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冬暮初春的時候夜裏寒風刺骨,前些時日下的雪白日裏剛化,正是最冷的時候。

等裴含睿驅車趕往柏家,已經過了午夜。值夜的門衛聽見門鈴不耐煩地穿衣起來,見來者是前些時才來過家裏做客的先生,似乎是少爺小姐的朋友,他不敢怠慢,第一時間通知了管家。

待管家匆匆趕來的時候,裴含睿早已下了車,靠在車窗上準備點一根煙慢慢抽,在漆黑的寒夜裏給自己一點微弱的熱度,可惜風太大,火開了好幾次都被吹熄了。

裴含睿本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在路燈下顯得有些蒼白,他跟管家說明了來意,驚喜的是,得到的回答是秦亦沒有去別的地方,恰好正在柏家。

他臉色稍霁,便想進去把人接回去。

不料柏家的管家卻出乎意料地攔在了他面前:“裴先生,秦先生和紀先生回來的時候已經醉倒了,如今應當在熟睡,我們少爺在房裏照顧他,明天一早醒了,自會把人送回去的。”

“你們少爺?”裴含睿擰起眉頭,沉着臉道,“胡說八道,柏寒從來不做這種事,說謊也編個好點的借口,秦亦我自然會照顧,我現在就要帶他回去。”

管家臉色頓時挂下來,眼神閃爍,一臉為難,态度卻始終強硬:“抱歉了,裴先生,我們少爺吩咐過了,現在太晚了,您進去實在不方便,不如明早再來吧。”

“讓我進去。”裴含睿不為所動,擡手揮開他就要強行進去,迎面卻有另一個窈窕的身影裹在大衣裏疾步而來,身後跟着一溜的保镖,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是你。”裴含睿眯起眼睛盯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兒。

柏薇大衣裏面露出一角睡衣,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她禮貌地跟裴含睿打了個招呼,眼神裏卻藏着掩不住細微的興奮,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裴先生還是請回吧,秦亦跟我哥哥在一起呢,現在打擾的話,他可是會生氣的,裴先生既不是秦亦的男友,又不是他的親人,好像沒有資格管這些事吧。”

“呵……”裴含睿深望她片刻,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沉笑。

就是這麽一個暗諷的短音,瞬間令柏薇臉色氣得漲紅,好像心裏頭那些隐蔽的小九九在對方眼裏毫無遮攔,一眼就能看穿,她有些心虛地別開臉,硬邦邦都下了逐客令:“太晚了,大家都要睡了,裴先生有事的話明早再來吧。”

裴含睿虛眯着雙眼,半晌,把嘴裏叼着的煙頭取出直接用手指掐滅,轉身回到車上,絕塵而去。

柏薇見他的車子終于消失在視線範圍裏,這才松了一口氣,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總覺得有種壓迫感,讓她渾身不舒服,真是讨厭。

“小姐,這樣說,合适嗎?明天少爺知道了會不會……”管家有些猶豫地問。

“怕什麽,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麽會知道?阿嚏——”柏薇越說聲音越小,渾身哆嗦了一下,夜裏真是太冷了。

“趕緊回房間吧小姐,要感冒了。”

深夜的大街清冷無比,除了人行道兩旁的路燈就只剩下偶爾的24小時便利店還有光亮,偶爾在黑暗的街角傳來一兩聲犬吠和貓叫,在空寂的夜裏聲音格外清晰。

寒風卷着地面上尚未被清掃的傳單,幾乎沒有路過的行人。

裴含睿的車子停在便利店門口,出來的時候嘴裏又重新叼上了煙,他靠在車門上用手掌擋着風把煙點着。

嘴裏吐出的呼吸被寒氣迅速化為白氣,與煙霧混合在一起,劉海下的眼神深且黯,他默默在原地站立片刻,路燈下的影子被拉的老長,看起來落寞又孤獨。

柏薇說的話,他一句都不相信,但是有一句話她卻說對了,如今他跟秦亦還真沒什麽關系,憑什麽去管……

或許實在是太冷了,裴含睿擰開從店裏買來的威士忌瓶蓋,仰頭望嘴裏灌了一口,熱辣又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滿了他的喉嚨,他一直不喜歡喝這種酒,但是忽然又覺得此時此刻,似乎沒有比這個更符合他的心境了。

