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我進來了。”

“等一下!”

“怎麽?”

“我只穿了中衣……”

“那有什麽關系, 又不是什麽都沒穿。”

“……”

童少懸真是服了唐見微這張嘴。

這便是博陵人吧,兼具燦爛與自由的女子,即便衣冠不整也毫不在意。

“而且你傷着呢, 別亂動穿什麽衣服了啊,反正一會兒還是要脫的。”

童少懸:“?!”

你說什麽?

童少懸立即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什麽趁手的武器可以自保。

唐見微說完之後聽見屋裏傳來一陣艱難挪移的動靜, 含着笑說道:

“逗你的, 你這個人怎麽說風就是雨?我給你買了一條新裙子, 等你能夠下地的時候再試穿吧。除了裙子之外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你, 我真進來了啊。”

童少懸心裏罵了她一句“沒正形”, 将毯子和被子往身上招呼, 緊緊裹了兩層, 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在外面,這才對唐見微說:

“你進來吧,我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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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見微覺得怎麽這麽別扭?

好像我是什麽邪祟,要進屋吃小孩似的, 還藏好了……

唐見微單手抱着疊好的裙子和披肩, 推開了門。

“香薰好像燃盡了。”她進屋之後将裙衫放到一旁,先去添點兒香薰。

捏着五足熏爐頂尖兒的銅蓮花,将熏爐上半段提起來放到一旁, 在爐底插好了香薰, 用火折子點燃, 再蓋好。

柑橘的香味慢慢從忍冬圖案的镂空紋路之中擴散,整個熏爐散發着讓童少懸安心和愉悅的柑橘味。

“這是你帶來的香薰?”童少懸有些意外, 她以前的确在家裏沒有聞過這個味道。

“是啊, 我挺喜歡這柑橘味的。怎麽了?”唐見微回頭問她, “太甜了嗎?”

“不啊……挺好的。”童少懸的下巴擱在柔軟的被褥上, 因為略略向前伸脖子的關系,讓她精致的小下巴更加明顯。

淺紅色的雙唇微微撅起,好奇地瞧向唐見微的雙眼因為需要稍往上擡的緣故,擡起了眉毛,眼睛也大了一圈。

整個人透着機靈可愛和拘謹。

“不覺得太甜就好。以前我阿娘也喜歡這款香薰,說可以安神助眠。”唐見微道,“我之前拿過來了一把,似乎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一會兒我再回去拿點過來。”

“那你怎麽辦?”

“我那兒還有不少,夠用。夙縣這兒應該也有賣,香薰而已。”

唐見微走向童少懸,将熏爐周圍更加濃郁的香甜味一并帶了過來,攪亂了童少懸周圍清淡的香氣,連帶着她心緒也有些起伏不定。

唐見微依舊沒有像她阿娘和姐姐一樣直接坐在她的床頭,和往常一般站在她的床榻邊,和她保持一步的距離。

童少懸保持着趴着的姿勢,唐見微站着的話,兩人說起話來會有些費勁。

唐見微幹脆坐到地上。

童少懸沒想到她一個博陵大小姐居然說坐地上就坐,毫無形象。

“你幹嘛,不嫌冷啊?”

“不冷,你給我的冬衣特別暖和。”唐見微将裙子遮住雙膝,兩只手臂屈起,手肘撐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笑着和童少懸平視。

一說到冬衣,童少懸迅速為自己證清白:

“你可別聽院子裏的人亂說,我對你大姐只有尊重,沒有其他任何不敬的心思!”

“這事兒你娘跟我說過了,是誤會。”

“那就好……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

唐見微的眉眼沉沉的,專心致志地凝視童少懸的臉龐:

“很疼吧,你的傷。害你最喜歡的裙子也被打破了……這回是我冒失,因為我的一時失察連累了你。無論咱們是不是就要成親就是一家人了,這事兒是我做錯的,我得認。對不起,阿念,以後我行事之前必定瞻前思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唐見微說得極其誠懇,是真的內疚了。

