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轉眼天光已經大亮,暖融融的太陽透過潔白綿延的雲層灑下金色的光芒,溫軟柔和地鋪陳在霜雪化去的花園裏。
庭院裏樹梢嫩芽已經了點點鮮綠,草地上有說不上名字的野花開出花苞,空氣裏透着一股清新的香氣。
吃飽了的多羅撒開丫子在外面玩耍,玩累了就趴在草地上翻出肚皮曬曬太陽。
老紀把客廳裏亂七八糟的酒瓶都扔掉,打開窗子消消酒氣,折騰了一會剛準備去休息一下,又收到塞爾的來電,他瞅着秦亦那樣子就知道他現在肯定不願意離開,只好唉聲嘆氣一番自己先去頂上。
秦亦又換了一盆水進來,給裴含睿擦了擦臉,他額頭的熱度漸漸退了,眉頭舒展開來,睡相看起來平和安穩,只是臉頰還有些病态的微紅。
搬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秦亦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會,記憶中似乎沒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病倒的模樣,無論多麽繁忙辛苦,都極少顯露疲态,仿佛山岳一般永遠強大沉穩,堅不可摧。
現在看來,才恍然發現,其實他跟所有普通人一樣,會生病,會脆弱,會倒下。
屋裏有暖氣,房裏很靜,靜的能清晰地聽見兩人的心跳和呼吸聲,裴含睿被單下的胸膛平穩地起伏着,陽光從窗口斜斜打進來,鋪在床單上,散發着恬靜溫暖的味道。
折騰了一上午,秦亦醉宿的腦袋還有點一抽一抽地疼,被陽光照得昏昏欲睡,起先還能坐着,後來又改成趴着,不知不覺就把頭擱上去漸漸進入了夢鄉……
直到聽到他的呼吸聲變得安然悠長,床上躺着的男人慢慢張開眼簾,便看見秦亦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枕在自己胸膛上睡得直流口水。
裴含睿眯着眼睛望了他一會,終于忍不住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摸到他發上,細軟順滑的感覺從指尖傳來,他的手指在頭頂留戀片刻,最後挪到秦亦唇邊,輕柔地替他拭去嘴角一點濕痕。
秦亦睡得很淺,這個動作驚醒了他,迷糊地睜開眼對上裴含睿溫柔的視線,他一下子回過神:“你醒了?”
“嗯……”裴含睿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短暫濃重的鼻音,聽來有些沙啞。
秦亦試了試他的額頭,猶豫道:“要不要去醫院?”
“不想去。”裴含睿沉沉地道,“小病而已,睡一覺就好了。”
“那把藥吃了。”秦亦倒了熱水,側坐在床頭把男人扶起來喂他喝了,方把杯子放下,忽覺腰上一緊,裴含睿靠在他肩頭摟住他的腰,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胸口,秦亦渾身一僵,手臂擡起又放下,終究還是不忍心推開他。
秦亦沉默一會,問:“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裴含睿一言不發,只是搖頭。
“睡一會?”
還是搖頭。
秦亦有點沒轍,他忽然有點體會到以前自己耍賴的時候對方是個什麽心情,頓了頓,道:“昨晚……你去柏家找我了?”
“嗯……”裴含睿阖着眼,低沉地應了一聲,“那個丫頭說你跟柏寒在一起,不讓我進去。”
說起這個秦亦不由想起早上那場鬧劇,頓時一陣蛋疼,揉了揉額頭道:“那丫頭昨天居然趁我喝醉了把我挪到柏寒房裏去了,真不知道腦子裏在想着些什麽東西啊……”
“什麽?!”裴含睿陡然一驚,擰起眉頭擡頭看他,猛地收緊的手臂差點勒得秦亦喘不上氣。
看他臉頰上的紅熱又有去而複返的架勢,秦亦拍了拍他的背,口氣和緩地道:“什麽事也沒發生,只是虛驚誤會而已,不要在意,我還被發了一張好人卡呢。”
“……”
裴含睿眼光沉沉,重新靠回他身上,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又是一陣沉默,秦亦一時有些束手無策,踟蹰片刻,伸手按在他手背上,稍微拉了拉,道:“再睡一覺吧,這麽坐着一會又要着涼了。”
裴含睿摟在他腰上的手卻紋絲不動,擡眼拿黑沉的眸子盯着他,嘶啞地道:“你陪我。”
不知道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秦亦覺得他跟平時似乎不大一樣,竟然難得地露出路任性的一面,只好順着他的話道:“睡吧,我陪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含睿這才溫順地躺下來,阖上眼,只是手還執拗地圈在他腰上,秦亦把他的手塞進被子裏,過了一會又跟上了發條似的自動伸了出來。
秦亦默默看着他,心裏告訴自己不要跟病人較勁,幹脆把鞋子脫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頭。
“我昨晚一直在等你回來。”裴含睿閉着眼,輕而啞地道。
他的嗓音不複以往那般優美磁性,秦亦聽在耳裏只覺百味陳雜,低低地道:“那也不能在客廳裏睡……”
“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秦亦嘆口氣,道:“怎麽喝了那麽多酒?”
