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節
人血塗抹的,也不是自己有損失,真正受罪的反而是對方。
今晚父母回來的很早。他們在自家煮火鍋,各類菜品肉類擺了一桌。家裏舍得買好東西,用的是海底撈的底料,實際花的錢比出去真吃頓海底撈還要貴很多。
墨魚卷,撒尿牛丸,龍利魚片,雞胸肉,木耳,苦菊,大白菜……一盤盤食材被一股腦倒進鍋裏,熱水發出咕嘟咕嘟的響,一種自然的香氣很快彌漫在屋子裏,這真是生活中莫大幸福的時刻。
費中通問:“等手上的傷好了,你有什麽打算?”
費蕭把一筷子金針菇放進去,“接着回省隊訓練吧。”
“然後呢?”
“然後?”
費蕭重複着父親的問題,筷子回到麻醬汁裏頓了一頓。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就說出了一長串話:“比賽,比到十八歲。如果能進國家隊就接着做職業運動員,如果不行就和張俞一樣特招去體育大學讀書。再然後還要說嗎?沒準兒做個體育老師,沒準兒做個教練。也可能幹脆就不幹本行了,也未可知。”
費蕭從沒刻意思考過這個問題,省隊隊員的發展路徑都是十分類似的,逃不出這個大致的框框。況且和柳小龍學習、體育兩邊都要顧及着的情況不同,他的成績并不好,所以砝碼更多地放在體育上。
費中通略一沉吟。火鍋的熱氣蒸騰,房間的溫度又有所升高,他脫掉了外套。
“今年我的工作有變動,”費中通說,“和加拿大的一所大學定了項目,每年在北市半年,在那邊半年,算是特聘教授。他們通知我可以帶小孩去讀書,學校都可以安排好。”
費蕭愣了愣,沒說話。他勉強支了支嘴角,問:“在哪個城市?你的母校,多倫多?”
“不,蒙特利爾,在魁北克省。那裏的冬天會比北市更冷,你要是和我一起去,我鏟雪還能多個幫手。”
費蕭很僵硬地笑了笑。
小時候他對加拿大還是十分向往的。父親留存有在那裏讀博時的照片,假日一群同學來到北部接近北極圈的地方,徒步旅行,還手動建造冰屋,冰做成的房子很漂亮。可是時至今日,這點新奇的誘惑已經不足以讓他下定決心成行了。
一直沉默着吃東西的蕭小岑終于開了口:“我們打聽過,人家中學也有游泳隊,請的都是很優秀的退役運動員做教練。你喜歡游泳,到那邊去也不耽誤。而且,也不會有人對過去的事情說三道四。”
一塊雞胸肉夾進麻醬裏,轉了轉,放進嘴。費蕭忽然覺得有些飽了,他咕哝了一聲:“嗯。”
“你是個很有能力的孩子,但不是那種拼分數的類型,這我們一直也知道,”蕭小岑繼續說,她說的很小心,怕費蕭以為這事他們已經瞞着他做成了板上釘釘的樣子,“國外的申請比較靈活,可能更适合你,可以讀比國內高考能去的更好的大學。現在多了一種選擇,我們也是想跟你商量。最後,還是要你來做決定。”
費蕭低着腦袋,把碗裏剩下的東西都吃完。
“我再想想。”
他鼓着腮幫,聲音含混不清。
費蕭回到屋裏關上門躺下,沒開燈。屋裏很黑,黑色的屏障是某種保護,讓他得以獨自去思考一些事。
費中通的工作變化,誠然為他提供了一條從未想過的岔路。這條路的出現是突然的,但費蕭不得不承認它有其誘惑力所在。剛從京市來北市的時候,他想過進國際部,還為此和父母起過争執。蕭小岑當時不想放他出國,總覺得外面的世界充滿危險,讓他就好好在國內讀高中、本科,哪怕去一個不那麽好的大學也無所謂。
離開這裏,依然能游泳,依然能讀書,甚至免去了一些風險,能有很光明的前程等着自己……他好像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終究有些東西放不下。
費蕭想把他所放不下的一切剝離出來。他所不願意離開的是什麽?睡的人事不省總是愁眉苦臉地起床、愛和自己插科打诨的柳小龍,努力板起臉裝嚴厲、但又屢屢失敗的小高,行如風立如松,單單站在泳池邊上就不怒自威的唐昭輝……好像是他們,但他們好像又不足以概括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他可以理解蕭小岑在旁敲側擊間表露的擔憂。自打受傷後,蕭小岑總向他暗示說運動員的傷病困擾有多麽嚴重、進入國家隊後取得成績功成身退的又是怎樣的少數……繼續做一名職業運動員,并不是一條尋常人眼裏非常保險的道路。
究竟是該跟随爸爸前往陌生的國度,還是尋求那種千萬分之一的、要求運氣與實力兼備的可能?