她漂亮的眼睛裏很明顯蓄了眼淚,嬌俏的鼻尖有點兒粉粉的,細聲抽泣着,楚楚動人,此情此景倒是比童少懸曾經好不容易才收到的那副畫像裏的人更動人幾分。

不……那畫像和唐見微真實的模樣完全挨不上邊。

活靈活現隐約有淚,懷着些悲傷情緒柔軟的唐見微,恐怕是任何高深的筆法和優美的線條都無法呈現的。

這是真實的她。

堅韌溫柔,敢作敢當的唐見微,是童少懸曾經從詩詞韻律風情裏,從書法的澀勢藏露中,解讀出的那個人。

是曾經在萬裏崇山之外,以為今生不會有交集的那個人。

童少懸的生活曾經一度被突然而至的賜婚打亂,珍貴的憧憬也被擊碎,本以為這一切都不會再回來。

沒想到,它似乎從未改變。

童少懸一時有些動容,聲音也控制不住變成極其柔軟的少女音:

“你哭什麽,我又沒有怪你。誰都可能做錯事,自小到大我就沒少做錯事情,惹我阿娘生氣,現在不也活得挺好麽。”

聽到童少懸這句話,心裏的酸澀感很快被擠走了,破涕為笑:

“拿你阿娘做比喻,占誰便宜呢?信不信我抽你?”

“這就對了,你還是兇悍起來的模樣比較正常。”

唐見微擡起手作勢就要打下來,童少懸“跐溜”一下将小腦袋鑽到被子裏,整個人就像一只渾圓的蠶寶寶。

“我說你……這麽激動幹嘛?我還能真打?嗯?”唐見微拍拍被子,“自己傷了多重不知道啊?動作這麽大,萬一又牽連到傷口怎麽辦?你娘不得劈死我?別動彈了我不抽你。趕緊出來吧啊,別在被子裏悶壞了。”

童少懸悄悄探出一雙眼睛,不滿道:“躲到被子裏都能悶壞,在你心裏我比那琉璃瓶還脆弱麽?中看不中用,一摔就碎?”

“你怎麽能這麽說自己。”唐見微寬慰她道,“你哪兒是琉璃瓶啊,完全不像。”

童少懸還好奇,唐見微怎麽會說人話了?果然,下一句緊跟着:

“人家琉璃瓶好歹還能裝酒裝水,你這小身板兒風一吹就漏了,怎麽好意思跟人家琉璃瓶比?而且看起來嘛是挺中看的,中不中用這事兒……”

唐見微這張嘴在朋友圈子裏互相鬧着擠兌的那些年裏,磨練得又快又損,而且童少懸這小娘子渾身都是可擠兌的地方,加之二十大板一打下來,兩人關系似乎近了一些,讓她一時沒忍住,想到什麽便拿什麽開涮。

不過說到中不中用這兒還是歇了嘴。

忽然想到那日宋橋沒個長輩的樣子,跟她說什麽童少懸有“靈活的雙手”,還特主動特熱情地幫她倆分乾坤……

這事兒都不敢回想得太踏實,只要稍微從頭皮上掠過,都能驚出唐見微一身冷汗,趕緊想點別的轉移注意力,不敢回味,細思極恐。

唐見微說話說一半,還停在了特別要命的地方,童少懸雖然未經人事,但中不中用這種話還是聽得懂的,還以為唐見微沒說完整句話是在揶揄她,小臉羞紅,少女音也變得兇了幾分:

“唐見微,你今天是來做什麽的?如果是來笑話我的話,你可以走了。”

許久沒見炸毛的童少懸,居然有點想念。

唐見微将腦海中的雜念撇去,确定自個兒是來賠罪的,誠懇道:

“我可沒笑話你,我是順着你的話往下說罷了。來來來看看我給你買的裙子,喜不喜歡。”

這兩人無論說什麽話題,只要面對面一動嘴,必定會你來我往嗆上幾句才罷休。

唐見微跟人對嗆的經驗不少,可是能在嗆完之後心情變好的,迄今為止也只有童少懸一人。

一通話趕話之後,唐見微已經不記得方才是為什麽落淚了,将買來的紅裙拎起展示給童少懸看,腦袋從裙子後面伸出來,笑道:

“喜歡嗎?”

