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此處歲月靜好
黎伴陡然從昏睡中驚醒,渾身炸毛地原地蹦了起來。
“伴伴。”男人溫和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
黎伴猛然回身,一下子又跳回了那個懷抱,委委屈屈地喵了一聲。
——師兄,我好想你。
崇平露出笑意,摸了摸貓咪皮毛柔軟的後腦勺。
他問道:“做噩夢了?”
黎貓貓不肯出聲,只是用腦袋蹭着崇平的臂彎,像是在撒嬌。
他當時一腦袋撞上渾天局大門暈在當場,現在想想那樣子實在有點蠢,于是現在十分沒臉見人。
是蕭之訪順道把這只小貓咪給撿回來的,小妖修顯然被渾天局大門上的禁陣傷到了腦袋,帶回來以後一直昏迷着。
這段時間崇平便一直把他抱在身邊,反正他自己一個人修複神識也是修,帶着這個小東西一起也差別不大。
崇平捏了捏貓咪柔軟的耳朵尖兒,然後說:“你可算醒了,這幾天昏睡着不吃不喝,抱在懷裏都覺得你分量輕了。想吃點什麽?”
“喵喵喵。”
——崇平師兄,妖修也是會辟谷的,不可能幾天不吃不喝就瘦的。
崇平笑意漸深,“那你不想吃東西嗎?我特意請你祿林師兄帶回來了鹽酥小黃魚。”
“喵!”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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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崇平抱着黎伴走到外間,那桌子上的油紙包被一個小結界包裹着,保證着裏面食物溫度口感都不會變。
崇平擦幹淨了左手,撤了小結界拆開油紙包後拿出一條小黃魚遞到黎伴唇邊,黎貓貓的注意力顯然都被小魚幹兒吸引了過去。
粉紅色的小舌頭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犬齒,三兩口就把一條小魚幹兒卷進腹中。舌頭卷過崇平的指腹,貓科動物特有的倒刺拉得崇平微微生癢。
他頗為寵溺地将下一條小黃魚遞到了黎伴的唇邊。一人一貓,投喂與被投喂,倒是頗為和諧的畫面,直到某只小貓吃到肚皮渾圓,整只貓都仰着肚皮攤成了一張餅。
小貍花的肚皮是純白的毛發,黎伴伴應當是只相當愛幹淨的小貓咪,漂亮的毛發油光水滑。
崇平一個沒忍住上手揉了揉小貓咪圓鼓鼓的小肚子。
“喵——”
——別揉,師兄!已經到嗓子眼兒啦。
——撐死貓了。
“之前在清河鎮,吓到你了吧。多謝你為師兄奔走了。”崇平突然如此說。
貓咪一下子收起了慵懶的模樣,他那淺金色近乎透明質感的豎瞳直直地看了崇平一眼,随後一個咕嚕翻起身來,四肢輕巧地落了地。
落地既成了濃眉大眼的少年模樣,崇平的視線随着黎伴上移,對上了少年的雙眼。
“我膽子很大的,那點小事不至于把我吓到。”他說得信誓旦旦,就差拍着胸脯了,“師兄,我很喜歡你,所以我做的那些都不算事兒。”
少年說着有些低落地低下頭顱,“而且,我也沒幫上忙……淨拖後腿了。”
“怎麽會,你一直相信我就是最大的幫助了,不然我們現在也回不來。”崇平說道。
少年擡眸看他,眨了眨眼。
崇平:“師兄沒騙你。”
于是某只貓又愉快地露出了笑容。
此處歲月靜好。
長河郡內就沒這麽太平了。
“賽統領,我也快死了是不是?”女人坐在屋子陰暗的角落裏,只有一縷長發散落在地板上,發梢落在穿透窗棂的天光裏,折射出瑰麗的光。
她似乎懶得打理自己,長發未绾粉黛不施,可縱使如此也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賽添先看着神色蒼白的聽雙,不置一詞。
聽雙神色恹恹,似乎也并不想多做言辭,但她骨子裏又有某種待人接物時不可悖逆的禮節分寸似的,還是打起精神問道:“賽統領是來興師問罪,為兄弟報仇的?”
賽添先是個粗人,入道鍛體五大三粗的那種。面對漂亮柔弱的女人,他總是讷于言語的。
特別是這個曾經為他所救的女人。
但這一次他已經提前組織過語言了,于是開口道:“我知道你和自明之間的關系,有回不小心撞見過,紅顏藍顏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情,當時我就沒放在心上。”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委……”聽雙勾唇慘笑,卻無意地露出了別樣的美,“左不過所托非人罷了。”
“可笑我一介煙塵女子還妄想所遇良人,賽統領你說這是不是我天生命賤所以活該。”
賽添先頂着一張鐘馗臉,也看不出什麽可不可笑的表情,他說:“人生境遇七分天定,身不由己不是你的過錯。”
“……身不由己,”她癡癡地問,“你們渾天局的人都明白這幾個字嗎?”
“他說他也是百年沉浮身不由己,他說他懂我,因而願意聽我所言,想要帶我離開。他說他尊重我,不在乎我的出身。”
“我信了,感動得涕泗橫流,恨不能為他肝腦塗地。所以他說現在還不能為我贖身,需要等他順利調職,我便乖乖等着。”
“他拜托我幫他刺探情報,對其他男人虛與委蛇,我也欣然而去。”
“他說他愛我,叫我做什麽都行。那樣溫柔儒雅高高在上的男人,叫我如何能不傾心?心一旦不屬于自己了,那些該想到該看到的也就自然而然視而不見了。”
她擡眸望向賽添先:“賽統領,你也是男人,你說男人既然做了戲,騙了人,為什麽卻又偏偏不肯将戲做到底,偏偏不肯騙得從一而終呢?”
