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霧氣盡起
自稱尊上的這位原已經是此間事了,該拂袖而去了的潇灑模樣,那往回的腳步卻生生在下一秒頓足,他目光陰冷地掃過硝煙散去之後的海面。
烏雲遮卻了月光,常人眼裏的海面只剩漆黑一片,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擊他雖未出十分力氣,但也是給足了宋柬敬意的一招,是要一擊斃命的。
可是,這位尊上垂下眼眸,沙灘上細碎的沙粒已經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寧靜。
宋柬沒死。
他根本不在這裏。
魔尊蹙眉,随後勾唇一笑,喃喃道:“那方才是什麽,白源峰主的幽魂一縷麽?呵。”他冷哼一聲,神色不郁。
“你果然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山上閉關。”宋柬脫身後隐匿身形到了一處密林裏,他看着眼前的程佰列表情無奈。
程佰列更是委屈,他只說:“你說你不會在涉險,果然是騙我的。”
宋柬:“……”
他只好好聲好氣道:“這不是全須全尾着麽,我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倒是你,方才我若反應再慢些沒有及時拉住你,你才要祭了那魔頭的刀。”
“讓你好好閉關,也是省得讓我擔心。”
程佰列回憶方才千鈞一發的情狀,直視宋柬問道:“師尊是怎麽躲過那魔頭的攻擊的?”
宋柬勾唇淺笑,像是要擺出高人不露像的高深莫測樣,卻又禁不住笑了似的,他說:“沒有這點本事我怎麽敢來這溟洋?小看你師尊什麽呢。”
程佰列不知道宋柬這輕松的模樣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但他師尊在那魔頭手下毫發無傷是事實,可他仍舊有化不開的不安。
“師尊,接下來還要去哪兒?”他只有步步緊跟,至少宋柬在他眼前的時候,他能有片刻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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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侘傺山。”宋柬的神色很自然,以至于程佰列根本無法洞察,他這句去侘傺山是抱着怎樣孤注一擲的心理。
侘傺山被各宗門查了一遍又一遍,伏禍宗崇賢生魂被擒後,他們又到這裏來掃蕩式地搜索了一通,像是連犄角旮旯裏的泥土都翻了個遍。
宋柬故地重游難免覺得有些唏噓,也不知是不是詠君夫人留予他的那些力量對這裏充滿了感懷。但這座山确實已經面目全非了,也不知和七百年前又有幾分相似。
“侘傺山靈脈已經回歸九州,這邊的怨骨也都被各派弟子收殓,此地同九州其他的靈脈龍眼已經在無差別。”程佰列走在宋柬身前半步,邊走邊說着。
這地方雖然仍有門派駐守,但他還是不太放心,走在前面也是為了避免潛藏的危險威脅到宋柬。
宋柬在他身後步履輕松:“是啊,這裏如今也只是九州靈脈中一處節點罷了。”
“待今後瘴氣散盡,說不定這也會成為游人絡繹不絕的地方,可惜詠君夫人的小樓被這些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然也是落腳的好地方。”
“到時候我們也來這兒住上幾日可好,”宋柬溫聲問着,又擡手指向不遠處的山澗兩岸,“你看那裏,若是有人遷徙而來,定會在那處住下,興建屋舍廣開店肆,将來或許還會有花燈會,玄修和凡人堆裏也會混跡精怪神仙,一定熱鬧極了。”
程佰列:“師尊難得下山一回,怎對凡間熱鬧這樣了解?從前就想下山來看看麽?”
宋柬點點頭,倒也不遮掩好玩的心,“是啊,偶爾翻翻話本還是會很想親身見見裏頭寫的熱鬧。”
“只不過當時孤身一人,想想人山人海的熱鬧裏我一人在,也是百無聊賴,便不曾行動過。”他擡眸恰好與回眸看他的程佰列對視,于是彎了眼角,繼續道:“但今後可以把以前想去,卻又不想一個人去湊的熱鬧都提上日程了,對吧?”
程佰列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在他師尊眼眸的笑意裏,在宋柬不緊不慢綴在他身後半步的腳步裏。
他的師尊并不在以師徒的方式對待他,而是——會坦然接受他保護的,也會和他說些心中幼稚的,會和他一起想象未來的——
是道侶間相知相伴,互相依靠的那種相處。
“阿柬?”
宋柬:“嗯?”