“為什麽買紅色的?”童少懸好奇。

“你不是喜歡紅色的嗎?”唐見微有點吃驚,“難道不是?”

童少懸更好奇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紅色?”

“你那一水的紅裙,還用說嗎?”

沒想到唐見微居然有留意我的喜好……

童少懸輕聲道:“我是挺喜歡紅裙的。”

“之前那件被打壞的石榴裙找不到了,好像夙縣市集這邊已經不賣了。我托友人在博陵幫咱們尋覓尋覓,找同款應該不成問題。等她一找到了我就讓她寄過來。這段時間裏就委屈你先穿這一件了。這件雖然比不上你之前那一身石榴裙好看,但是顏色正,再搭上這一件月光黃披肩,一定能将你的皮膚襯得更雪白!等你傷再好點了就試試看吧。以我的衣品來看,絕對适合你。”

完全沒想到唐見微居然會想得這般細致和上心。

“多謝了……”

“跟我客氣什麽。”唐見微低頭将裙子和披肩疊好的時候,童少懸忽然發現,她已經将那支翠羽簪戴了起來。

童少懸心裏忽地蕩了一蕩,目光沒能從那簪上挪開,試探地問道:

“你,把它修好了?”

“嗯?什麽?”

童少懸聲音實在太小,唐見微一時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麽,不過配合她“你絕對是故意”的表情,立即明白了:

“哦,你說這支簪嗎?”唐見微摸了摸它,“是啊,你送我的簪我自然要将它修補如初,可費了一番工夫。我修補得如何?你可還找得到裂橫在何處?”

唐見微不僅自己摸,還将腦袋偏到童少懸的眼前,讓她好好欣賞一番自己的心靈手巧。

的确看不出來斷裂的痕跡,斷處被藏在翠羽之下,只顯得翠羽修長逸美。

童少懸瞧了一番之後點了點頭,唐見微還等着她的誇獎,卻聽她道:

“你有這般精湛的手藝,當初是如何造出那醜到驚天地泣鬼神的推車?”

“……我看你才是專門笑話人的。術業有專攻,那些大的機巧我全然不懂,但小件的手工活兒還是出類拔萃。”

“到底是博陵貴女。”

唐見微順着“博陵貴女”這四個字自嘲:“可不麽,禮樂射禦書數,琴棋書畫詩酒茶,掃遍博陵無敵手,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對了,你腦袋伸過來一點。”

“……做什麽?要像砍雞頭一樣一刀砍掉我的腦袋麽?”

“我閑的沒事砍你腦袋幹嘛?童少懸,在你心裏我除了砍雞頭就不能有點別的好事兒做?”

“還能用斧子削人頭發。”

說起這事兒,唐見微一個爆笑:“我那不是被你氣昏頭了麽。”

“被我??”

“是啊,你那日過來沖我一頓噴,我不好跟你計較,剛好六嫂送上門來想要偷秘方,可不得摁着她好好撒撒氣麽。”

“你這都能怪到我頭上?”

“不怪你不怪你,救命之恩都無以為報呢,哪敢怪你。童四娘,童長思,阿念吶,小腦袋過來借我看看罷,看看合不合适。”

唐見微從袖子裏拿出一樣事物,握在手裏。

“什麽合不合适?”童少懸沒看清那是什麽玩意兒,但心中有了猜測,肯定是唐見微還有東西要送她!

頂着着粉紅色的小嫩臉,童少懸拽着被褥艱難地在床上蠕動着,興奮地靠近唐見微。

童少懸頭發散着,唐見微正好用那孔雀玉梳背将她把頭發梳理整齊,盤成一個簡單的發髻,再将玉梳背穩穩地插在發髻之上。

“看。”唐見微拿來銅鏡,“你喜歡嗎?”

在大蒼女性飾物文化中,玉梳背是與簪、釵等發飾相媲美的妝飾。

這玉梳背所雕刻的一雙孔雀相依相偎,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便會振翅高飛,十分精巧。

童少懸瞧着鏡子裏還未洗漱,卻戴上了這麽金貴發飾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喜歡啊……這是你家裏傳下來的寶貝吧?”