“他若是肯騙我一輩子,就算不愛我,利用我,哪怕骨子裏也不過視我做蝼蟻,也便都罷了。卻連這樣一個卑微的夢都不肯給我。”
一聲長長地嘆息,“可笑啊。”
聽雙跟了喬自明整整七年,從豆蔻少女走過了雙十華年,喬自明說讓她等等,等他調職高升就帶她一起離開這個傷心地,等他帶她遠走高飛。
可為什麽一定要能離開此處才肯為她贖身呢?還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份會給他帶去流言蜚語。說白了,骨子裏還是輕賤她。
這麽多年過去,她年紀漸長,常年浸淫在聲色場所,也再無曾經的純真甜美,喬自明又能再看她幾眼呢?
她繼續道:“你們在查玄修暴斃的那些案子時,他查到了些關鍵的東西,但是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悄悄藏了起來。”
“我曾同他說過,他是玄修,百年歲月對他也不過須臾。而我一介凡俗,幾年過去就要人老珠黃,永遠不可能同他厮守。”
“想來是被他記在心上,才故意把那些資料落在我房裏,叫我看到了‘凡人入道’這幾個大字。要知道他喬副統領可從不曾犯過将機密洩露這等愚蠢的事情,怎麽可能就那麽巧呢。”
賽添先從不憚于用最惡的角度去揣測那些窮兇極惡的兇手,同時也從不曾這樣猜忌過自己的同僚。
但這一次他一聽便知了聽雙其意所指。
賽添先:“他誘你以身試法,為他探路?”
“是啊,能讓凡人都入道的東西,若安全無虞,豈不也能讓他功力大漲?賽統領,您能明白他有多麽希望自己的修為能淩駕你之上麽?”
“人望、美譽、愛戴,這些又怎麽比得上實打實的修為力量呢,他早就不想再做那萬年老二屈居人下了。”
對于聽雙說的這些,其實賽添先也早就在這些年的共識中隐約感覺到過,不過那更近于一種野獸的直覺,因而他此刻仍為這直白言語感到不适。
他問道:“你是早便知道了?那為何還要如他所願。”
聽雙的眼睛就像毫無雜質的琉璃,天光微斜,終于将她籠進了光裏,她的眼珠微微輕顫,回道:“賽統領您天資卓絕,想是從來不曾體會過同僚們那麽渴求力量渴求進益,卻如何也求而不得的心情吧?”
她直視賽添先:“您應該更沒想過,連凡人蝼蟻也會渴望力量對不對?這種癡人說夢的事啊。可是身不由己,憑什麽我這一生就只能身不由己地當人掌中玩物物日日夜夜身不由己?”
“憑什麽任那阿貓阿狗都能主宰我的人生,偏生除了我自己?”
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像是這幾句話控訴已經用光了她殘存的所有氣力。
聽雙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她就是用這雙手掐住喬自明的脖子,生生折斷了那人脖頸骨頭的。“其實我不恨他,喬自明他只是虛僞了一些,論其他的和那些恩客也沒什麽區別。”
“何況他一貫溫和出手闊綽,我也不虧什麽。”
恨意其實并沒有那麽強烈,對于聽雙而言,她對喬自明的愛意本也就只是落難被救時的移情罷了,随着時間早也消散殆盡,沒有愛又何來恨意?
她恨的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恨的是生為蝼蟻便連一點反抗的機會也沒有的人生!
“我以為……我至少能主宰一次自己的命運。”
“哪怕……”
只有這麽一次。
可她的話并未說完,整個人便徹底消散在了天光之中。
她這一生以最後的癫狂換取淩駕于人的力量,卻依舊不過是受人利用,用完即丢的存在罷了。她從頭到尾都不曾真正掌控過自己的命運。
身為譽冠長河的花魁,聽雙美貌自是無人能及,而美人就連死也都美得驚心動魄。
賽添先心下一墜,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幕了,一如當年與子初見。
又臭又硬的石頭也是會對美麗的人與事心生愛意的,只是石頭讷于言語,便無人知曉。
當初的聽雙還只是剛剛挂牌的小紅倌,在去世家府上獻藝的路上被逃竄的魔修撞見,是賽添先和喬自明帶人分頭圍堵絞殺了那魔修,救下了少女的性命。
當時第一眼看到驚慌失措的女孩的,其實是賽添先。
他入道近三百年,無一日不醉心修道,昔日鍛體淬魂才是他最鐘愛的,卻在看見少女的那一瞬意識到世間竟有如此璀璨奪目之人。
原本世間一切在他眼中都無甚差別,卻也因那一眼周遭都黯然失色。
那也讓從不在意外貌容姿的賽添先,第一次感到自慚形穢。
也正因如此,在發現喬自明與聽雙在一起之後,他才默默地收撿起所有心思,眼不觀心不思。那點老樹開花似的春心萌動,甚至未被任何人察覺。
賽添先上前兩步,在女人消散的地方撿起了一支珠釵和一封信,陳情了所有的證據。
他後悔嗎?
他當然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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