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風幹的橘子皮

“宗主！”

是伏禍宗宗主府邸，靜默打坐調息的賢先生忽然嘔出一口黑血，他猛然睜開雙眼，目生紅光面色猙獰，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樣。

“宗主，你怎麽了！”這侍從是之前跟着賢先生一起去過妓坊的那人。

賢先生一把抓住了他，扣住這人手腕的五指緊繃，手背青筋暴漲。

扶住他的這人甚至來不及痛呼一聲，一身皮囊就像秋後風幹的橘子皮，皴縮成了褶皺一灘的破袋子。

這個賢先生竟在轉瞬間吸幹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像扔掉一塊破抹布一般扔掉手中幹癟的皮囊，緩緩吐納無聲喟嘆，那些搏動的青筋，以及難以自持的猙獰神情都漸次退卻，現在他沒了半點走火入魔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紅光滿面的意思。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皮囊，露出些許厭惡的情緒，以指尖調引燭火将那殘存的痕跡都給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賢先生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掌心，這幾年他的修為不僅再無進益，甚至有了幾分後退的意思，連肉體皮囊都再次隐隐顯出衰老的意思。

這一次的事情甚至讓他遭到了巨大的反噬，不得不在短時間內吞掉了好幾個精心培養的屬下，才勉強穩定了自己的元神。

“……沒時間了。”

他喃喃道，語氣中并不掩飾最深處的欲望。

于此同時，深陷昏睡的魔尊程佰列也在昏沉中蘇醒，他指腹輕點眉心，一道血痕似的紅光微閃，走馬觀花般的光景閃如他的腦海，他陡然睜開雙眼，心道原來如此。

“怪不得要如此觊觎玄魔混血的本尊……”

殺心遂起。

原來那個被伏禍宗宗主吸幹的人，正是當初程佰列親手下了傀儡術的人，這人驚悚的死相通通透過因其暴斃而徹底截斷的傀儡術傳入了程佰列的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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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百轉，生人入魔、心髒、玄魔混血……無數字眼在腦海中沉浮，最終神識停留在了“北邙山”三個字上。

上輩子侘傺山不曾解禁，那麽北邙山又在其中擔當了怎樣的角色？

無論如何，這個地方或許會成為一把鑰匙。

他從懷中取出那塊攝取了自己體溫的玉佩，玉佩的一角沾上了他傷口處的鮮血，已經變成了暗啞的髒污，叫他眉心一皺。

他尋了一處幹淨的衣角，仔細地将那血痕都擦拭幹淨，直到玉佩幹淨如初。

這上面有他之前私自留下的傳音法陣，以形傳音可以将留言傳去成對的另一塊玉佩所在。

也就是他的師尊，宋柬那裏。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給遠在白源峰的宋柬送去了一句話。

玉佩上忽然傳來的熱意，将宋柬從短暫的夢魇中拉了回來。

他先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暗想，就算神魂不穩也不至于站着看會兒風景都被夢魇糾纏，覺得自己在了結這些事情之後，确實該聽蕭之訪的好好閉關修習一陣了。

他拿出玉佩，看着上邊的玉兔紋樣難免想到了另一塊玉佩的主人，指腹輕輕觸上玉兔的耳朵，程佰列的聲音就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北邙山，靜候師尊。

留言極其簡短，甚至聽不出什麽情緒。

宋柬将玉佩握在掌心裏，第一個反應是程佰列安然活着，叫他松了一口氣。

其後輕輕将北邙山三個字碾在唇齒之間，微微皺起了眉頭。

七百年前，在侘傺山還不曾落地成牢的時候，侘傺、北邙、陳連，三足鼎立各據龍眼，周轉四方靈氣。

侘傺山封禁之後，四方靈氣沖擊陳連和北邙，因陳連在中原腹地，有掌門以肉身為祭擔下了絕大部分的沖擊，遠在北境的北邙山龍眼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而且，即使受到了影響地動山搖也并無什麽所謂，北邙山原就是一派沒有人煙的險山惡水，只有各大宗門派弟子輪番在外圍駐守，就算北邙山受到沖擊裏頭天塌地陷也沒人會受傷。

可哪怕北邙山是無人之境，它也是龍眼之一，是天道調度九州靈氣的關鍵中樞。

程佰列說過他上輩子在那處被自己手刃……宋柬想不通的事情又增加了一樣。

他想不通自己何至于要殺了程佰列，也想不通為何要将那地點選在北邙山。

既然如今他的大弟子在那處等他，宋柬決定幹脆去究清這兩點疑問。

他想了想沒給蕭之訪留信，悄無聲息地就去了。

宋柬禦劍不太行，想要一日千裏只能靠縮地成寸，倒也沒什麽旁的不好，就是消耗靈力巨大了些。

他趕到的時候，程佰列已經隐匿身形避開守衛深入了北邙腹地，這裏冰雪覆蓋幾乎沒有生氣。

在雪地裏若不以魔息或靈息凍結浮雪為踏腳石就會陷進無底的雪海，若不以修為護體，真元也會因極端的溫度而徹底封凍。

冰雪能夠封印一切。

天道之下，迅疾的九州靈氣會在此變得緩慢，冰雪淨化掉靈氣中不純粹的部分，雜質沉入冰原，幹淨的靈氣會再次流向九州。

所以北邙的冰原之下是沉郁了千萬年的雜質，被時光擠壓成了仙魔不碎的淵底磐石。

程佰列在雪原上靜立等待，腳下是他上輩子結束的地方。

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對宋柬的告白，他說宋柬是他的雪原，是給荒原賦予風景的無際蒼茫。可雪原也是不一樣的，宋柬是白源峰上的白雪，幹淨純粹的同時溫和甚至孕育着生機，但北邙山的風雪，只剩肅殺殘酷。

