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不多貴精
宋柬自顧自地躺回榻上睡覺,沒過多久呼吸就已經綿長起來。
說起來這也不過是尋常人家飯點剛過的時間,困得未免太早了些。
然而被玄修用靈力治好的小鳥兒水足飯飽之後非但沒有順着大開的窗戶飛走,反倒膽大包天地飛到了人類的身邊。
它站在枕頭上,悄無聲息地看着熟睡的宋柬,而後把自己的小腦袋放到翅膀下,也跟着睡了。于是宋柬就因為一時的多管閑事,多了個走哪跟哪兒的小跟班。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小灰灰,你知道什麽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麽?”宋某人擅自給肩上的小鳥起了名字。自顧自地問又自顧自地答:“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做不到願者上鈎,那就多下點餌好了。”
宋柬抛出去的餌是“侘傺山怨骨”。
不過白源峰主這幾天,就外人粗略一觀而言,就他的行蹤與其說是在暗地裏謀劃着什麽,倒不如說是在暢游溟洋。
至少他七天裏就嘗遍了溟洋十大名小吃,趕了仨地兒的夜市廟會,買的亂七八糟的小物件直接填滿了半邊乾坤袖。
——只能怪蕭之訪給他當盤纏的銀子實在太多。
“兄臺。”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宋柬。
宋柬回身去瞧,發現是個灰衫帶帽的年輕人,便和煦回道:“有何事嗎?”
“咱們已經第三次碰見了。”這小郎君看着宋柬頗為興奮,又壓低了聲音悄咪咪地說:“你也是玄修吧,我看你走路的步法就看出來了。”
玄修行走坐卧的身法确實要比普通凡人輕盈些許,不過敢僅憑這一點就上前搭話,這小郎君也挺可愛。
這孩子又自報家門地說:“我叫林枭,是北邙山以北出身的散修,這是我第一次下山游歷,聽說溟洋海魚鮮美,就直奔這裏了。”
“我昨天也去了餘山廟的廟會,還有五日前的汾陽酒樓,兄臺你點的那道燒花鴨我也點了,你可太會吃了,那簡直就是我這輩子遲到過最好吃的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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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露出頗為相見恨晚的笑。
宋柬點點頭,算是默認了自己玄修的身份,“在下,”他頓了頓繼續道,“成簡,幸會。”
“成兄!太好了,”說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态,又急忙撈回了幾分矜持,“那個,是我冒昧了。我看成兄也是孤身一人,不如我們結伴而行如何?我一人下山闖蕩,心裏多少有些沒底。”
“在下确實孤身一人有些寂寥,小友若是不介意的話,結伴而行也無不可。不過,他笑盈盈地說,“林小友就不怕我是個江湖騙子嗎,故意在你面前晃,就是暗地裏琢磨着要把你騙得褲頭都保不住。”
“怎麽會,成兄相貌端莊,一看就是個好人。”他又道,“你願意與我同行,我可安心多了。”
宋柬笑得溫和,心想這整腳的套路倒是半點沒變。
林枭跟着宋柬閑逛,一路上叽叽喳喳講着自己的見聞,講自己從北邙山那荒涼之地,一路到溟洋這人間繁華裏的驚嘆。
最後那些能聊的不能聊的都講完了,他忽然停下腳步,有些踟蹰又有些期待地問:“成前輩,你肩上這只小鳥是你的靈寵嗎?”
小雀兒好像聽得懂人話一般,一雙黑豆眼瞥了林枭一眼,而後不想多看似的,頗為傲嬌地偏過腦袋,把自己小小的身體都貼在了宋柬的頸側。
林枭像是根本不介意那小鳥的嫌棄,依舊贊美:“前輩,這小家夥是不是有點嫌棄我?它真的好有靈性!不過它身上好像一點靈氣也沒有。”
宋來“是啊。”會嫌棄人的靈性确實也是靈性。“它不是靈寵自然沒有靈氣,就是一只普通小雀而已。”
“普通小雀竟能這樣溫馴粘人?那定是前輩你自小就精心照料它吧。”
——是剛撿的。
不過宋柬懶得繼續這個話題,便只是笑笑不說話。
宋柬到潭洋的第二十一天,是個朔夜,當黑夜悄然來臨時,宋柬把那只賴在他身上不走的小雀兒鎖在了客棧的房間裏,把小鳥兒的撲騰抛在了身後。
在他隔壁訂了房間的林枭正好推門出來,因為打哈欠而眯成一道縫的眼睛,看見宋柬後立馬變得精神:“前輩,這麽晚了,你要出去嗎?”
“嗯。”宋柬颌首。
“大晚上的去哪兒啊。”
“去海邊。”宋柬也不藏着掖着。
林枭露出大大的疑惑,“去海邊?”
宋柬笑着說:“要一起來嗎,深夜海岸也別有風味。”
那話語像是帶着說不出的蠱惑意味,林枭懵懵地點點頭,就這麽跟着宋柬走了。
可深夜的海能有什麽風味呢,那是漆黑的一片,海面上半點星火也無,只有鹹腥的風呼呼撲面而來,仿佛是黑暗中有什麽瞧不見形狀的巨獸,虎視眈眈地對着他們長着血盆大口,只要這些無知無覺的凡人一個不小心露出破綻,就會被吞吃殆盡。
林枭抱着自己的胳膊顫了顫,像是要抖掉那一層接一層泛起來的雞皮疙瘩。
“有點兒吓人。”
宋柬不可置否地點點頭,說道:“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夜裏的海,确實挺吓人的。”
“?”林枭扭頭看他,“前輩不是說夜裏的海岸別有一番風味嗎?”
