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蝼蟻的控訴

這人上了玉虛峰卻露出了相當痛苦的表情,像是渾身上下都在被針紮似的,泛起了異樣的紅點,整個人還來不及說半個字便撲倒在地上開始抽搐痙攣。

押他來此的兩名玉虛宗暗樁心下一驚,以為這人要死在這裏,正準備用靈息為他吊命時宋柬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動作。

宋柬單手結印,在那人周身罩上了一只小小的結界,屏蔽掉他周身靈氣,陳連山脈鐘靈毓秀,靈氣也比旁的地方濃厚得多。

宋柬這一下,将那人徹底與外界靈氣隔絕開來。

兩名暗樁驚訝地發現這人真的停止了抽搐打滾,連那些異樣的紅都肉眼可見地退去,甚至有力氣爬起來。

宋柬謝了這兩位暗樁,讓他們先行回去,獨自将這人帶去了玉虛峰。

方才這人的反應已經大半證實了宋柬的猜測,他把這人帶到了偏殿,和蕭之訪共同審問。

這人顯然沒怎麽見過真正的玄修,在宋柬和蕭之訪面前甚至不敢擡頭,一直畏畏縮縮地跪在殿中。

蕭之訪讓他坐下說話,他卻渾身發抖地不敢動彈。

宋柬只好開口:“你讓我們救你一命,如今卻什麽都不肯說,要我們如何救你?”

大概是他語氣足夠溫和,這人終于保持着五體投地的姿勢道:“小的,小的趙鼓,乃是河武阜出身,家中原屬軍籍,也出過進仙山的能人,是我父親的小叔叔。得他庇護我們一家在河武阜也算過得順遂。”

“可小爺爺卻在年前暴斃,後來仙門來殺我全家滅口,只有我與家妹僥幸逃脫,家妹也為了保全我死在了逃亡路上。”

“哪兒的仙門要如此追殺你?”

趙鼓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道:“皓月宗。”

“你小爺爺是皓月宗門徒?”

“正是,那皓月宗少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小爺爺不過是勸誡了他兩句就被他的手下捏碎內丹身死道消。不僅如此,他連我們這些凡人都不肯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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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柬接過他的話問道:“所以你想方設法殺了他?”

趙鼓供認不諱:“是。”

宋柬又道:“殺人償命,你即承認你殺了人,這事兒不管是擱在凡間衙門,還是上呈渾天局,你都得死。”

“怎麽跑上我門求救?”

趙鼓猛然擡起了頭,也不知是從何處而來的勇氣,竟敢逼視宋柬和蕭之訪,他說:“皓月宗橫行霸道,欺男霸女,那錢飛揚更是萬惡之源,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他是為民除害,解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所以你是覺得我們能幫你把這番說辭叫皓月宗也信服嗎?”蕭之訪問他。

趙鼓捏緊了拳頭:“不!”

宋柬這才發現,這人渾身顫抖并不是出于畏懼,到更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憤怒。

“我只恨自己無能,不願做砧板上的魚肉,自以為為一家老小報了仇,卻不成想自己不過是成了另一人手中的刀。”

“借刀殺人用完即棄!命運不公,為何我為魚肉,天下玄門皆為刀俎?我等凡俗勤勤懇懇世代溫良,為何不得善終,不得好死!為何!”

他近乎癫狂地質問着,隐約有了要走火入魔的跡象,可這人分明是個凡人。蕭之訪緊急一道符咒蓋上了他的靈臺,用外力強逼他冷靜下來。

宋柬:“我沒看錯的話,你是個凡人,并無修道資質,可是?”

趙鼓趴伏在地上,喘息着艱難點頭。

“你靠什麽将那錢飛揚殺死的?”

趙鼓一點一點挪動右手,揭開褴褛衣衫,讓宋柬和蕭之訪看清了那其下皮肉上,虬結盤踞的可怖咒文。

一筆一劃皆是反複割開又反複愈合的傷疤。

“他說,他能幫我。不需要我給他什麽,因為代價就是我自己的命,用他這方法我肯定是活不長的。說不準當時熬不過去就死了也不一定。”

“開這有什麽可怕的,只要皓月宗存在一天,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遲早會被找出來,遲早是死,有什麽不能舍命一搏的?”

“上天眷顧,我沒死,我得到了力量,殺了那姓錢的,那高高在上的少主子匍匐在我跟前,痛哭流涕地求饒,讓我放他一馬饒他一命,說他錯了,他不應該——那麽醜陋,可笑。”趙鼓如此說着,看着自己血肉斑駁的手臂眼中隐隐露出癡狂的模樣。

然而不等宋柬将他從這種危險的情緒裏拉出來,他自己忽然用左手掐住了右臂,指甲紮進沒來得及長合的傷口中,顏色污濁的血液流出來,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嘶吼,卻也找回了神智。

蕭之訪:“他是誰?”

“伏禍宗宗主。”趙鼓痛苦地匍匐在地說出這幾個字,有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之态。

“無憑無據指認一宗之主,你如何證明自己不是污名陷害?”蕭之訪厲聲道。

趙鼓:“無憑無據,污名陷害?”他慘笑一聲,“我這一身血肉就是憑據!”

“我遲早要死,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二位仙長,趙某這一生匍匐玄門千宗之外,少時不是沒有入道修仙的美夢,可玄修就高人一等嗎?”

