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

初中，他看見過她，也在學校挨着的那條小路看見她。他突然想起那個下午，他想她還是與以前一樣。他好像卻有着不一樣了。龍哥已經不讀書了，帶了更多的人給他認識，對他說不要把自己當初一個小孩，也不要以為他自己真有多麽厲害！龍哥是孤兒，是三爺的養子，三爺則是自己所屬市區的黑幫老大。龍哥帶他去見過三爺，一個四十歲的男子，嘴角有着刺眼的刀疤，整個氣息讓人駭然。龍哥對三爺說他打架很厲害的，是學校裏面的霸王，那些學生都怕他，都聽他的。三爺招手叫他過去，打量着他，對一旁一個高瘦的三十多歲的男子說：“是個好苗子，好好帶着！”後來他一直叫那個男子張哥。他也遲鈍的意識到龍哥口中的“黑社會”這個詞原來不僅是空洞的概念而已，它有着實質內容。

那天龍哥對他說帶他去見見世面。打架于他是常有，但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打那個人，為什麽下手如此的重，他看到那個人的血不停的流出來，然後倒在一灘血泊中。他問龍哥，那個人死了嗎？龍哥丢了手中的棍子道，沒死，活的。然後龍哥又對他說道，以後別像今天這樣窩囊不敢下手。他是震驚的，這才明白他平時所做的那些顯得如此小兒科，自己這樣幼稚和無知。他聽到了那個人的呻吟，而很長一段時間那個聲音聲總是環繞，讓他毛骨悚然。而之後這樣的事越來越多，酒吧，飯店，釘子戶，他不再害怕，本性本就是暴力，他參與其中。張哥誇過他，說這些都是小意思，他說龍哥沒有找錯人，現在多鍛煉鍛煉，以後肯定有出息。他當時只輕笑了聲，不置可否，或者說本就沒有任何感受。十五歲，他想那是他真正進入黑道的年紀。

看着她獨自一人的在前面行走，他突然覺得這樣安安靜靜的挺好。看着她被那條黑狗吓了一跳，他突笑了，然後叫出了：“野穗。”龍哥他們時常在這條小路內等他，所以叫她不要走着條路。那天他遇到了曾經被他們夥同毆打過的幾人，而那天恰只他一人，所以他的腳傷到了，他想不到會遇見她。再次遭到報複，不能行動，他苦笑着掏出手機要打給自己的“兄弟”，卻原來已經沒電關機。所以他才會突然想起了她，但不知是否已經到其他學校讀書，他一直都是記得她，不為其他，只是記得。他還是看到她了，所以他真心的笑。看着她盯着自己，神色凝重，不為那些血感到害怕。燈光籠罩着她的面頰，如此柔和，少女眉目因着年齡逐漸舒展，他心中陡然生出一句話：都長成大姑娘了。

龍哥被叫做三爺的公子，而他已與龍哥有着相同的地位。那些一場一場的火拼場他已經歷太多，那些他領導，他參與。那些刀，那些木棍，那些血，那些叫喊，他麻木，然後厭惡！他看着那些死人，他想這就是黑道，拼了自己的命，踩着他人的命，然後爬上去。他是他所在技校學生口中“真正混社會的”，學生盲目甚至愚昧的向往他的世界，有人主動願意加入他們他帶着他們去看那些砍打，血腥，有人想要退出他便答應他們，卻是更多的人不可自拔的陷入進去。他只覺得這些人空有軀殼，不會思考，他給過了機會，見過了那些肮髒的，殘暴的，扭曲的，卻仍舊是存在着如小說般的幻想，善惡不分，甚至道德淪喪。愚蠢之極的人，那便留下來成為今後有能力的人的替罪羊，是沖在最前面的炮灰。當這些人真正踏上這條路，看見死亡時，真正知道害怕時，他想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那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小孩，但現在你們已經來不及了，進來了就別想起我再放你們出去。卻忘記自己不也同他們同齡。開始有人在他的名字後叫“哥”字，龍哥跟着三爺去了市裏，留下他與那個張哥。這裏的勢力交與他與張哥，張哥說，以後帶你去做大事。冷笑着，大事麽？他記得那天的場景，小女孩沖過來拉着他，哭着說：“不要打爸爸。” 他低頭看着她，小小的身子，不停地抽搐，眼淚止不住的流，那樣悲傷。純潔的眸子就那樣看着他，猛然發現他是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藐視生命，踐踏尊嚴，恨着但卻投入進去，因他如此卑鄙。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但是久久看不到太陽，後來發現原來他踏上的是條通往地獄的路。突然想要回家，再發現自己如此可笑，那個地方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承認過那是“家”。一年沒有見過的人，站在門外，舉步維艱，然後倉皇而逃。再自我麻痹，出入于燈火酒綠之間。他感到百感交集，不知所為，他尋找着一條路。

開始閱讀，看着各種書籍，謹防自己徹底失陷。小說，歷史，哲學，……尋找給人帶來死亡般的文字，不求解脫，只求沉溺。酗酒，嘔吐，看着血液從傷口流出，感受自己活着的溫熱。