程佰列立在風雪中，眼前鵝毛大雪茫茫迷人眼，他甚至沒有放出結界屏蔽風雪，直到宋柬出現。

宋柬将周身的結界放大，把程佰列也攏到了其中。

“佰列。”

程佰列睜開雙眼，他的眼裏不再有滿天風雪，只有宋柬。

這才多久沒見呢？三天五天？

為什麽好像已經時過經年，程佰列看着宋柬，看着他氣息平穩身體安康的模樣心下似乎才終于安了心。

“師尊。”他低低喚着。

宋柬看着他一身魔尊行頭有破損也有血污，一看便是苦戰了一番，臉色也是蒼白的。

“讓我來此是有什麽事嗎？”

程佰列先從袖裏乾坤中拿出一只琉璃瓶放到了宋柬的手心裏，那其中拘着議事堂長老罕忍的神魂，他說：“我對他用了洗魂術，獻祭生人、攪亂玄宗這些事情的始末他都交代了。”

“還有長河郡凡玄邪術之事，我留在伏禍宗宗主身邊的傀儡記錄了那位宗主走火入魔後吸人元神的全過程。”他拿出一只木制的，不到小指指節大小的人偶，一并給了宋柬，“用這個便可看到。”

宋柬看了眼瓶子裏的魔族神魂和那小小的傀儡厭勝，閉眼後洗魂從那魔族神魂中榨出來的一切就在一瞬間全入了他的識海。

然後他将東西都收進了袖中，随後繼續攤開手掌，對程佰列說：“手伸出來。”

程佰列向來不會忤逆宋柬，本能地就将手遞了過去，宋柬将指腹按在了他的脈搏上，程佰列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收回手卻已經來不及。

宋柬探着程佰列的脈搏，探知他體內魔息暴亂仍未徹底平息，若不是魔息大量消耗，如今內腑中殘存的魔氣本就不剩多少了，恐怕暴亂的靈息都能叫程佰列內腑破裂。

可見他對付魔族議事堂那幫長老費了多大的力氣，或許根本就不占上風。

轉換後的靈氣如甘霖一般沒入程佰列的經脈。

“師尊？”程佰列混亂的內腑也随之平靜了下來。

是那一大半被他鎮在宋柬靈臺的魔魄代為轉換的力量。

“既然已經能證明三千生靈非你之過，便随我回宗門吧。”宋柬如此說。

程佰列是來等待判決的，可這個能夠審判他的人卻只用一句話給了他無盡希望，終于然而答案已經高懸不下。

他用盡了所有勇氣，開口問道：“你願意原諒我？”

宋柬看了程佰列一眼，将他眼神中的希冀與害怕都收入眼底。他一掀袍角席地坐了下來，而後沖程佰列擡了擡下巴：“我們坐着說吧。”

程佰列順着他的動作盤膝坐了下來。

宋柬開門見山道：“魔族的那幫老頭從五年前就開始接觸你了？”

程佰列垂下頭默認了。

“為什麽不曾同為師言明？”

“我……”程佰列一時語塞，是啊，他為什麽不在當年魔族找到他的當時就将一切告訴宋柬呢？

他怕什麽，難道宋柬會因為他是玄魔混血就對他怎麽樣麽？

宋柬不會因此出身就厭棄他，更不可能因為他不能控制的出身就抛棄他。

宋柬嘆息一聲：“白源峰上有豬油麽，你到底是被什麽東西糊了心啊？”

程佰列：“……”

“罷了，你從小就別別扭扭。既然七月十四那些事情都是魔族設計，你也不過是他們利用的棋子，那些事情便沒什麽原諒不原諒的，你也不過是受害者罷了。”

“即為玉虛門徒，宗門會将這些昭告天下還你清白的。”

程佰列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他只在乎宋柬，他奢求得到原諒的也不是這些事。

“至于其他……所謂重生未免荒誕，但我看到的那些确實是發生過的對嗎？”

程佰列默認了。

“為什麽要那麽做？”

“……我不知道，”程佰列覺得那時的一切都荒誕不經，是因為方錦槐嗎？他喃喃開口：“你後來跟方錦槐走了。”

“錦槐？”怎麽會扯到他頭上。

“我……你總是偏愛于他，我是嫉妒。”

“師尊，我真的是嫉妒得瘋了。”

漫天風雪在外，程佰列回想起自己一步步瘋魔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