“自然是騙你的, 難不成你還真相信了?”
“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可是個江湖騙子,叫小友你不要輕易相信我。”
“……”林枭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說,“前輩你可別吓我。”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宋柬說完,從乾坤袖裏拿出了一只匣子。
木頭匣子不比手掌大上多少,上面滿布密密麻麻的符文,環繞着的不祥氣息幾乎肉眼可見。
“這是——侘傺山怨骨?”林枭盯着那匣子,原本只是小小後退半步的動作,徹底變成了轉身要逃的動勢。
卻又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強大力量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巨大的怨氣說白了其實就是執念,‘執’蘊合了難以想象的力量——必須要完成某件事的力量。”
“這也是為什麽總有不走正道的修士各處搜集怨骨來布陣煉符,對于那些人而言這東西确實具備了巨大的吸引力。”
“不過話說回來。”宋柬轉頭看那似乎被巨大威壓吓得動彈不得的散修林枭,對他說,“願意搭上數百年的時間來自己親手煉制怨骨的,我倒還是第一次見。”
林枭似乎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下山就能碰上瘋子,害怕得視線都不會動了。
宋柬也懶得繼續廢話,“侘傺山的墓都被人掘了開來,裏頭的白骨也全不翼而飛了,可惜在那人去之前真正的怨骨就已經被我取走了。”宋柬揚起手,“你說我當着這人的面,毀了他如此想要的東西,他會不會跳腳?”
怨骨能量強大,要想毀掉它勢必會引發巨大的動蕩,也不難理解宋柬為什麽要大半夜來這荒無人煙的海灘了。
匣子上纏繞的怨氣猶如濕柴燒出來的黑煙,卻像是有意識一般,一圈圈糾纏環繞。已經在宋柬的操控下騰飛到了海面上,整個匣子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在手心裏,已經呈現出了扭曲的模樣。
要不要毀掉它,要不要在下一秒就毀掉它,全在宋柬的一念之間。
他也沒什麽好遲疑的,淩空收拳,那捏着木匣的無形的手就緊跟着要收緊,即将把那小小的怨骨捏得粉碎。
然而木匣未碎,落在了散修林枭的手裏,他還是站在方才那個地方,他把那怨氣纏身的小木匣在掌心上懶散地繞了個圈,“替”宋柬将那東西碾了個紛碎。
什麽也沒發生,這裏風平浪靜。
“小郎君想誘我出來也這麽不誠心,弄個一眼就能看出是冒牌貨的‘誘餌’,是故意的嗎?”
宋柬:“只是給閣下一個能直接出面的臺階罷了。”
林枭臉上原屬于少年人的稚氣在三兩句話間已然蕩然無存,但依舊可堪親和,他笑笑說:“倒是勞煩小友費心了。”
“怎麽下溟洋也不帶上你那大徒兒,一個人孤零零的四處游蕩有什麽樂趣?白源峰上那孩子同你形影不離的時候才算好風景。”
形影不離……
宋柬到不介意和此人多聊一會兒,他說:“沒成想原來閣下還有看別人風花雪月談情說愛的癖好。”
“白源峰上那幾年,你沒少聽牆角吧。”這話多少藏了些不悅。
林枭背着手,迎面而來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卻叫他不經意地顯出幾分上位長者的姿态。面對宋柬的諷刺,他也只像是聽了小輩無關痛癢的抱怨一般,一笑而過。
“白源峰主,”他嗓音低沉地念過這四個字,“洞微将封了兩千多年的白源峰開給你确實有幾分道理,不愧是天道第一人,這麽多年過去本尊的力量雖早不及當年的百之一二,不過你還 是第一個勘破本尊魇術之人。”
宋柬神色未變,只是心下腹诽,他根本沒有勘破所謂的魇術,只是猜了個十之八九而已。
“詠君夫人出海之事也是閣下所為?”
林枭搖搖頭:“本尊不過是在狂風驟雨中設法保了家破人亡的少年一條小命而已。”
“她之海族,生而為半神,哪裏是屈屈本尊的魇術可以操控的。只是半神終究不是神,又學不像個人。不合時宜的心軟,不合時宜的冷淡,不上不下自己都活不好。”
“哪裏還需要旁人為她指點迷津?”
宋柬:“亦白仙尊的心魔種是你種下的。”他說的是肯定句,“當年在網棋諸島,從被那些藤蔓擊傷的傷口裏。”
“稱不上心魔種,”林枭抹了抹指尖,像是抹掉宋柬做的那只假怨骨留下的塵埃,“只是放大了一點懷疑、憂郁和彷徨罷了。”
宋柬失笑:“閣下這麽多年都用這一招嗎?”
“不多貴精罷了,何況對付諸君倒一直不曾失效。”
對付諸君——宋柬覺得這會兒這位尊上應該會知無不言,畢竟自己在他眼裏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
想必他也不會介意自己做個明白鬼的,于是幹脆直白地問:“崇賢是受閣下點撥麽?”
“算不上,”林枭也不拐彎抹角,“他想長生,用凡人之軀得玄修之力,這個想法很大膽,也叫本尊生了幾分興趣。”
“要是他成功了,打破你們人族玄凡藩籬,不也算功德一件嗎?凡間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可他失敗了,不知拉了多少人殉葬。”
林枭一慫肩,說道:“是啊,真叫人遺憾。這麽多年來,都沒人能打破它。”
“我還以為閣下只是想解除自己的封印。”宋柬直言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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