那些拼殺場他去的少了，安排給了其他人。他管理着那些街區，污垢的女人與男人。那些女人最初的簡單也被磨滅了沒有，他想，這不怪任何人，只是這是她們需要的生存。那天有點醉，看見她，覺得她這樣的女孩才是好的。酒醒後，突然笑了。晚上他去找她，看見她點頭，他真的很開心。他甚至不知道原因，是因為她是無害的嗎？

他想要她了解他，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生活。他只是害怕她讨厭他所處，害怕她會如那些女孩那樣會覺得他可怕。她有時太沉默，不會拒絕，他想要她強硬些。同她的第一次矛盾，看見她生氣的樣子，那樣強烈，語言那樣直白。他究竟是為什麽同她在一起，他這樣的人可以去喜歡一個人嗎，他可以給與她什麽？他去道歉，他似探索着，尋找着，那好像是安寧。而那次的矛盾，她好似穿破了那一層的白紙，讓他看到了起伏，如一次欣喜的發現。她不是他的不潔的世界裏的人，那些醜陋的東西本就不應讓她看見。她就那樣的存在，無聲無息，但好似讓他看到了光亮。無論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麽，她現在與他在一起，她便是他的，他不允許別人對她的任何談論，不懂得不了解就不要妄言。但是那場打鬥她看見了，她的表現讓他覺得他找對了人，他覺得被打得挺值。

癫狂，癡傻，懦弱，不能自拔，那些人性的邪惡，他看得太多太多。想要逃脫到她的身邊，求的安全。他的話想要對她說，他只能夠握住她。不知何時，她如細沙悄無聲息的開始彌漫着他。他想要在一起，她已成了他的一處溫暖，那種輕輕的語氣，微微的笑，他不能舍去。她對他的話多了，她開始平靜的訴說着一些過往，但顯得如此小心翼翼，但至少她終于開始有了依賴他。他接納包容她的一切，她終于哭了出來，他說：“你不要改，這樣很好。”他只覺得這才應該是她，她的種種理所當然。他想要她好好的，他們好好的在一起，他喜歡她，毋庸置疑，只是虛弱而沒有未來。三爺說他腦袋靈光，叫他管理白面上的正道生意，這樣很好，他讨厭那些打殺。

她的種種黑暗，無盡的苦寂，彷徨迷茫，一切的恐懼，從屏幕中躍然而出，她将所有罪惡歸結于自己，單薄的保護着自己。他知道她從來就不是個懦弱的女子，在那些平靜溫和的包裹下有顆足以灼人的跳動心髒，她只是一頭無處可去的小獸，橫沖直撞，讓自己傷痕累累。他想要抱抱她，想要好好的守着她。他要變得優秀，變得更強。于是那些獨擋一面的魄力，三爺的勢力範圍在他的幫助下一步一步擴張，在他的世界，沒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這渾濁與混亂中希望這些可以成為他給她的庇護，因為他的世界，她無可避免。他自願到她大學所在的地區活動，與她一起的夜裏，聽着她平靜的呼吸，他很安心。每當想起她，那種無盡的放松與喜悅，他想這就是幸福。獨自的艱苦時間，她是他的支撐。在那些金錢，女人，毒品，恭維，虛情假意面前，他空空蕩蕩的時候，可以在一個角落裏想想她，她讓他感到如常人的快樂，看到光明天地。

那場突發事件，他當時竟有了害怕。他殘忍的爆發，拿刀的樣子，流血的屍體，害怕那些不好的東西對她有影響。他就像是在一個人性淪喪的亂世，她就在他的身旁冷寂的開着絢爛的花，她也終将進入他的生存漩渦中心。她不怕，他慢慢引領她。她那樣固執的伫立的世界，他要立于她的身側，在這周遭的黑暗中讓她，讓他們可以光明前行。因為危險，但是愛，所以不會放手，只會更加堅固的把她保護。當着衆人對她的輕吻，他只想堅定的向那些人宣布她于他的地位，她不是那些人認為的只是他“玩玩”的對象，他要用這些人對他的忌憚而對她無可奈何，如此将她護在身旁，這是他的自信與狂妄，因為他知道他有這個資本與力量。

當那些所有都變成了平靜，過往都如浮生一夢。她含着淚，如小孩賭氣般說着，我要等你；說着，我覺得值。他真的真的很希望，但他是罪人，這是他的懲罰。他想他要放手了，在這被不知名所玩弄的人生歲月中，不能有她的祭奠。

漫長的禁锢，生命空白一片。過往喧鬧如默片回放，然後清晰出她的面孔，已淚流滿面。這一切不悔不怨，卻發現大錯特錯，因為對曾經迷途的贖罪，還有她的年華。她還在等着他啊……她美麗的一切只有他知道，他的狼狽軟弱只有她體會。過往種種留下的只有她，那是他的女孩。他知道她的天真，所以僅是那場于他而言平常的打鬥便可以讓她感激，所以一直才會等着他。她相信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存在，只是從不相信與自己相關，她的好，她的溫暖與堅強她自己從不知道。她的冰冷與柔軟，只在他的面前袒露。他愛她，幸好遇見她。所以緊緊抱住她，聲音喑啞：“為什麽不能更早遇見你。”

為什麽不能更早愛上她，為什麽不能更早進入彼此的生活，為什麽不能更早的相識，為什麽不能更早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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