這是一個問題。
還好,費中通要四月中旬才飛去蒙特利爾,費蕭還有充足的時間思考。
休養期倒數第二周的周四清晨,費蕭接到了柳小龍的電話。
柳小龍打電話是一件十分異常的事情,對于他們這樣大的少年來說,自從有了微信,手機自帶的電話功能基本成了個擺設。所以本以為接到的又是10086或者傳銷騙子電話的費蕭看到了來電顯示,感到非常驚異。
“喂,”他懶散地說,按下免提,然後繼續用左手刷着牙,嘴裏還有牙膏沫,“什麽事找我啊?”
柳小龍卻罕見地沒和他貧嘴,他的聲音分外冷靜。
“遲婆好久沒來澆花了,”他說,“我去打聽了下,他們說遲婆肺癌晚期,情況好像不太好。費蕭,我想我得告訴你。”
費蕭停了停刷牙的動作,然後他說:“好,知道了。”
他挂掉電話,匆匆把嘴裏的泡沫漱掉,洗把臉,拉開衛生間的門往餐廳走。
他對爸媽說:“我得回一趟京市。”
花兒枯了
費蕭随便吞了個夾着雞蛋、醬牛肉的中式三明治,喝了一大杯牛奶,就收拾東西準備回京市。他打算先回去住宿舍,帶的東西并不多,只裝滿了個很大的書包,想如果有需要再讓爸媽從家裏郵寄。蕭小岑聽費蕭講過遲婆的點滴,沒有阻攔,只是讓他注意安全,特別是上下高鐵別和人擠,莫要在最後這兩周弄傷了手。
費蕭一一答應下來,背包出門了。蕭小岑給他武裝到牙齒,手套、圍巾、帽子全都備上了。同樣的寒氣襲來,他竟沒覺得特別冷。
這是他第一次來火車站買票。二月初年已經過完了,但還沒到大家都急着返鄉的地步。火車站的人流量并不像傳統的春運時段那麽大。售票廳有兩面都是那種巨大的電子顯示屏,火車時刻表一張英文又一張中文地閃過去。
費蕭仰着頭眯起眼研究,找了時間最近的一班,然後才在售票窗口排起隊來。他順手翻了下朋友圈,省隊國家隊的朋友們都叫苦連連,說只過了一天年就要返回去訓練,有些更倒黴的因為路程遠跑不了來回,幹脆年都沒回去過。
其實對同齡在上學的同學們而言,過年的意味已經淡了很多。現在市裏不讓放鞭炮,過年完全成了走街串親戚的大型活動,一頓煮餃子一頓煎餃子的,食物單調,平日裏也少不了大魚大肉的孩子們反而厭煩。但體育隊的人不同,春節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假日,哪怕只休息一天回家躺着,那都是一種短暫、美好而易逝的放松時刻。
那天在售票處的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隔着玻璃費蕭看到她,梳着黑色的長發,發尾以一種毛糙的方式炸裂開來,顯得十分蓬松。她做的是最累人的工作,可她臉上是帶着笑的。那并不是一種敷衍的、冷淡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熱情,旁人都能感覺到。費蕭前面的是個打電話時罵罵咧咧的中年男子,買票的時候他可能受到了那笑容的感染,放低了聲音,別樣地溫柔了下來。
終于輪到費蕭。他把身份證和錢遞過去,說:“G490,到京市,今天的。”
那阿姨“哎”了一聲答應,手上的動作很麻利。她對費蕭善意地笑了下,費蕭也以一個笑容回應她。這時候他發現阿姨笑起來的樣子很像遲婆,當然他從未見遲婆穿過這種職業化的白襯衫和西裝褲。
遲婆是那樣愛笑的一個人,以至于她的笑容可以掩蓋掉許多東西。
費蕭想他早該知道的。從遲婆難以抑制的咳嗽開始,從遲婆突如其來的住院開始,從那次去看望遲婆時阿姨輕描淡寫的“一點小病”和遲婆溫柔的嘆息聲開始。回溯起來其實并不缺乏征兆,他也并不是不曾懷疑,但他始終在逃避着最壞的那種可能性,把善意的謊言照單全收。
因為他無能為力。
如果,他想,如果一切都在最好的那條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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