“我輩碌碌又有何錯?難道活該生若蝼蟻,死無所着?”

“我不甘心當一把被用過就丢的殺人刀,那伏禍宗宗主老謀深算,誰知道我家破人亡是不是也在他算計之內?”

“那些流言小報我都看了,那麽多人都去尋他,都是突生變故窮途末路的人,偏偏這些人都與玄宗有糾葛,哪兒有那麽巧的事?”

“我要真相,不要死得不明不白。”他字字泣血。

真相……宋柬也想知道一個真相。

他對趙鼓說:“錢飛揚死相可怖,他雖說修為資質都算不上好的,但凡人想要這樣殺死他無異于癡人說夢,你通過這些符文就得到了那種可怖的力量嗎?”

趙鼓艱難地搖搖頭:“他說他能打通凡人經脈從此不再視靈氣于無物……他打了一道‘靈息’進我眉間。”

“……那根本就不是靈息,那伏禍宗的魔頭就是個魔物!”

宋柬垂眸,這趙鼓一入玉虛峰就因此地濃郁的靈氣而痛苦不易,顯然是他身上還殘存的力量與此間純淨的靈氣相悖,兩相沖撞幾乎要将他一分為二。

宋柬看了蕭之訪一眼,後者同樣神色凝重。

“你且在玉虛宗住下,本掌教會想想法子看能否拔出你身上的——”蕭之訪遲疑了一下,這人遭受的這些沒法定義為“惡咒”,還是“禁術”,“這些東西。”

“但也別抱太大希望,畢竟世間不是所有毒藥都有解藥,何況是人為惡法。”

趙鼓一邊笑着一邊口中污血橫流,似乎在喃喃自語,“我不過滄海一粟,死了又有誰會在乎。”

玄修的觸碰可能會讓現在脆弱的趙鼓一命嗚呼,宋柬隔着結界将他挪到了偏殿的小榻上,确定他暫時性命無虞之後,和蕭之訪離開了這裏。

待身後之人已經徹底看不見他們的時候,宋柬才開口:“師兄,你若真替他拔出了他身體裏殘存的那些東西,他就真的要命歸西天了。”

蕭之訪也看出來了,就是那股引凡人堕魔的東西正吊着這趙鼓的性命,不過很顯然這些人都是一次性的,那股力量本就不是肉體凡胎能輕易承受,僥幸活下來以後恐也難以再被稱之為“人”,一旦那力量消散,左不過一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不過還是有疑點,在渾天局駐事驿外消失的那兩個凡人,形貌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看起來應當是十分正常的。”

“那賽天仙既然将人拘了起來,想必從頭到尾也都檢查過,若像這趙鼓一般形容枯槁,渾身可怖咒文傷痕,賽統領不至于瞎得将那兩人原地放了。”宋柬一邊走一邊同蕭之訪如此說。

蕭之訪問他:“那伏禍宗之主呢,你怎麽看?”

“伏禍宗掌教賢先生——師兄可知他全名為何?”宋柬反問。

蕭之訪搖搖頭,“我未曾見過此人,玄門千宗有什麽集會大都是平兒代我前去。不過這個伏禍宗宗主鮮少出長河郡境內,似乎也不曾聽聞他在玄宗集會上有過什麽值得說道的事情。”

宋柬反複回想着程佰列說的那些話,回想程佰列留在那伏禍宗宗主身邊的傀儡,也不知道那傀儡有沒有探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宋柬:“不好說,不過能在幾百年內将一個宗門發展成如今這樣,特別是還有皓月宗在一旁虎視眈眈,此人想來不會是簡單人物。”

“只是我不太明白,攪起這些事端那背後之人又究竟想得到什麽?凡人堕魔、殘殺玄修,是同修者有什麽血海深仇麽,那為何又要用那些普通人為刃?”

蕭之訪搖搖頭,他說:“多思無益,我會命長河郡境內的暗樁盯緊伏禍宗。”

他又說:“你讓暗樁散出去的那些消息已經起了作用,平兒的嫌疑也已洗清,玉虛宗安穩下來也就是眼目前的事情了。”

“你此前受過傷,身體也還沒完全恢複,還是好好休息……”

“師兄,”宋柬自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繼續蝸居在白源峰上,諸事不問,“佰列是個好孩子。”

蕭之訪眉毛都豎起來了,直說:“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呢?”

“外邊流言說他是前任魔尊故意埋進我門的奸細,你相信嗎?”宋柬問。

“現在還有人說是玉虛宗和魔族勾結故意養大魔頭之子呢,都說了是流言,還有什麽好信的,你覺得你師兄是靠人雲亦雲來經營這偌大宗門的嗎?”

宋柬不禁笑彎了眼:“掌教師兄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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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等等,又被你打岔打跑了。我剛剛跟你說的你究竟聽沒聽進耳朵裏啊。好好回你山頭上,打坐調息也好,悶頭睡覺都行,你……”

來自師兄的關愛總是這麽唠唠叨叨。

逐漸神游的宋柬遙遙向南望了一眼,突然發現今日的天空藍得不真實,他原本還帶着笑意的唇角緩緩拉平。

也不知道程佰列現在在做什麽……

被魔族背叛的消息真假難辨,若是真的,那又是因為什麽?是他急于自證兵行險招,還是布在甘城的那些傀儡被發現?

無論因為什麽,他大傷初愈孤身一人應付得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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