他從來不曾喝醉過,但是有時候,真是恨不得能放縱地醉上一場。

一瓶喝完,裴含睿胃裏多了幾分自欺欺人的暖意,他的眼被熏得有些朦胧,店裏一直注意着他的小女孩忍不住跑出來問要不要送他回去,他客氣地謝絕了,此處離屋子已經不遠,多走幾步也就到了。

寒意和燥熱的感覺在他體內外争鬥不休,裴含睿沉默地沿着人行道往家裏走,附近已經沒有店鋪還開着了,黑暗的夜裏除了路燈只剩路邊的廣告牌還在發着光。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怔怔地望着廣告牌出神。

那上面模特的臉再眼熟也沒有了,他靜靜地呆在離裴含睿一只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如此的接近,哪怕只是在畫面裏。

裴含睿忽然覺得腦子裏一陣醉意上湧,等他回神來的時候,才驀然驚覺自己的嘴唇竟然貼在了冰冷的廣告牌上,而畫裏的男人自然不會反抗,也不會生氣,永遠都在那裏,由着他親吻。

裴含睿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嘴角邊露出一絲澀然的苦笑來。

冷風依然在怒嘯不已,他被吹得清醒了幾分,又慢慢往回走去……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黎明的時候天尚未大亮,遠方朦胧的雲層已經被染上一層薄薄的金紅色。

大約是醉宿的緣故,秦亦睡得很不安穩,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頭疼欲裂,整個人頭昏腦漲,四肢輕飄飄的不着力。

他皺着眉頭勉強睜開眼睛,卻震驚地發現旁邊居然有個男人用一種異常詭異的眼神盯着自己!

——柏寒!

“……你……怎麽會在我床上?”秦亦處于混沌狀态的腦神經還沒轉過彎,迷迷糊糊地問。

他皺眉,柏寒的眉頭卻比他擰得更緊,整張臉都要皺成一團了,臉上的肌肉抽搐着,比海水裏生了鏽的沉船還要鐵青,一副想要發怒又分外糾結的模樣,半晌,才從喉嚨裏蹦出幾個字:“這、是、我、的、床!”

“……”秦亦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兩人沉默地對視了片刻,秦亦頭一歪又把眼睛閉上了——他一定是還在做夢,一定是睜開眼的方式不對吧!

“秦亦!你給我起來!”柏寒終于爆發了,額上滿是糾結的青筋,一把将秦亦的衣領抓起來,大力地搖晃着他,“給我解釋清楚!”

“……”秦亦腦袋頓時更暈了,虛着眼瞄他,奇怪,為什麽這家夥還沒消失……

見這家夥一副死豬樣,柏寒臉色徹底黑下來,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麽,神情幾經變幻,糾結了好一番,最後才嘆口氣沉重地道:“你……我對你真的沒有那個意思,你是很好,但我真的對男人沒興趣,很抱歉……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哈??”秦亦呈呆滞狀愣愣地看着他。

什麽個情況這是?怎麽一覺起來就突然被發了一張好人卡?

砰!

門外一直在偷窺的柏薇猛地被這話驚了個趔趄,一下子沒注意摔進了房裏。

床上正尴尬的兩個男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回頭看她,柏薇吓了一跳,被哥哥用冷得掉渣的眼神一盯,就心虛的不得了,眼光亂閃,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早上好,關了門拔腿就跑,心裏簡直想哭。

完蛋——哥哥沒那個意思啊!怎麽會這樣?惹禍了!惹禍了!!嗚嗚嗚——

管家站在屋外有點心驚膽戰地看着少爺愠怒的臉色,在柏寒再三警告下,終于還是忍不住把昨夜裴含睿來的事說了。

“小薇這丫頭簡直太不像話了!”柏寒沉着臉,丢下秦亦迅速穿戴完畢去尋自己妹妹去了,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再不懲治一下,搞不好要翻過天去!

