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線
走廊裏響起一長串腳步聲。
他剛剛獨自爬上旋轉樓梯,面對一條幽深的走廊,左手一整排緊閉的門,右手一整排緊閉的窗,陽光穿透玻璃,無精打采地趴在大理石地板上,整條走廊像是被染壞了的錦緞,明暗斑駁,黑白分明。
腳踩進陽光裏,地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先生。”
近衛官跟他說話的時候蘭波才發現自己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他擡起眼皮,捕捉這位戴眼鏡的軍裝男人的聲音。
“先生,長官請您進去。”他說得很慢,因為遲疑,他不确定蘭波進了那扇門會遭遇什麽。
蘭波往前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厚重大衣,直蓋到他的小腿,将原本偏瘦的體型襯得有幾分結實。他有一頭黑色的短發,波浪卷曲,過耳,走動時頭發空隙間露出的脖頸過分蒼白,也許是他一身黑的緣故,近衛官發現蘭波的鞋子也是黑色的。
走出幾步,蘭波忽然轉身。
“謝謝。”斜照的陽光映亮了他漆黑的眼眸,他笑着朝近衛官致謝,然後繼續他獨身的旅程。
門沒有關緊,蘭波立在門前,門縫中漏出來的橙紅色光帶切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劈作兩半。
他跟凱文迪許之間的事情把那位一絲不茍的近衛官吓壞了,他竟然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沒有把最高執政官辦公室的門關好。
蘭波不明白,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自己還在關注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他想要自嘲,但是咧不開嘴角,于是,他只能直接推開那扇門。
“凱文。”他喚了一聲,自顧自把大衣脫下來搭在凱文迪許平時坐的椅子上。
這間辦公室真是太過簡單了,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一把椅子,兩面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架上的書很整齊,一塵不染,因為每日有專人打掃。
除此之外,便沒有什麽了,有人來拜訪他也沒有可以坐的地方,在他面前,別人不需要坐着,所以沙發或簡簡單單的一張椅子都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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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這間辦公室裏唯一奢華的地方,就只有占據一面牆的哥特式玻璃鑲嵌窗,窗戶開得太大,給人一種莊嚴的壓迫感。
此時,凱文迪許正站在窗邊,他沒有回應來人,只是沉默地俯視窗外的廣場,那裏,幾只灰色的鴿子正圍着凍結的噴泉跳來跳去。
夕陽毫無阻攔地打在凱文迪許身上,沿着他筆直的褲腳往上攀爬,攀過他暗綠色軍裝上的銅質紐扣,爬過漿洗得挺直的立領,最終爬上他的臉頰。他眉骨高,眼睛深邃,睫毛在下眼皮投映出一圈陰影。
蘭波随手拿起凱文迪許桌子上的鋼筆,把玩了片刻又放回原處,他看見辦公桌上原來擺放花瓶的位置空空如也。确實,他已經很久沒有給凱文迪許送花了。
“凱文。”他又喚了一聲,嘗試着向他走去,直到他走到他的身邊,凱文迪許也沒有反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蘭波推不開那扇門。
“親愛的,看看我,”他擡手撫摸他被陽光曬得發紅的側臉,仰頭注視着他的神情,“我并不想傷害你。”
兩人在窗前無聲地對質着,周圍的空氣開始發燙,粘稠得使人眩暈。就在蘭波想要放棄的那一刻,凱文迪許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兩個人的骨頭撞在一起,在皮肉深處疼痛。
他挾持着他後退,蘭波的腰身撞在堅硬的桌沿上,他被撞散了一口氣,大腦因缺氧而罷工。然而凱文迪許沒有停止,他閉上那雙綠寶石般通透的眼睛,自欺欺人地親吻他,牙齒撕咬着嘴唇,互相吞咽彼此的唾液,氣息急切而熱烈。
沒有用的,口中腥甜的味道讓蘭波忍不住想掉淚,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們緊緊貼在一起,凱文迪許伸手去解蘭波的腰帶,他按住他的手,輕易地制止了他。
自始至終,凱文迪許都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他們早就結束了,這些動作不過是習慣性的挽留罷了。
他後退,轉身,又站在壓迫感極強的窗邊,高挺的鼻梁阻擋了逐漸熄滅的日光,那張嚴肅的臉一半暴露在淺薄的日光下,一半隐沒在暗處,他站得筆直,身後的影子也是筆直的一條線。
“走吧,回你的國家去吧,別再回來了。”
凱文迪許對蘭波說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
“保重。”蘭波靠着桌子整理好自己被揉皺的衣襟,帶上那件厚重的大衣,毫不遲疑地開門離開,他甚至沒有在室內把大衣穿好再走出去。
門在蘭波身後關閉,室內地上的影子動了一下,然後緩慢地團成一塊單調的陰影。
登上飛機的時候,蘭波不經意間扭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鐘樓,此時冬日的最後一抹夕陽正挂在塔頂,耳邊仿佛傳來了三聲沉悶的鐘鳴,鐘聲象征着即将到來的漫漫黑夜。
