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重回玉虛宗
風在那一瞬間寂靜下來,所有的塵埃落地,明明該是固态的冰面卻漾起同心的漣漪,漣漪的中心,宋柬睜開眼站了起來。
可他也沒站起來。
程佰列眼睜睜地看着宋柬如同神魂出竅,肉體還端坐在那裏,靈魂卻擅自出走。
但那不僅僅是靈魂,留下的也并不單純只是肉體。
宋柬被那道游絲分成了兩份,兩個“他”從外表看殊無二致,可內裏都有一半殘缺。
石壁的頂端,在沒有光亮的地方伸出來透着微微紅光的,形似藤蔓的東西,左右兩支直直地闖入了宋柬的後背——仍然盤膝而坐的那個他。
緊閉雙眼的宋柬吃痛地向前俯沖去,面上露出了極度痛苦的壓抑的神情,卻仍是堪堪穩住了身形。
那藤蔓一樣的東西刺穿了他的肩胛,根植進他的內腑之中,盤根錯節地糾纏進宋柬的五髒六腑,細若發絲的根系漫入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盤膝坐着的他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那強忍痛楚的表情如出一轍地出現在已經站起來,走出了漣漪的宋柬臉上。
但這個他連頭也沒回,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了這座石室。
萬籁俱寂,靈息凝成的明珠寂滅,一切陷在了黑暗中。
程佰列目眦盡裂,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圓潭中心的宋柬爬去,卻被圓潭四周拔地而起的結界強勢沖開,狼狽地摔倒了石壁上,一切又都有了實體,他被擋在了外邊。
程佰列雙手成訣想要破陣,然而結界沒有絲毫動搖,他抽動魔息凝成劍意,也依舊撼動不了此處分毫。他甚至一遍遍發狠地徒手去砸,奢望能擊開哪怕只有一個縫隙。
然而此事非他所願能如。
“師尊,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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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他聲嘶力竭地呼喊,可結界之內的人聽不到半分。
“師尊、阿柬!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程佰列的掌側已經砸得皮開肉綻。
殷紅的鮮血順着結界往下淌,彙在冰面上順着漣漪的圓弧漫開,然後凍結。
哪怕他用盡力氣,也依舊無法接近結界中的宋柬。
“為什麽會這樣、師尊……”
“為什麽?”
程佰列雙手掌側的白骨都支離了出來,他頹然地跪倒在地,周身魔息被動地運轉起來,強制性地去修複他手上血肉模糊的傷口。
方才發生的一切比夢境更像是夢境,可不知為何程佰列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吶喊——救他!救救他!
——再不救他,一切都晚了。
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聲嘶力竭地再告訴他“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師尊,他的阿柬,留下了一半的自己埋在這座無人問津的雪山深處。把自己化作這深山的養分,忍受所有的痛苦與折磨。
“……我來救你,我來救你!”程佰列喃喃着,眼底的紅光愈演愈烈,幾乎如有實質要化作血淚流淌出來。
周身的魔息大盛,幾乎勝過了桐雲千山深處魔氣最深重的谷底。
可此處是九州靈脈龍眼所在啊。
極其精純的魔氣與天地間最為源頭的靈氣沖撞在了一起,霎時間電光火石山崩地搖。
然而那結界依舊未有半分動搖。
程佰列将手掌覆上了自己的心口,緩緩地抽出了滕霜劍。這是當初宋柬為他親自加持過的佩劍,原本他的魔族血脈被喚醒以後,已經不能再催動玄門靈劍了。
只是他生生将此劍埋入了自己的心脈溫養,直到靈劍能夠被魔息催動。他攥緊滕霜劍柄,頂着洞中靈氣集體俯沖而下的巨大壓力,勢要将眼前困鎖他心愛之人的結界撕出裂縫。
劍鋒已經紮上結界,魔息若閃電霎時間蛛網羅布,橫掃而去!
