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虎視眈眈的毒蛇

程佰列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他躲藏在山石夾縫裏,謹慎地拉出一張結界屏蔽掉自己的氣息,而後渾身洩力地躺在了身後冰涼潮濕的巨大岩壁上,本來就因為血液大量流失而降低的體溫更加急速地下降。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理會胸口的傷了,任由血液從那處流出。

托福于這具半魔的身體,雖然緩慢但那傷口也肉眼可見地在慢慢修複。

他露出一絲慘笑,議事堂有七人長老,不僅聯合起來都殺不死他,還被他三言兩語就挑撥離間了開來。

如今有兩個直接在混戰中被他擊殺,重傷其二,且拘了其中之一的神識。現在剩餘三人比起對付他這麽個“瀕死”的倒黴魔尊,恐怕更在意自己是不是那個接下來在議事堂中真正掌權的上位者,多半忙着将自己的手下塞進權力的中心。

這一陣追殺若是沒有結果,想必也不會糾纏他太久。

程佰列覺得自己的心髒在鈍痛,他好想宋柬,宋柬離開他的每一天都讓他感受到了伴随思念而來的針紮火炙般的前熬。

每一個瞬間都在想念,每一個瞬間都在痛苦。

甚至讓他産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每一絲痛苦都是有結果的。

因為痛苦是在贖罪,當罪虐贖清,他的師尊就會寬恕他會原諒他。

宋柬說過,他們倆的帳之後再算。明明是句狠話,可卻成了拉住程佰列的一根救命稻草。

至少還有以後不是嗎,還有算賬的餘地,是不是就說明一切還沒到魚死網破的境地?

程佰列開始一刻比一刻更期盼現在這一切快點結束,那麽他就可以見到宋柬,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審判了。

風将積聚的烏雲吹散,雨沒能落下來,但天還是黑的,因為太陽已經西沉。程佰列在星輝露頭的時候,陷入了昏沉的混沌裏。

再醒來時,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徹底修複,這具靠着生人獻祭而徹底成魔的身體果然擁有着無比強悍的力量。只要不是剖掉心髒砍掉頭顱這樣的致命傷,他恐怕都不會死。

所以,上輩子師尊才會那麽決絕地用守若劍刺穿他的心髒嗎? |

可程佰列擺脫不了這副皮囊,就算肉體湮滅,他也擺脫不了身上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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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喪和思念一起蠶食他。

程佰列覺得自己懦弱,同時厭惡自己懦弱,卻又強逼着自己直視懦弱。

因為那個人要他活着,所以他要活着,為了那個人。

就在這個時候,程佰列忽然覺得心髒一陣刻骨的刺痛,就好像有利刃插入,可那裏明明沒有任何傷口,那痛感那樣熟悉,甚至叫他嘔出一口鮮血來。

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這種不詳的預感讓他更加迫切地想要馬上見到宋柬。

與此同時長河郡內又有異變發生,這一回死的人把這兩天漸漸偏轉了風向的輿論,又拉回了原來的地方。

又有一名玄修曝死街頭,他是喬自明。

賽添先親自去給他收的屍,這賽統領和喬自明共事時間說長不長,但說短也絕對不算短了,連他都差點認不出來這死相凄慘的屍體就是他的昔日同僚。

這一次屍體發現的速度要遠快于以前,不知是否因此,賽統領竟在喬自明的屍身上搜出了些許魔息。

而這與蕭掌教從崇平身上逼出的魔息一致,将獵殺玄修的真正兇手鎖向了同一人。

實際上對于總局的人将崇平捉去審問一事,賽添先一開始就是不贊同的,或許崇平是當街殺人的兇手,但他絕不可能是獵殺玄修之人。

雖然賽統領自己也曾把這位崇仙君當凡人消失案的罪魁禍首,但随着案件有所進展,他發現一開始将這兩個案子獨立偵查的做法就是錯的,這根本就是一個案子。

特別是當他看到了昔日同僚的屍身之後。

且不說凡人憑空消失這種事情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生的,玄修獵殺至少在崇平來侘傺山前兩月就已經開始。

玉虛宗的崇仙君就算再怎麽神通廣大,也不至于将手伸得這麽長。

蕭之訪已經親自證明了崇平是被陷害。

那麽這背後真兇究竟為何如此處心積慮地要陷害崇平呢,甚至不惜為此留下了致命的證據。

“統領,您要的資料都在這裏了。”來人袖上扣着白巾,是為了悼念死去的兄弟,這是渾天局的傳統,“玉虛宗對門下弟子保護甚嚴,崇仙君入陳連山之後的事情,除了那些衆所周知的,也都查不出來了。”

“沒事,你下去吧。”賽添先擺擺手。

長河郡駐事驿的人無一例外都為喬自明扣上了這縷白巾。喬自明在這裏待了很久,上一屆統領榮休之後,他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繼任人選。要不是賽添先他空降至此,喬自明就不是喬副統領而是喬統領了。

不說喬自明作為玄修的修為如何,至少在此處上下,人望無人能及。

“所以不甘心,甚至恨意叢生也是人之常情吧。”賽添先一邊一目十行地看着眼前的資料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

“出身長河郡河武埠——彼時叫崇家寨,崇……崇家?”