他忽然想到,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他曾站在凱文迪許辦公室的窗邊,眺望鐘樓高大的身影,原本坐在辦公桌後的凱文迪許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敞開懷抱從背後擁住了他。
震蕩的鐘聲湧來,他們靠在一起,等待日落後的寧靜。
蘭波回過神來,他迅速鑽進機艙,不多時,飛機便向着黑夜蔓延而至的方向逐漸遠去。
“現在插播一條最新消息,據我臺駐亞瑟堡記者報道,S國第一夫人蘭波·葛林若于今晚二十點左右突發疾病……”
酒店辦理入住的中年女士眯着眼仔細瞧了瞧蘭波的臉,再看看手中的身份證,她翻出自己的金邊眼鏡,打算重複這個過程。
蘭波·德·葛林若,A國公民。
沒錯,确實是本國的身份證,她把房卡交給他。
蘭波雙手接過房卡塞進口袋裏,向女士致謝,然後直接去等電梯,他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帶回來。
坐在房間裏的床上,蘭波沒有開燈,而是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着,他覺得他在等待着什麽,實際上他沒有什麽可以等待的。他摸到床頭櫃上的電話,摁下一串數字,幾乎是他摁完最後一個數字的那一刻,聽筒中就傳出了人聲。
蘭波站起來,對着那人說:“來接我吧。”
黃白兩色康乃馨襯着翠綠草葉布滿靈堂,白色棺木上安放三支紫色鳶尾花,人群仿若一團黑霧,流入空曠的昏暗教堂,年老的神父一手抱着聖經,一手提着聖燈,阖目唱悼詞。
“ 全能的天主聖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聖子耶稣拯救了我們。
求你垂顧蘭波·葛林若,接納他于永光之中。
他既相信你的聖子死而複活;願他将來是複活時,也能與你的聖子共享榮福。
以上所求,是因我們的主耶稣基督,你是聖子,他是天主,和你及聖神。
永生永王,阿門 。”
法庭不大,沒有窗戶,頭頂上有燈,慘白的燈光傾倒在他頭頂上,像是冬天淋浴時花灑澆下了冰涼的水。他正前方是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官,坐在最高席上,寬松的法袍裏還穿着軍裝制服;他身後有幾排木質長凳,是旁聽席,不過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幾個人。
地方太狹小了,沒有證人席,他的律師靠在他邊上,昨天剛認識的,軍方指定給他的律師。
“蘭波·德·葛林若,新歷2529年出生于S國考蘭郡,2535年成為A國合法公民,2547年進入國家安全學院,2551年……”
凱文迪許·卡佩一身黑色正裝,緩慢地走到人前。衆人沉默地看着他,此時的凱文迪許不再是國家機器的最高操縱者,他只是個中年喪偶的可憐男人,但他依舊讓人不知不覺地心生敬意。
“2562年10月21日,蘭波·葛林若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一生貫徹忠誠與善良的品性,為……”
法官向他詢問:“蘭波·德·葛林若先生,以上所述是否屬實?”
蘭波感到不舒服,他餓得難受,可一想到即将到來的午飯又讓他覺得有東西要從喉管裏爬出來,他可能是病了,胸口噎着口氣排不出來,莫名心慌。
法官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詢問,蘭波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荒唐的審訊。
“屬實。”他說。
“蘭波深愛着他的祖國,S國,并且用青春捍衛了它的自由與榮光……”凱文迪許一直在說,聲音低沉平板,眼睛看着自己腳前的方寸土地。
“熱愛國家?且不說葛林若先生本不是A國人,我們就說近幾年發生的事情,海灣危機的時候,葛林若先生在做什麽?您正跟凱文迪許·卡佩調情,您跟您的情夫打得火熱,花邊新聞上全是證據;八月戰争的時候,葛林若先生在做什麽?您正準備着跟凱文迪許·卡佩的盛大婚禮,很可惜,您遠在A國的老母親沒能參加這場婚禮。”
旁聽席為數不多的人全都發出嗤笑,檢察官對于自己的表現很是滿意,他拔高了音量繼續說:“試問,這樣一個對于社會道德倫理秩序毫無敬畏的人怎麽能夠安然地活在這個世上,如果現在是中世紀,葛林若先生早就被送上了絞刑架或者斷頭臺。”
“這跟道德倫理有什麽關系?”蘭波不該在這時候說話,但他現在難以忍受這種無休止的胡言亂語,他希望自己下一秒就可以倒在被告席上,來結束身體的煎熬。
“肅靜。”法官提醒他。
檢察官抱着自己肥胖的肚子瞥了一眼陰郁的蘭波,輕蔑地回道:“您的丈夫是一個殘酷的暴君,他不僅壓迫着S國人民還威脅着A國人民的自由與安全……”
凱文迪許的悼詞已經接近尾聲。
“感謝曾有這樣一個人降臨世間,如今他先行離去,也只是先行探看天國的模樣,永遠懷念,永遠祝福。”
“蘭波·德·葛林若先生,您有什麽要說的嗎?”法官最後一遍問他。
“沒有。”他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辯駁,但最終,他選擇了沉默。
圓頭法錘落下,法官即将作出他的判決。
葬禮這天,是亞瑟堡冬日裏難得的晴好天氣,暖陽灑在黑色的衣服上,不一會兒就曬得人懶洋洋的。
凱文迪許撐着一把黑傘步行跟在靈車後面,傘完全擋住了他的面容,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後,只能看見他挺直寬厚的脊背。
這一天,眼前這個男人埋葬了自己的愛人。
作者有話說
分AB時間線,A線是現在進行時,B線是過去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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