天清地濁,對立的力量一觸即發——
“佰列。”
一聲輕喚中程佰列的手腕被人扣住,那掌心傳來柔和的溫度,使天地陡然回溫,一切色彩頃刻歸位。
“……師尊。”程佰列的聲音是顫抖的。
程佰列再回眸看去,那圓潭之上的一切當然無存,水是流動的,沒有冰面,更沒有冰面上蕩開的漣漪,也沒有在固态的漣漪中間盤膝而坐的宋柬。
亦不存在那要将宋柬化作養分蝕骨吸髓的藤蔓。
魔息陡然沉底,靈氣随之蕩開,此間平靜如初。
滕霜就地化為虛無,重回程佰列的心脈。
“師尊。”程佰列一把将宋柬囫囵抱在了懷裏,呼吸帶出胸膛的顫抖,劇烈的心跳聲直直地闖入宋柬的胸腔。
宋柬垂下的左手不知該放哪裏才好,最終有些手足無措地撫上了程佰列的後背,安撫似的輕拍起來。
只這麽一個動作,程佰列原本只是顫抖的喘息徹底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宋柬的擁抱和輕拍後背的安慰是很久很久以來的習慣,兩人僅是師徒的時候,他就沒少如此安慰程佰列。然而甘城小院裏那哪怕虛假的,但也是以道侶身份相處的三個月,徹底改變了這個舉動背後的意義。
程佰列的身體已經自動将這默認為愛侶之間的安撫,恸哭登時帶上了悲傷的意味。
宋柬低聲問道:“怎麽了佰列,方才發生了什麽?”
“為師循着你的魔息而來,方才魔息大盛是碰上了棘手的敵人,”他說着再一次警惕地環顧四周,随後接着說,“或者此處有埋伏,還是又陷進幻術裏了?”
程佰列埋首在他肩頸處,狠狠地搖了搖頭。他直覺不能将方才所見的告訴宋柬,可心中那些壓抑的痛苦無從宣洩,只能緊緊攥住宋柬的腰側衣角,更加用力地抱緊他。
師尊……
“唔——”熊孩子力氣未免也太大了點,宋柬趕緊拍拍程佰列的後心說,“為師要被你勒得喘不過氣來了。”
“快、松開點。讓我看看這洞府,是不是有什麽暗藏的陣法。”
程佰列直起身來,緩緩地松開了宋柬,宋柬俯身仰頭去查看程佰列的神色,發現他眼角霧氣未消,魔潮明明已經退卻,一雙眼卻還是紅的像兔子。
怪惹人心疼的。
叫宋柬又忍不住多問兩句:“方才究竟看見了什麽?你那一劍若真劈了出去,此間靈壓能被激得直接把你碾成齑粉。”
程佰列只是搖了搖頭,見他不願多說,宋柬也不好強求,只道:“許是那伏禍宗宗主在此間布下了幻陣,叫他不用費吹灰之力就能借靈脈龍眼的威壓殺人于無形。”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伏禍宗宗主自己也是個邪魔,他真能避開此處靈脈規則,反叫天地清氣為他自己所用嗎?”
那也未必太過神通廣大了。
可若不是這人,又還能是誰?
他這樣想着,靠近了圓潭的邊緣,這是死水深潭,其中潭水卻異常清澈,若光足夠亮甚至能看清潭底砂石。
“這是北邙山靈脈龍眼的核心所在,潭水皆是靈氣凝華而成。”宋柬淡淡解釋道。
程佰列鬼使神差地開口問:“如果這潭水結冰了,會怎樣?”
“結冰?怎麽可能。”宋柬奇怪回眸看他,“這東西本質就不是水,結不成冰的,除非……”
他下意識地收回了除非後邊的話。
“除非什麽?”程佰列卻追問。
宋柬想起了玉虛峰下的場景,那處的靈脈龍眼就是凝滞不動的,乍一看确實如同水凍成了堅冰。玉虛峰的靈脈龍眼早就失去了自控的能力,不像此處的靈脈察覺有異會自動調動靈壓或攻擊或保護。
玉虛峰下的靈脈龍眼,就像失去了靈臺再也不能操控內腑靈息的靈修一樣。
因而只能由玉虛掌教去充當那座靈臺。
“沒什麽,北邙山不可能發生那種事兒的,這裏的靈脈完整,龍眼也沒有損傷或偏移。而且如今侘傺山解封,九州靈脈皆已歸位,也不會有什麽其他問題了。”
“再說了,你擔心這個做什麽。”
程佰列垂下眸,随後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道:“師尊方才可有察覺異常的地方?”
“确實有,”宋柬颔首,“雪地裏有東西能困鎖玄修的靈力,比訓仙鎖要厲害。”
宋柬說到“訓仙鎖”三個字,程佰列便又想起來上輩子那荒誕的開始,過敏反應似的呼吸一滞。倒是宋柬自己似乎并不以為意,并沒覺得這幾個字有什麽。
于是他不着痕跡地掩起自己的情緒,繼續道:“是有人在此布下了陣法嗎?”
