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喜新厭舊
林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再遮遮掩掩,說道:“要不是宋峰主您在關鍵時候得了失魂症,現在本尊也不需要在此逡巡了。”
“不過現在也不差,宋峰主難得一面,可願為本尊解惑?”
宋柬:“請講。”
“你那大徒兒,有那麽好麽?你們玄宗不最講究尊師重道,都這樣了還不舍得殺了他?就算你現在破了魇,但當時在長河郡你乍然想起過去的時候,那麽濃烈的情緒都不足以叫你殺了程佰列麽?”林枭的表情看起來是真的很好奇,半點不帶八卦意味。
都這樣了——宋柬很想直接反問一句什麽叫做“都這樣了”?
不過他的涵養還兜得住,沒有直接破口大罵,只淡淡道:“罪不至死。不過想來閣下難以理解。”
“确實很難。”
“原來逼奸師長,把你當個玩物都罪不至死。”林枭搖搖頭,“你們人類的标準本尊還真是看不懂,千百年來都從來沒一個統一的。”
宋柬:“閣下見過很多嗎?”
“和你差不多的還有那個向亦白,只是和宋峰主比起來那位亦白仙尊屬實修為不到家,不然也不必死了幾百年裏還在幻境裏自我拉扯畫地成牢。”
向亦白當年被種心魔,外來的魇放大了他心中的疑慮糾葛,甚至徒添了憎惡。在侘傺山淪為地獄的時候,他當是短暫地恢複了清醒,用最後的時間封禁侘傺只為了不讓那些怨念外流。
而來回的拉扯又将他的夢境幻化成了深海底,是一生不可能至的地方,是對詠君的愛意,也是無可奈何。
其後七百年,詠君夫人竭盡全力維護這侘傺山的封禁,也付出一切度淨其間怨氣。
哪怕被種心魔、被魇控制,向亦白也不曾真的由愛生恨,或許因為本就不僅僅是因為愛,還有長久時間中的相處才會帶來的彼此深信。
“這事你知道的,”林枭想了想又道,“河武阜的那位花魁娘子和那處渾天局的副統領,宋峰主也該有所耳聞。”
“本尊可從未對此二人做過什麽,他們卻同床異夢,不擇手段也要致對方于死地。明明甜言蜜語風花雪月從不曾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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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不可能扁平而單一,愛與不愛,信與不信也不可能一陳不變。
星星在海面上閃耀着,習慣了黑夜之後,即使今夜沒有月亮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
宋柬覺得這魔頭可能是被封得太久一直沒人和他聊天,所以憋得慌,現在還挺有傾訴欲望。
于是也樂意洗耳恭聽,有來有往地說:“閣下還真是喜歡研究人,而且也算得見了真谛。”
林枭一挑眉,反問道:“真谛?”
“人本就反複無常。”宋柬回答,“閣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林枭露出了些許無趣的表情,無聊地嘆了口氣。
“罷了,多說無益。小友,本尊且先送你一程罷。”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所謂的“送你一程”真的只是套車走馬當好人似的。
可惜他語氣輕松,手下的動作卻毫不客氣,海灘上的風靜悄悄地卷起細沙,像是戈壁灘上憑空生出的藤蔓,只不過這藤蔓沒有半點生命的靈氣,只有潮濕鹹腥的殺氣。
至此,宋柬篤定程佰列才是這魔頭目标,自己不過是他閑來無趣捎帶上添頭。
幸好他把佰列拘在了白源峰上。
宋柬閉眸一瞬,守若劍意自內腑而出在他指尖憑空凝成了這世間最鋒利無雙的利劍,劍鋒直指化名林枭的上古魔頭。
此魔自稱自己現在的力量只有巅峰時候的百之一二,恰好宋柬現在的內腑靈力也損耗大半,再差的那些就算三千年歲月該給的讓利,總得來說也算公平公正。
不過都是想至對方于死地,談什麽公平公正其實也無甚必要,守若劍帶風霜一出手便打散了凝成藤蔓的細沙,讓海邊本就鹹腥的風愈發難以呼吸。
林枭也不惱,只是閃躲着宋柬的劍鋒,像是在悠閑逗弄一個舞大棒的小輩。他又道:“小友,你不好奇你的師尊為什麽當年偏偏選中了你嗎?”
宋柬不好奇。
“看來你是不怎麽好奇,不過我在白源峰上借住的那幾年卻是潛心調查過,要不要本尊告訴你我的結論?”
“就聽聽也無妨不是,反正也還長着呢?”
宋柬手中劍鋒冷,但即使如今上限受限,他表現出來的力與準似乎都過于平常。
“你天賦是不錯,這麽多年能與一較高下的也就只有當年的向亦白了,但也沒到古今一人的程度。何況你進玉虛宗的時候也就是個小娃娃,心性未定怎麽能說的好以後呢?”
“本尊便一直想不通,洞微那小兒為何要将白源峰給你,還要捧你上天道第一人的名頭。”
“不過後來就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柬,“你确實體質特殊,哪怕白源峰的的靈氣都不能把你堆至上游,你只要能入道便算有了價值。”
他看見宋柬微微眯上雙眼,似乎是為他的話語所觸動,便輕笑着接着道:“你們小輩想是沒聽過老一輩的逸事,如今我那代無論人魔都已經入了土,而你們師尊那輩的人死得也差不多了,不如本尊來同你講講你師尊那輩的事兒如何?”