“是啊。是我耶娘給我準備的嫁妝之一,是一對兒的。”

唐見微将另外一把玉梳背拿出來,和童少懸發髻上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兩只孔雀的動作略有不同。

童少懸那把,前方的孔雀回望相視,而唐見微手裏的這把,則是後方的孔雀靠近,頸首相纏。

“這是我阿娘當年的嫁妝,她們蘇家傳下來的寶貝,據說是高祖時期賞給她們家的,阿娘一直帶在身邊也不舍得用。你瞧,面兒上一點劃痕磨損都沒有。她曾經跟我說過,若他日遇到能夠共度今生之人,就将此玉梳背贈予她……”

唐見微柔荑細指從玉梳背上輕輕拂過,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事情,輕輕地嘆了一聲。

童少懸自被子裏鑽了出來,從枕頭下将她的翠羽簪拿了出來,唐見微的目光也被吸引。

“這翠羽簪也是一對,我自小就很喜歡它。我阿娘也說過,讓我把她送給和我過一輩子的人……”

其實阿娘這話還有後半句——

“送給和你過一輩子,你最喜歡的人。”

唐見微來童府也有半年多了,一直以來兩個人的相處都以嬉笑怒罵為主,極少談論到真正成親一事。

即便正月将到,對成親之事依舊隔着一層看不見的紗,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如今機緣巧合交換了一雙信物,忽然便有了一種真實感。

那層紗似乎漸漸被掀開,即将到來的羁絆清晰可見,“妻子”這兩個字愈發鮮豔地呈現在眼前。

“你這支也斷了啊。”唐見微将它拿過來,對着光仔細看着,“和你送我的這支斷的地方差不多。你放心的話就給我,我幫你修補好,明日給你拿回來。”

童少懸凝視着唐見微的側臉“嗯”了一聲:“那麻煩你了。”

唐見微對她莞爾。

“我能問你件事嗎?”童少懸揪着被角,刮自己的小下巴。

“你想問我為什麽會跟蹤佘縣令是麽。”唐見微一猜就中,童少懸的确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我就是好奇,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不是不想說,只不過現在什麽證據都沒有,即便說了也無濟于事。”

“你在那個縣令身上找證據?”

“嗯,跟我耶娘去世一事有關。你應該也聽說了戶部度支司員外郎私盜軍資,畏罪自殺的事情了吧?”

童少懸點了點頭:“我是聽說了,但是你阿耶這件事疑點重重。”

“哦?你發現了什麽疑點?”

“你阿耶是戶部支度司的二把手,專管中樞開支預算。據我所知,他牽扯進的是綏川前線的軍資被貪沒一案,對嗎?”

唐見微點頭:“正是!”

“我想的是,唐公乃身為員外郎,且不說他有沒有實權調度軍資,就算是有,軍資上前線之前都需戶部、兵部和尚書省三方彙總核算,除非這三方狼狽為奸,大蒼中樞形同擺件,不然的話憑借唐公一人,別說他官居六品,就是個一品大員也不可能人在博陵便将軍資吞了。”

“你的意思是……”

童少懸請她拿紙筆過來,唐見微興沖沖地拿來,還搬來案幾。

童少懸往前抻了抻,下半身還在床上,上半身懸在了案幾之上,速速圖了一個中樞的結構出來:

“包括軍資核查在內,所有重要物資的轉移和發放,都需要至少三個機構共同監管,這就是‘三司檢校’。相信你身在博陵,又是員外郎之女,應該沒少聽此事。這是高祖立下來的規矩,便是為了杜絕貪腐,同時分散權力相互監管,如此一來也利于重權掌握在天子手中。”

