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星辰落入大地
假設“重生”這件事準确無誤的話,他與程佰列在程佰列重生那個節點之前,他們倆的上輩子和這輩子真的是完全重疊的嗎?
會不會,程佰列經歷的那一世中的他,和現在名為宋柬的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經歷過的人其實并不一樣——至少細節上是有出入的。
“那還能算是同一個人嗎?——我和上輩子的我。”
程佰列熱烈愛慕,甚至由愛生怖由愛生恨的那個人,還算得上是他嗎?
宋柬想着想着嘆了一口氣,轉念又想到:“可就算我上輩子和這輩子經歷的事兒有些不一樣,這五百年不下山的日子,又能差到哪裏去?怎麽也不至于連性子都變了吧。”
“說我和方錦槐那孩子搞到一起去……怎麽可能。八成是程佰列這混賬東西腦子壞了。”
“腦子壞了……”宋柬忽地頓住腳步,下意識地四顧一周,喃喃道:“可不就是腦子壞了麽。”
他忽然想通了那些違和,也意識到了自己忽略掉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可是,這真的可能嗎?”他又緩緩地邁開了腳步,“不過白源峰上人不多,我和佰列都算是深入簡出的那一挂,平日裏接觸的人也不會太多。”
“若真是有心為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正在他如此陷入深思時,腳下的雪地忽然傳來了異樣的感覺,然後宋柬整個人都陷進了無底的雪淵之中。
直到他用靈力強橫地凍結了周遭數十米的冰雪,冰柱向八方延展,像只嵌滿了鋼針的刺,死死紮在冰雪中。
然而冰球很快就開始融化,這裏明明是經年風雪的地方,地底卻像是燃着看不見的地火,勢要将宋柬燒成灰燼一般。
“北邙山的地脈被篡改了流向?”
宋柬心下一驚,雙手成訣将靈息凝成彈丸大小,轉瞬間數十個裹挾着符咒的靈珠都被打進了地底。
靈珠像是一團不會散開的水,柔軟地擠開了白雪的縫隙,然後胞衣融化,包裹其中的符咒伸出纖長的枝條,轉瞬間在深淵雪地深處織出了一張四通八達的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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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觸角伸向了每一個角落。
“沒有異狀,怎麽可能?”
靈氣龍脈的走向關乎天下生靈,雖說北邙山龍眼向來自成一脈,但他也依舊是九州龍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旦此處被別有用心之人控制,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沒有異樣,而是暗中掌控了北邙龍眼之人,其修為能力遠在宋柬之上,以至于他根本查探不出異樣來。
“那伏禍宗宗主難不成是什麽千年不出的天才?還是說修煉邪術就是要比矜矜業業踏實修行的人進益得快?”
“不對啊,要是這人真那麽厲害有天賦,何至于不走正道呢。”
眼看着腳下凝出的冰面越來越薄,宋柬收回了放出的所有靈息,準備用蠻力禦風而上,卻不想兩側潔白的雪壁上突然生出褐色的藤蔓,從四面八方綁住了他,藤蔓觸上的瞬間,他感覺到周身靈息停滞,那效果比訓仙鎖更加立竿見影,他就像海裏脆弱偷生的一尾魚,被海底的獵食者一把攝住身體拖進深淵地底。
魚兒甚至來不及吐出一個氣泡。
但宋柬不是深海裏的瘦小游魚,他也不會坐以待斃,袖裏乾坤的開放不需要靈氣催動,他以前為了方便程佰列随時取用連禁制都沒有設,現下倒是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電光火石之間,宋柬也來不及挑揀,拽出了什麽就直接往外扔。
沒成想白源峰主的運氣也叫人難以評說,他扯出來的是一張古老的天象圖,巴掌大的羊皮卷接觸到獨屬于北邙山的靈氣後迅速鋪陳開來,星辰萬千落入凡間。
紫微星觸手可及,北鬥拱照輝映,若天帝座駕臨世。
但不管怎麽說好歹宋柬脫離了雪山怪物的控制,周身靈息也恢複了運行,“不過我現在要怎麽出去?”
“也不知道佰列怎麽樣了,不知道他要是一個人碰上了那東西是否應付得來。”他這麽一想便又覺得緊迫,想要趕緊出去和程佰列彙合的心變得刻不容緩。
這天象圖應當是當年宋柬入門時,他的師尊洞微真人給他的拜師禮,被他一直放在袖裏乾坤中不曾擺弄過。
不過他依稀記得當初師尊說過,這東西實際是個蔔卦測算的陣法,陣局直接抛出會與當時當刻的天象相輝映,要走出陣局則需要“問路”。
說白了就是用這東西蔔一卦。
宋柬其實不太喜歡這種東西,倒也不是因為窺破天機會折損己身,只是覺得未來這種東西沒什麽好算的,若太篤信命運人生便會失了樂趣,如若不信,那便也更沒必要去算了。
而且要是真算出了些什麽好的不好的耽溺其中,才會真的叫那虛無缥缈的“命運”牽着鼻子走。
宋柬想了想決定不問未來,叫這天象圖說說過去好了。
“那就請算算我昨天的這個時候做了什麽吧。”
昨日此刻不過也就過去十二時辰,星辰瀚海就算流動也有限,可宋柬身處其中卻發現日月星辰,觸目可及的宇宙萬物,皆在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逆轉,光影嬗變戛然定格。
宋柬并不像他的師尊那樣會夜觀星象蔔卦問天,但當星辰停滞的那一瞬間,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心悸,像是有什麽東西推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踏入了冰雪的世界。
風雪撲面,被他周身靈息自動張開的屏障擋了開來,他回身四顧眼中警惕不減,“天象圖不給結果便讓我出來了嗎?”心下莫名不安,“我的昨日也不至于這般乏善可陳吧。”
“等等,”他忽然頓住了腳步,“怎麽察覺不到佰列的氣息了?”
