶身手敏捷地躲過了他的出其不意。

“佰列,你真不打算解下來?”

不知是不是以道侶身份相處久了,程佰列和宋柬在一起時已經不會本能地像以前一樣,一舉一動中有難以抹去的徒弟對待師尊那樣的痕跡,他們就只是一對普通的道侶,不再需要半點師徒間的矜持。

程佰列:“不打算。”

宋柬快兩步上前回身看他的表情道:“生氣了?瞧着不像啊。你怎麽了?”

程佰列附身在宋柬耳畔說:“你親自系上的紅線,自然是不能再解下來的,否則姻緣豈不就斷了,我還沒同阿柬簽下契書,可不敢随意放下姻緣線。”

宋柬看他滿眼都是自己,都想不出此時該說什麽了,不自然地眨眨眼道:“随便你。”

“走吧,我們去雨花閣。”程佰列拉着宋柬的手往前走。

宋柬:“雨花閣?等等,去那裏做甚,真要去瞧花魁娘子?”而且道侶一同去逛窯子這,這也太刺激了吧。

花魁開嗓的消息前兩日就已經放了出去,雨花閣的雅間一座難求,也不知道程佰列用了什麽方法倒是真弄來了二樓雅間的兩張座。

來此處的皆是達官貴人,過往名流穿着衣飾金貴的簡直要晃瞎宋柬的眼,這長河郡未免太過富裕了。

“尊主,你的錢袋子真的付得起這邊的一夜風流嗎?”宋柬湊到程佰列耳邊促狹道,“可別到時候付不起銀子,屆時叫老鸨給扣在這兒做小官人。那樣可就虧大了,畢竟尊主單這容貌就是花魁娘子也及不上的,而且雨花閣雖說打眼金碧輝煌但也實在配不上你。”

程佰列手搭上宋柬勾住自己下巴的手指,卻不撥開它,只道:“那郎君覺得哪裏配得上在下。”

“嗯,”宋柬故作思考狀,“該是個山清水秀地的院子,廊檐下有池塘,養上一兩只小龜王八,再有一棵終年花不敗的藍花楹,若是花瓣落在尊主肩上想必美貌更勝畫境,才比這只有黃白物的地方更配得上你。”

程佰列搖搖頭:“不對。”

“嗯?”宋柬皺眉看他。

程佰列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整張臉惟妙惟肖地挂上了方才宋柬露出的促狹模樣,說道:“當是郎君懷裏。”

宋某人挑着尊主大人下巴的手被火燒一樣縮了回來,捏在指尖的小酒杯摔在了桌上,還好裏頭的酒水早已見底,只有瓷器落下的叮鈴聲敲得宋柬一個激靈。

“你、你、你——”說不出個你什麽來。

程佰列欺身更近:“我什麽?”

“你厲害。”這話還是很誠懇。

先想讨嘴上便宜的是他宋柬,被人有理有據地給讨了回來,當然要自認倒黴——反正又不是真倒黴。

“那邊那些是玄修?”宋柬的視線點向一樓的大廳,有幾位佩劍的公子坐在角落的一張桌上,因為穿着素淨和來來往往的公子顯得格格不入。

程佰列在他和宋柬身上施了障眼法,斂了兩人的修者氣息,徹底僞裝成了凡間公子,而樓下那幾位顯然沒這個打算。

程佰列:“嗯,看劍上徽紋當時北邊皓月宗的門徒。”

人聲鼎沸的時候,舞臺上的帷幕被拉開,花魁還未見人聲先至,婉轉的嗓音撒遍雨花閣的每一個角落,臺下的人還沒瞧見花魁容顏就已經在歌聲裏酥了半身。

一曲終了,宋柬也在二樓跟風鼓起了掌,将先前在外頭買的扇面紅绡盡數抛了下去,還丢了些程佰列給備的珠寶器物,享受了一把一擲千金的土財主快感。

花魁娘子登臺獻藝都是餐前甜點,重點在于哪位恩客足夠豪爽足夠幸運得花魁青眼,成今晚雨花閣裏的一夜新郎。

抛上臺金銀珠寶夠足夠貴當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得瞧緣分。

“聽雙謝過各位公子老爺,現已讓小仆規整了各位恩禮,請看。”雨花閣的花魁娘子正是那位聽雙姑娘,不過此時此刻她未用薄紗覆面,臉頰上也沒有半點疤痕。

她展示了放在一盞木盤中的各色物件,來向各位恩客表示公平公正。宋柬發現他那面不怎麽值錢的小扇竟也在其中。

“佰列佰列,你說我要是被那花魁娘子選中了可怎麽是好?”