“竟然是那個被滅門的大家遺族。”他算是領會到玉虛宗對門下弟子保護得是有多嚴實了,當年那麽大的事情,竟是半點也沒波及到已在玉虛宗的崇平。

“崇平近五百年前離開崇氏進入玉虛宗,其後一百多年過去,崇氏一夜傾覆,上下數百口人全部慘死,無論本家還是旁支。”

“當地府尹,當時的渾天局駐事驿全力追查此事數年不止,卻還是什麽都沒有查出來嗎?不了了之……”

“仇殺、一夜收割數百條人命的話——邪術?還是咒術?”眉心川字愈加深刻,“乾和,你把當年崇氏滅門一案的所有案宗都調出來,我現在就要。”

賽添先沖自己的新副手道。

而侘傺山這邊,蕭之訪派去接替崇賢的弟子,也在山中發現了異樣的地方。此處各宗門弟子雲集,各自的發現都是沒有辦法隐瞞下來的,幹脆形成了相對和諧的情報共享現狀。

于是,從那些因為白骨都被抽出而爛泥紛飛的墓穴底部而來的一捧土送到了各家宗門之內。也自然而然也過了宋柬的眼。

他彼時正被困夢魇,甚至連打坐入定都會被拉入夢境的連鎖深淵,因而幹脆不合眼。

夢境怪誕反複無常,有時會讓他覺得自己陷在虛無裏,昏沉茫茫無際,擡眼什麽也看不見,自己像是泡在一灘黏膩的池水裏, 又好像他自己便是那池水本身,只是更接近正在融化的冰或者說是蠟燭。

這種超脫了人類範疇的感受讓宋柬感到極端的不适,他更願意在噩夢裏被野獸追趕。再不濟,被上輩子那個小瘋狗一樣的程佰列追着咬也比這要讓他更能夠忍受。

當然,那種以程佰列和他為主角的夢境也不是不再造訪,只是該說是荒誕嗎?或許那夢境本身也不算太過荒誕,荒誕的是宋柬自己的态度,他甚至有些許沉溺。

夢境中的他,和他的大弟子,就只是一對普通的師徒,也是一對普通的道侶,做些普通的親昵的事情。

彼此愛慕彼此相依。

就像他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裏,只是要更加親密,他的佰列也不會因為欺騙和負罪而時常露出憂思愧疚。

他們在白源峰上就像兩只相依為命的小動物,在這平凡的天地間彼此溫暖。

那種近乎寧靜的溫度一度讓宋柬不願醒來,像是甜蜜的毒藥。

蕭之訪叫他來玉虛峰的時候,他就是這麽一幅精力不濟的樣子,蕭之訪皺眉看他,頗為不挑用詞地說:“我叫你回去好好修養身體,你怎麽反而搞出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來。”

縱欲過度——這詞兒還真的是,叫宋柬都給噎住了。

他也懶得和這師兄計較,擺擺手道:“許是因為神魂動蕩的緣故,這兩日夢魔纏身。”

蕭之訪聞言作勢要結印為他施靜心訣,宋柬擺了擺手:“不用,沒什麽大事兒。師兄叫我過來是想讓我看些什麽,先把東西拿出來吧。”

“傳話的人說,是從侘傺山送回來的?”

蕭之訪帶着宋柬往裏走,此處布滿了結界,中心的桌案上有一只匣子,匣子外側是只頗為強硬的小結界,霸道地隔絕了一切密不透風。

宋柬:“這是,泥土?侘傺山上的泥土嗎,有什麽特別之處?”

蕭之訪一打響指,小結界應聲而解。宋柬也随即感受到了其中蘊藏的氣息,像是被陰冷的毒蛇爬過脊背,叫人不寒而栗。

“惡咒。”

宋柬凝眉,上前一步想要仔細查看,被蕭之訪攔住,“當心,別碰它。”

那分明是死物的東西竟讓宋柬感受到了一種不懷好意的凝視,就像是毒蛇已經張出了信子,赤金的豎瞳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只要稍有松懈就會被它抓住機會,趁機狠狠咬上要害。

他的腦海裏恍然浮現了網棋諸島上那獵殺玄修的藤蔓,那魔物曾經擊傷過亦白仙尊,詠君夫人為其拔除了魔氣,難道當時那東西還在向亦白的身體裏留下了惡咒,而且還是詠君夫人都察覺不出的惡咒?

但無論是否真的有這可能,這土裏殘存的東西确實與那年那魔物有同源的氣息。

宋柬喃喃道:“亦白仙尊的走火入魔難道并不僅僅因為仙魔難解?”

“這是什麽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蕭之訪說:“侘傺山位置特殊,通俗點說它在龍脈的關鍵位置,當初侘傺山落地成牢直接截斷了九州龍脈,四境靈氣因此大量流失,自那之後,各宗各派再無一人飛升。”

“原本師尊也不至于那麽早隕落的。”

宋柬那種深陷夢魇中才有的窒息感,因蕭之訪的話竟在此時又慢慢逼近了他,他不動聲色地狠咬了自己舌尖一口,讓意識清醒過來。

緩緩開口:“師兄,你說七百年前設計亦白仙尊身中惡咒走火入魔之人,與今日以流言圍攻玉虛宗,獵殺玄修草菅凡人性命的,會是同一人嗎?”

甚至還有程佰列,他的佰列如今經歷的這一切會不會也是其中的一環。

這樣巨大羅織的巨網,其背後捉刀之人,究竟圖謀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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