裴含睿忽而沉沉地笑了一聲,語調聽來似乎輕松愉悅,卻又隐約夾着一股自嘲地意味:“啊,因為喝醉了你就回來了啊……”
“……”
秦亦一怔,之前那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覺再次浮上心頭,變得越來越強烈起來,他眼神微微變沉,垂下眸子深深望着對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藥力開始生效了,困意一陣陣襲來,裴含睿并不想睡着,他還想兩人這樣獨處一陣,哪怕這樣的時光再多一會也好。
在徹底睡去之前,他似乎感覺到有只手撫上了自己的背……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平時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病起來反而恢複得很慢。
裴含睿睡了一天第二天又複發了,最後還是被秦亦硬塞進了醫院裏吊了三天鹽水,所幸他身體底子硬朗,精神很快好轉起來。
秦亦之前的工作暫告一段落,雖然手頭上還是很忙,不過這段時日還是盡量每天早點回家照看某個病人。
裴含睿幾天沒管公司的事情,頓時積累了一大摞文件需要處理,電話和視頻邀請時不時就來騷擾一下,忙得也沒法好好養病。不過即便有這些煩惱,他最近的心情卻逐漸好起來,甚至偶爾還會心血來潮給多羅換件衣服。
又過一周,秦亦代言廣告和《Kari》季刊封面人物的餘熱還沒過去,又接拍了新的大品牌廣告,其間連續收到了幾家時尚圈媒體的采訪邀請,每天的日程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這樣的工作強度下還能每天回家補個晚飯,簡直令紀杭封覺得不可思議。
在足足修養了兩周以後,裴含睿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兩人的相處模式似乎跟之前也沒多大變化,交流也沒有變多,但是氛圍卻明顯變得不同了。
感受的最清楚的,反而是跟他倆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紀杭封,以前還不覺得,現在每天夾在兩人之間,簡直覺得自己像是個多餘的,最多只能跟多羅做個伴兒了,真是心酸啊!
這天塞爾興奮不已地跟秦亦說了個好消息,NL美國分部的廣告部負責人主動找上了門,希望邀請秦亦參加他們春季男裝發布會上的走秀。
雖說不是主秀,但是這可是頭一個邀請他走發布秀的國際大品牌,平面廣告雖然也不錯,可是無論是在高端影響力還是酬金上,到底不能和時裝秀比,而那些國際頂級名模,無一不是在T臺上走出來的。
只要能在NL這樣級別的品牌發布秀上露個臉,塞爾自然就有更多的辦法把秦亦越推越高,即便是金牌制作人,也需要模特身上有足有的光環資本才能發揮作用。
秦亦一聽這個消息就不禁想到裴含睿身上去了,不過對方聽了之後也只是淡定地點了點頭,沒有表現出任何其他的反應,秦亦頓時心裏有數,也就不再深究。
發布會的時間定在下個星期日,時間有點緊,在那之前秦亦要加快速度把手邊的廣告拍完,最近幾天晚上都回得很晚,幾乎一進門倒頭就睡了。
天色蒙蒙亮,秦亦關了鬧鐘火急火燎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洗漱,想着等下陪裴含睿吃個早飯再走,結果噔噔噔跑下樓餐廳沒看見人,又跑到廚房,還是沒有,餐桌上空空一片。
秦亦有點奇怪,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到他房裏看看——床上空蕩蕩的,竟然還是沒人!
那家夥好像沒說今天要回國……
秦亦皺起眉頭,去衛生間裏瞅瞅,沒有,去院子裏瞧瞧,也沒有,打個電話過去,居然是關機。
時間不早了,塞爾那邊一直在催,今天是最後一份廣告的收尾,飛去不可。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開着車,想着估計臨時有事吧,說不定晚上就回來了。
一天時間一晃而過,推掉了晚上飯局應酬,秦亦匆匆趕回家裏,除了多羅和紀杭封在沙發上看電視,那家夥還是沒回來。
找了一圈沒見人,秦亦愁眉不展地晃悠到客廳裏,終于忍不住開口問老紀:“裴含睿……他好像失蹤了?”
“噗——”紀杭封正往嘴裏塞花生米呢,一聽這話給噴了出來,噴了多羅一臉,後者舌頭一卷,喜滋滋地吃進了嘴裏。
秦亦虛着眼盯他:“怎麽了?”
“唉,就一個白天沒見就失蹤,平時我三天兩頭沒回來,也不見你放個屁啊。”紀杭封哼哼着道,“放心吧,他說國內臨時有事回去了,昨夜裏半夜走的,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就沒去吵你,過幾天就回來。”
說着,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留言條遞過去,啧啧有聲地道:“我今天早上還在跟多羅打賭呢,賭你幾天會忍不住問起他,沒想到一天都沒堅持到,唉,我要輸給多羅一袋火腿啦!不過呢,這樣也好,萬一等他回來你都沒問,我要是裴含睿,就幹脆拿根繩子吊死你家門口得了,看着你們倆都覺得捉急……”
秦亦瞄了一眼留言條,放心下來,面無表情地睨着他,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涼涼地道:“你最近好像很閑?”
紀杭封輕咳了一聲,道:“對了,我看中了一套房子,估計過幾天要搬出去。”
“什麽?”秦亦一愣,“幹嘛要搬?”
紀杭封哼道:“省的留下當電燈泡,再說了,跟你們兩個死基佬住在一起,帶個妞回家多尴尬。”
“……”秦亦面上露出不舍的神情,“不能不搬嗎?”
紀杭封樂了:“喲呵,舍不得哥哥啊?”
秦亦委屈地道:“你要是走了,房租就少個人分攤了啊……”
“……你怎麽不去死!”
此時此刻,位于裴宅大花園裏的那所玻璃花房裏,一個老人靜靜卧在躺椅上,唱片機換了一張碟,傳出婉轉動人的曲調。
半晌,老人睜開眼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孫子,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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