程佰列哭笑不得,“那恐怕我也得上臺同那花魁娘子一較高下,拼命也抱得美人歸了。”這下美人一詞落到了宋柬頭上。

他還沒來得及反駁,忽然發現樓下的氣氛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探頭去看,發現那幾個原本坐在角落裏的玄修公子都站了起來,為首那一人唇畔帶笑,可他一雙三角吊梢眼,硬凹一副公子驕矜的笑,怎麽看怎麽叫人慎得慌,活像一條憋着信子不吐的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位吊梢眼的玄修身上,有害怕的,避之不及的,也有敢怒不敢言的,但無一例外都安靜地兩腳踹不出一個屁來。

那小仆的盤中多了一塊石頭,正落在宋柬那只扇的扇面上,壓在了美人的頭頂。

程佰列淡淡地說:“那是靈石,下等質靈石。”

原來是靈石,宋柬點點頭:“靈石在凡界也流通嗎,凡人也能用?”

“不行的,”程佰列一邊注意着一樓情況,一邊道,“需要靈石的多是丹修器修,其他玄修煉化自己的武器時也多少需要一些,大頭都是消耗在宗門的護山大陣上。這東西對魔族和凡人都沒有意義。”

“不過如今靈石礦産都被大宗門掌控着,一些新立的小宗門湊不夠護山陣的靈石,倒是有在凡間黑市裏交易的。但明面上,這東西在凡間沒法兒用。”

聽雙不愧為花魁很快就反應過來,巧笑倩兮地把圓場打了回來,從木盤中取了那靈石在掌心裏,朝着恩客們盈盈一拜後退回了裏間。

不一會兒又一個小仆到了廳中,恭恭敬敬地将一塊帕子放進了那吊梢眼玄修的手裏,引他往雨花閣後院的花魁閨房裏去。

老鸨則過來招呼剩下的幾位玄修,漂亮出挑的姑娘任他們挑選,好酒好菜也給伺候上了。

然後又一一和在坐恩客們賠不是,好一通鬧騰。

在二樓雅間裏目睹了全程的宋柬後知後覺地意識道這一出的意思,他轉頭問程佰列:“所以我們這是看了一出玄修子弟欺男霸女的戲碼嗎?”

程佰列點點頭。

雖然這麽說很殘酷,但普通凡人在面對玄修時确實與蝼蟻無異。花魁選恩客本是盲選,講究一個公平刺激,可那吊梢眼的玄修卻在選定前一刻将靈石丢進人盤子裏,明顯是不打算玩兒公平的。而花魁娘子根本得罪不起玄修大爺,只能收了那沒用的石頭。

仗着玄修身份用一顆凡人用不了的下等靈石,明目張膽地白吃白嫖。

宋柬:“凡間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嗎,沒有人管?那些玄修出身的宗門,比如那個皓月宗都不規束手下弟子的嗎?”

“皓月宗的名聲确實不好。”程佰列想了想說,“很久以前,我同宗門師兄弟一同下山歷練的時候,一位師兄還曾和皓月宗的弟子發生過沖突,是不大講理的。”

玄門千宗雖說有所交流,但本質都是各管各的,每個宗門都有自己在意與不在意的,皓月宗不介意自己的名聲,旁的宗門也管不了那麽寬。

宋柬趴在護欄上嘆氣:“苦的都是普通人。”

“阿柬想去懲惡揚善嗎?”程佰列問道。

宋柬搖搖頭,他悶聲悶氣地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應該的,但如果我們現在出手且不說暴露身份接下來難以行事。”

“就算把這幾個玄修狠狠教訓了一番趕出去,能叫這雨花閣安生一時卻不可能安生一世。我們事後走人天高路遠,這店門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是皓月宗的門徒找了幫手再來,這雨花閣恐怕就兇多吉少了。”

程佰列沒說話,所有人包括蕭之訪蕭掌門都覺得他的師尊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情世故,但宋柬不是不懂,反倒是太過理解人性的善與惡。

“玄門千宗缺乏管束,這些年來沒少出事。”程佰列淡淡道,“師……我是說玉虛宗的前任掌教洞微真人,他曾致力于構建一個玄宗間共同進退互相壓制的環境,只是一生奔波最終也沒能成功。”

宋柬:“遲早要出大事。”

樓下的恩客們本都是備了千金來竟花魁一夜的,結果被幾個玄修截胡,還無法報這一箭之仇,個個都覺得掃興又晦氣,于是不少人意興闌珊地準備打道回府了。

那幾個玄修也喝上了頭,摟着懷中美人放浪形骸,女孩兒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生怕惹了這幾位爺不開心生出什麽事端。

結果這群女孩子中忽然有一個發出了充滿恐懼的尖叫聲,儀态盡失地跌在了地上,她指着一個方向道:“有、有、有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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