宋柬搖搖頭:“不好說。”
“我當時是用了天象圖才從裏邊出來的,若是個能覆蓋北邙的大陣,其複雜程度不會亞于陳連山的護山大陣,陣法以陣眼為基,此處還需要精确地計算山川走勢,輔以陣紋勾連補足——這樣的工程,不是四百年的功夫就能做到的?”
宋柬一聲嘆息:“你師尊我恐怕是做不到的。”
“罷了,你我先回去吧,與其糾結為什麽是在北邙山,不如幹脆擒賊先擒王,直接把那伏禍宗宗主逮住,到時候要知道什麽都問他就是了。”
宋柬說着轉過身,又補了一句:“不好好交代就狠狠揍他。”
聽起來私怨頗深。
然而程佰列的心情并沒有因為宋柬這頗為可愛的小舉動而放松下來,實際上宋柬也一樣,他故意說些俏皮話想轉移程佰列的注意力這件事兒本身就是因為他自己心裏心思也不輕。
于是兩個人各懷心思地一起回到了玉虛宗。
宋柬早一步已經将程佰列以傀儡術記錄下來的那些都傳給了蕭之訪,蕭之訪那邊早就在暗中調查伏禍宗,幾乎是同步的,這兩日渾天局的賽統領親自造訪了玉虛宗。
這賽添先暗地裏沒有驚動任何人,把聽雙留下的那封信一并帶到了蕭之訪眼前。
宋柬和程佰列回到玉虛峰的時候,本在閉關的崇平也出了關,帶着以原型示人的黎伴候在蕭之訪的身側。
宋柬看到他關心道:“小平兒不是在閉關嗎,怎麽提前出來了,身體可大好了?”
崇平先見了禮,而後道:“勞小師叔費心了,平身體無礙。”
宋柬點點頭,而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從崇平懷裏飛撲向他黎伴。
“喵!喵喵喵!”小貓咪無比激動地訴說着想念和委屈。
宋柬趕緊撫摸小貓咪的後頸安撫他,“乖,不哭啊伴伴。師尊這不是回來了麽,以後不走啦。”
在座諸位只有黎伴是那個三個月來一次也沒見到宋柬的,這麽一想他就更委屈了。
委屈地就地化為人形,像個大號挂件似的扒拉在了宋柬身上。
見他化形,程佰列和崇平同時伸出了手,只不過後者随即收回了下意識伸出的手,而前者則不依不饒地拽住了黎伴的後衣領,要将他從宋柬身上拉下來。
這在以前的白源峰上倒是常見的風景。
“喵——!師尊,你看程佰列他又欺負我!”明明是個漂亮的少年模樣,卻還是炸了毛,“師尊!”
宋柬頭皮一緊,趕緊用眼神制止了程佰列的動作,程佰列雖然心中很是不悅但還是強壓着自己的脾氣收回了手。
而宋柬則拍拍黎伴的後腦勺,溫和地說:“好了伴伴,先下來會兒好不好?師尊可擔不住你這麽大一個人啊。”
于是黎伴癟癟嘴,雖然委屈但還是很聽話地從宋柬身上下來了。
宋柬慈和地揉了揉他的發頂,說:“小臉都瘦了。都是師尊不好,別不開心了,下回師尊帶你下山去玩兒可好?”
黎伴一聽這話整雙貓眼都亮了,“真的嗎!可是,可是師尊您不是不下山嗎?”
說着他又自我反駁道:“不對,你都為那家夥下山了,還一去就那麽久!”說着還憤憤地睨了程佰列一眼。
被程佰列一臉高冷地跟瞥了回去。
雖然大小徒兒之間的鬥嘴日常讓宋柬覺得很安心,但彼此安撫起來還是讓他覺得頭皮發麻,這一碗水端得他手快廢了,趕緊轉移注意力道:“為師什麽時候騙過你,等這事兒結束了就帶你出門玩兒。”
“好诶!”小貓咪立刻恢複了元氣。
白源峰上的師徒們歲月靜好,唯有崇平一人不知為何看着纏在宋柬身側的黎伴,心情和臂彎間流失的貓咪溫度一樣,漸漸低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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