宋柬立刻放出神識,将靈息近乎無限地鋪陳開去,在北邙山的每一寸角落搜尋程佰列的氣息。
程佰列是生人獻祭出來的魔尊,本就因為是玄魔混血而天賦異禀,那種屬于魔族的加持更是将他的能力拉扯到了頂峰。
他絕不可能輕易地被人抹殺,更別說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何況宋柬也并不覺得那伏禍宗宗主真有這遮天蔽日的本事,畢竟那人以攝魂術陷害小平兒都留下了那麽大的破綻。
所以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把他的佰列弄得原地消失?
宋柬不敢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萬一這練邪術的賢先生突然變了異呢?
于是他頂着風雪往兩人分開的那處尋去。
風雪呼嘯像是要将人的真元也凍住。
程佰列在寒風中忽然發現大雪停了,據說北邙山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籠罩在漫天的大雪裏,雪停就是奇跡。
上輩子他被衆玄宗圍剿北邙山的時候,正是一個難得的天朗氣清的日子。
就像現在一樣,陽光穿透雲層灑落在茫茫白雪之上,反射出的光叫人睜不開眼。
上輩子程佰列死在九日之後。
宋柬在三月之期到來前的三日,跟着潛入甘城的方錦槐一起離開了桐雲千山,似乎就是今天。程佰列四顧而去,當時的師尊會在離開他的第一日就馬不停蹄地就趕來這裏,布置擊殺他的陷阱嗎?
他搖了搖頭,當初明明是那麽堅定地将他一招擊殺……果然現在的師尊還沒能想起上輩子的一切吧,所以才會覺得親手将他清理門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師尊!”
一個白色的身影打斷了程佰列漫無邊際的思緒,那身影幾乎隐沒在了白雪之中,他追上去想要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全倒出來。
可宋柬的身影走過拐角之後竟然陡然消失了,程佰列追上去像是撞上了一座結界,被一堵無形的牆擋在了原地。
結界陣法皆是宋柬最擅長的,白源峰主結陣放之四海恐怕都無人能解——除了程佰列。
宋柬對他從來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不藏私。
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比程佰列更了解宋柬的修為路數了,恐怕比宋柬自己都要更加清楚幾分。
程佰列單手結印,面前那堵無形的牆很快就融開了一個口子,結界之內果然有宋柬的氣息,他快步追了上去。
白雪在谷底河川上鋪出一條脆弱的小徑,宋柬以靈息凝出的踏冰還未消融,程佰列循着他留下的腳步兜兜轉轉竟走到了一座在半山腰的山洞入口前,其間隐隐有光透出,是石壁上靈息凝出的夜明珠。
石壁上是幹冽的斑駁,有些許人工開鑿的痕跡,從洞口進去走了幾十米內裏石室豁然開朗,這是個在天然洞穴的基礎上開鑿出的巨大石室,幾乎要把這座山的內裏掏空了一般。
而石室的正中央有一汪封凍的圓潭,這室內已經不像外頭那樣天寒地凍了,可這圓潭中的水卻還是冰凍得堅若磐石。
磐石之上,素衣白衫的男人正盤膝入定。他周身有幽若蠶絲的熒光環繞,像是在織就一只繭。
程佰列不敢輕易靠近攪擾,只遙遙低聲輕喚:“師尊。”
白繭中心的人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沒過多久卻還是睜開了雙眼,宋柬正對着石室的出口,本該看見程佰列的雙眼卻沒有倒映出他的身影。
只是用極短的時間變換了手訣,随後又閉上了雙眼,似乎并沒有意識到程佰列的存在。
這讓程佰列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些夢境,在夢中他也曾這樣像一縷幽魂一般旁觀一切,什麽也碰不到什麽也改變不了。
程佰列心下一墜。
他謹慎地往前邁了一步,那些浮若游絲的光點穿透了他的身體,如若無物地按着原來的軌跡向前行進。
不安在心底無限地放大,而環繞着宋柬的靈息越織越厚,從他身體內部剝離出來的靈息也越來越多,幾乎是要掏空他的內腑一般。
就在下一瞬劇烈的光華炸裂般爆發,徹底将宋柬籠罩在了炫目的白光之中,像是要将他吞沒。
連靈魂的殘渣都不會留下的那種。
程佰列猛烈地心悸起來,哪怕意識深處明白他什麽也碰不到,卻還是不管不顧地撲向了白光的中心。
他自然碰不到宋柬分毫,跌在比岩石還要冷硬幾分的堅冰上,摔得痛徹肺腑,“師尊,師尊!”
他惶惶然地呼喚,像是希望聲音能穿透無形的藩籬。
但宋柬并沒能聽到他的聲音。
洞室內飓風乍起,程佰列和洞中空氣一般被卷到了洞室的邊緣,塵埃似的輕飄飄落下。
與此同時,環繞着宋柬的光随着風散了,只剩下細若游絲的一縷,自宋柬的發頂緩緩地沒入他的靈臺,一路向下劃過他的眉心、鼻尖、唇珠,再到喉結、胸膛……仿佛要将他5分成了兩半。
最終那游絲落到了地上,在觸到冰面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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