宋柬看他性質盎然,輕笑回道:“晚輩洗耳恭聽。”
“當年詠君游歷天下被四海譽為第一美人,追求者甚衆,暗地裏和向亦白約架的小年輕也不在少數,你師尊就是其中之一。”
萬萬沒想到是這種八卦。
“洞微這個人向來陰險狡詐,暗地裏小動作一套一套的,那向亦白自诩正人君子故作端莊得緊,一向不願正面同你師尊對上,着了不少他的道。”
宋柬:“……”
師尊您就不應該仙去的那麽早,你看看這魔頭是怎麽編排您的。
“不過後來洞微拿着聘禮直接去找詠君的時候,向亦白那小子到底是被惹毛了,追着你師尊一只從東源到北邙,打得兩方宗門都下不來臺。”
“最後還是靠詠君這個女人來出面調停,也是那之後詠君才多了個‘夫人’的名頭,向亦白的夫人。你那師尊灰溜溜敗了被便也罷了,還丢了整個宗門的臉,也不知道他後來是怎麽當上一宗尊主的。”
宋柬一直都知道他那師尊不靠譜,所以對這魔頭的話雖然有幾分氣憤,但說實話也就屈指可數的幾分分而已,甚至并不懷疑他這話的真實性。
只道:“想不到尊上被壓在封禁之下數千年,對這人間瑣碎事竟也如數家珍。”
林枭輕笑:“平生無所趣,也就這點消遣了。”
“只是神女即明了心意,周遭莺莺燕燕便也自覺散了幹淨,唯有你這師尊不走尋常路,竟然還與昔日情敵混成了稱兄道弟的情分。”
“當初向亦白畫地成牢之後,洞微可是險些将命搭在了裏頭。”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宋柬在不清楚這在他殺招之下依舊氣定神閑的魔頭究竟想說什麽未免也傻得太可愛。
“他歷來神神叨叨,把那些模棱兩可的卦象奉為圭臬,”林枭勾唇輕笑,“你瞧這不才選中了你麽?”
“唉,”林枭嘆了口氣,“你們玄門中人總以人間正道自居,說到底挑徒弟結道侶,若是不看門第出身,不也就看看有沒有其他的利用價值了麽?”
“你不過就是他們打開侘傺山封禁的一把鑰匙而已,宋小友。”
所以呢?
宋柬也不知道這魔頭到底是想在自己臉上看到怎樣的表情,但說實話他從不介意旁人對自己好是不是有所圖,這世間純然無所圖才該叫人警惕。
“尊上,我幫詠君夫人打開了侘傺山的封禁是不是礙着你了?怎麽三句話離不開它,情有獨鐘嗎?”
“情有獨鐘到稱不上,好壞參半罷了。”魔頭笑眯眯地說,“本尊看你似乎也不怎麽介意你師尊如何看你,真是奇怪,到底有什麽是你介意的?”
“師徒悖德你也無所謂,天下議論還是獨善其身,”林枭的臉色忽然沒了那麽多笑意,冷然道,“那你也和當年那些做法封印本尊的人一樣,願為天下濟?”
“現下确實是幅凜然赴死的樣子。”
“當真無趣。”林枭面色微沉,不再與宋柬周旋,他在沙灘上站定右腿微微後退半步,毫不躲閃地正面接下了宋柬的劍意。
他甚至連袖角都沒有半點褶皺,反是出招的宋柬被反噬回來的劍氣震得虎口發麻。
嘶——
宋柬暗道一聲,怕是要涼。
只能抓緊時間再确認最後一句,他看着林枭的臉問:“臨沭可是尊上真名?”
“确屬本尊真名,只不過尊名雜諱用的多了,細數起來可沒個完。”
七百年前此魔便可以“臨沭”為名混跡到玄修當中來去自如,其後三百年又有叫崇賢之人将他的屁話奉為圭臬,在四百年化名方錦槐便上了陳連山。
這只是宋柬知道的,這魔頭一看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在宋柬不知道的那更多的歲月裏,還不知道此人化作什麽形象,又游戲了哪裏的人間,做了哪些布置。
——天殺的封印,封了和沒封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區別也就罷了,具體的封印地還不留下來告知後人已被不時之需。
宋柬心道,這老魔頭耐心的時間恐怕不多了,幹脆問道:“你被封印在溟洋這麽多年,既然能分出原神在外行動自由,怎麽不讓你那些魔族後裔幹脆地幫你解封?”
“魔族後裔,”林枭把這幾個字自唇間輕輕碾過,覺得有趣,“凡人以血緣定親疏,玄修以門派斷敵友,你憑什麽就覺得那些窩在桐雲千山裏的廢物能為本尊解憂?”
“魔族,可不是什麽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種族。”
“是嗎?”宋柬收回劍意,“這可真叫人遺憾。”
“哪裏,今日能同小友一敘,本尊甚是欣喜,只不過時間不早了,本尊也頗為喜新厭舊,出于禮節就先送宋小友你這位舊人上路一程了。”
憑空而生的藤蔓裹挾着鋒利的煞氣,再不像之前貓逗老鼠似的漫不經心,殺意畢現地瞬間就将宋柬擒入籠中。
那魔頭只是一打響指,沙灘上便只留下一地血跡。
潮水因為此間洶湧碰撞的魔息而狂暴,漫漲的潮水轉瞬就将那些血跡都沖了個幹淨。
什麽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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