“到時候我們一定要來看看,一起來。”
宋柬:“當然是一起啊。”
他們最後來到了詠君夫人的那棟小樓前,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來布搜查陣法的弟子做事太不精細,這裏被破壞的差不多了。好在小樓院裏的地面還是平整的,宋柬将那些淩亂的木頭梁柱都掃到了角落裏,放出了自己的芥子,拉着程佰列一同進了芥子裏。
“時間還早,你休息一會兒。”宋柬讓程佰列坐在竹榻上,探了探他的靈臺,“你分元神出來,又是寄身飛鳥,又是想替我擋刀,耗損了不少元氣。”
宋柬說着将自己的靈識鋪滿了整個芥子,“我為你護法,好好打座,養精蓄銳。”
程佰列輕輕握住了宋柬搭在他額頭的指尖,深深看着他說:“好。”
芥子之外侘傺山的霧漸漸升起,風過林間莎莎作響,依稀能夠聽聞婉轉鳥鳴。
這是第一百一十七日,時間走到這裏,很多事情都無法在拖延下去了。此前詠君夫人将餘留的神力盡數給了宋柬,讓他從靈息暴亂随時身亡的陰影中掙脫。
原本宋柬以為那些神力那般也就用完了,卻沒想那只是個開始罷了。
或許就像玄修與凡人之間所差雲泥一般,那深海中的古老種族所擁有的力量也是玄修難以企及的。
好像補完了宋柬殘缺的那一部分一樣,讓他在這些日子裏,将紛亂的過去都梳理了清楚。
程佰列漸漸沉入了自己的識海,因為宋柬之前先發制人地放出了靈識,他沒有留自己的靈識在外,也因而沒能發現以靈識包裹着他的宋柬,本人已經出了芥子。
宋柬不是故意撇下程佰列的,也沒有去演什麽天人一方苦情戲碼的打算。
只是他覺得如果結局注定圓滿,就沒有必要讓心上人去為那些不必要的心傷煩憂,他也不希望程佰列知道那些,他的道侶心思太過細膩,萬一知道了恐怕又要将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
宋柬看着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閉上了雙眼,将身形逐漸隐沒在了山間濕漉漉的霧氣裏。
此時此刻對于宋柬而言,溟洋的靈脈不是最重要的,陳連山和北邙山也不是最重要的,只有這衆家都尋不到龍眼入口的侘傺山靈脈,才是唯一的突破口。
是“上輩子”所沒有的唯一的契機。
他的身軀散入霧裏,凝在了霧霭的深處,潭水是澄澈的平靜無波,宋柬盤坐在潭水之上,靈識凝成實體藤蔓一般蜿蜒入水中,不過頃刻間,山野間光芒大盛,九州之內所有的靈脈龍眼都在這一刻嗡動起來。
玉虛峰下的蕭之訪瞬間就感受到了這種共振中屬于宋柬的氣息,叫他渾身上下驟然感到一陣冰涼,他這個師弟怎麽敢?
蕭之訪以身為靈臺,調度陳連山中的靈脈,已經算是将這一生都獻祭了進去。不過此處靈脈已無靈臺,蕭之訪融入自己的元神并不會遭到排斥。
可宋柬現在做的無異于“奪舍”,他強行壓下各地靈脈龍眼的神識,讓自己來操控它們。他怎麽可能做到?他又能維持這樣的狀态多久?
蕭之訪幾乎要原地炸了,望靈燈斷的時候他封鎖了消息,是他知道宋柬不可能死,卻不曾想他能作死作到這個地步。
“師尊?”崇平忽然開口,一向平靜的面上也難掩震驚。
蕭之訪側眸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現在出現在掌教大殿的蕭之訪不是元神而是真身,崇平能看出這一點也不奇怪,他畢竟自小就跟在蕭之訪的身邊。
“可是靈脈出了問題,師尊你現下身體可還好?”崇平難得露出了急切的模樣。
“你為師現在好的不得了。”蕭之訪沒好氣地出了聲,随後他嘆了口氣,又道:“抱歉,為師不是沖你。”
玉虛峰下的靈脈有人替代了他作為靈臺的責任,這是蕭之訪數百年來第一次自由的間隙,他卻絲毫不感到半點輕松。
阿柬,到底要做什麽?
可是九州龍眼都在同時共振,蕭之訪根本無法找出他的師弟究竟在哪個龍眼所在。他眉心緊皺,開口道:“為師去觀星臺看看。”
他們二人來到觀星臺,卻發現這裏早就已經有了先至之人。是化成人形的黎伴,他焦躁不安地在觀星臺的邊緣來回踱步。
妖确實比人更加敏銳。
海量的信息不斷地沖刷宋柬的靈臺,讓他咬着牙也幾乎難以忍受,心底不禁泛起自嘲的想法,他還以為這百餘天他該習慣了呢,沒想到壓制一處靈脈龍眼,和壓制全部是這樣的天差地別。
他覺得自己都快被撕成碎片了。
但或許因為這裏是侘傺山,有亦白仙尊和詠君夫人的護佑,宋柬至少現在還是全須全尾的。
他的神識沉入靈臺,九州靈脈的全部走向皆在黑慕中浮現,如同流淌的金色河流,流速急徐有秩,色彩明暗分明。
溟洋的靈脈已經暗到了近乎融于黑暗的地步,可是這麽多年來各方探查記錄的人卻都沒有發現這異常。
宋柬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在睜眼時,眼中便只有堅定的目标。
他要讓攪動這風雲的幕後人回到他該回的地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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