一場讓人哭笑不得鬧劇過後,秦亦揉了揉頭疼的腦袋,裴含睿昨天夜裏來找過他,又被柏薇趕走了?

他腦海裏一團亂糟糟,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點回家。

可憐的老紀,還沒睡醒就被秦亦從被窩裏拖了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回趕,一路上兩人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才一腳踏進院子裏還沒進家門,多羅第一時間沖了過來,趴到秦亦大腿上就是一頓凄慘的控訴,嗚嗚叫着好像被虐待了似的,随之而來的是屋子裏隐約的酒氣。

秦亦眉頭皺緊幾分,一進門就看見了沙發上躺着的男人,還有茶幾上幾個空蕩蕩的酒瓶和被煙頭堆滿了的煙灰缸。

莫非是等了一晚上麽……

桌上是放涼了的幾盤菜,湯都凝固成了凍子,秦亦把地上滾落的酒杯掃到一邊,輕輕拍了拍男人的臉頰:“裴含睿,醒醒。”

他的臉龐泛着些微不正常的紅暈,秦亦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在發燙,昏睡裏也死死夾着眉心,眼眶下黑印清晰,半分不複平日裏那強勢優雅的氣韻,只餘下深刻的疲憊和脆弱。

也不知夢見了什麽,他不安穩地轉着臉,幹裂的嘴唇細微地張合着。

秦亦抿着嘴一言不發,一手托起男人的脖子,把他抱回了卧室,不知是太累還是病的太厲害,這樣折騰都沒令他醒過來。

脫了他的外衣褲和鞋襪,秦亦替他蓋好被子,剛要去找溫度計和毛巾,突然手腕被對方一把扣住了!

扣得很緊,力道之大,秦亦竟然一時沒有掙脫,只好又坐回床邊,裴含睿滾燙的臉頰貼着他的手掌,在昏沉的迷夢裏呢喃着秦亦的名字和胡亂的夢話,聲音時高時低,斷斷續續。

“秦亦……”

秦亦的眼眸黑沉,深深地凝望着他,周遭的空氣裏全是醉醺醺的酒氣和煙草的味道,他手掌動了動,輕輕撫着男人的臉頰,心頭有種莫名的酸脹感驅使着他俯身傾聽男人在說什麽。

他的喉嚨裏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細碎語句,唯有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印入了秦亦的耳中。

“……你捏着我的軟肋,為什麽不肯給我铠甲……”

秦亦渾身一震,動容地望着他,難以言情的情緒在心裏醞釀發酵,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以前曾經天真覺得為了愛情可以放棄一切,但是經歷了這麽多事之後,才發覺現實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裴含睿,你我之間是不是真的還能再試一次……

“咳咳。”一聲短促的輕咳聲拉回了秦亦的思緒,他回過頭看見紀杭封站在門口,手裏拎着醫藥箱和醒酒的藥,有點尴尬又有點無奈地看着他們。

秦亦捏着口量溫度計塞進裴含睿的嘴裏,又把毛巾敷在他額頭上,沉默地不說話。

紀杭封在一旁站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低聲問:“你到底怎麽想的?老這麽吊着不是個事啊?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都過去這麽久了,就算是塊冷硬的石頭也要被捂化了啊,還不能原諒他嗎?”

秦亦替他攏了攏被角,搖了搖頭,輕聲道:“原諒?我并沒有怪過他,我只是……”

“……只是心裏還有不安。”

紀杭封頓時不說話了,嘆了口氣拎着醫藥箱出去,秦亦把溫度計收起來,冷毛巾很快被烘熱,他試了試溫度,只好掰開對方的手,出去打水換毛巾。

房門輕輕帶上,發出短暫的咔嚓聲,床上睡熟的男人眼皮忽而輕輕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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