唐見微點點頭。

“唐公應該沒少參加三司檢校,對其中的嚴謹一定深有體會。掌握財政收支的戶部官員最明白朝中的重臣想要在天子眼前貪沒有多困難。而這回減截的還是最容易被發現,處罰力度最大的軍資,絕對是一項極難完成又非常危險且不劃算的事。而且他可是支度司的人,出了事一旦調查起來,他便是首當其沖。我相信任何人站身處唐公的位置,都知道此事如抱虎枕蛟,斷不會飛蛾撲火,也沒有能力獨自坐贓。縱觀大蒼法典彙要,開國百年來,能夠完成貪贓的多數為刺史、縣令這些地方要員。他們或是增加地方賦斂,或是擅興工役。盜用朝廷撥款和破用軍庫錢物之類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因為是地方財物,要湊齊三司檢校需要一定的時日,在此過程中贓款早就被轉移,賬也有時間重填,這才有了之後的禦史臺監察禦史下派地方監察管制。但是地方官渎職現象依舊屢見不鮮,實在可恨。而綏川軍資大案我也略有耳聞,數額之多牽連之廣,絕對不是足不出京的京官能憑借一己之力能夠做到的。”童少懸嚴肅道,

“你阿耶很有可能被卷入了黨争,成為黨争的受害者。”

很少看到童少懸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且抽絲剝繭娓娓道來,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唐見微聽得有些出神,立即将她所知道的事情統統告訴童少懸,包括她阿耶到大理寺之前就已經亡故一事。

聽完唐見微所言,童少懸似乎跟着她一塊兒回到了唐家出事的那日,耶娘相繼暴亡的恐懼,即便是她這個旁觀者在此時聽聞都有一種渾身發寒的懼意,完全無法想象唐見微當初是怎麽熬過來的。

唐見微有些急切地問她:“你所說的與我所想有些相同之處,也有我沒想到的地方。所以以你所見,我阿耶一案究竟是……”

童少懸握着筆,大眼睛之上一雙秀眉緊擰,倒有了幾分大人的模樣:

“我猜測,有能力貪沒且暗中消化這麽大數額軍資的,必定是地方要員,這肯定跑不了。那綏川刺史恐怕不會幹淨。而且這事兒一定有朝中高官支持。我懷疑綏川戰事涉及到兩黨互鬥,角逐拉扯之下便有了犧牲品……”

童少懸只是在客觀分析,說到此處又覺得太過殘忍。

對旁人而言這是政鬥,可至親之人死于非命是事實,童少懸若是繼續說下去只怕是太過冷血。

唐見微卻是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我們唐家便是犧牲品。我明白的。綏川刺史麽……此人從未到過博陵,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除了此人之外,我覺得這事兒我那個填房阿婆也脫不了幹系。她和我二叔為了我阿翁的爵位,趁着我阿耶遇害暗中再害死我娘!”

說到此事,唐見微雙眼發狠:“外人都道我娘是因為受不了我阿耶之死,懸梁自盡追随他去了,但我明白不是這樣……我耶娘感情的确深厚,但以我娘的性子,即便要追随我阿耶,也必定會先追查清楚阿耶之死的來龍去脈!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讓我确定他們不會随意撒手人寰。因為……”

唐見微忽然看向童少懸,方才眼眸中的恨意已然消散,變成了一片哀鴻:

“因為,我阿娘懷孕了。”

“什麽?”這件事童少懸倒是沒有想過。

“對,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很奇妙吧……我都十七了,她還能再有身孕。耶娘感情一直都很好的,即便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們依舊恩愛如初。我也很盼望着能夠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好好疼愛。可惜……沒機會啦。”

童少懸心被唐見微低垂的眉眼揪着,隐隐作痛。

想要說上幾句寬慰的話,卻發現平日擠兌別人的時候才思泉湧,要說點好聽話怎麽就這麽難。

幸好唐見微不是那種會讓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太久的人,她很快振作:

“阿娘懷孕一事只有我們原嫡一家知道,旁人想要營造我阿娘自殺的假象,卻沒料到她有無數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說,楊氏和我二叔恐怕在其中也有所動作。我二叔與那金吾衛旅帥私交甚篤,莫非金吾衛也在黨争之列?”

兩人略沉默了片刻,一時找不到更深入的思緒,童少懸便将現在所有的線索記錄下來,唐見微再讓她寫上那個後脖子帶疤的男人。

“你是覺得佘縣令和這刀疤男人有可能與你耶娘之死有關?”

很明顯,童少懸有點不解,因為她不知道長公主在其中指點過唐見微,将她指向了夙縣。

唐見微有些不太好開口。

若是将長公主的用意告訴童少懸,那便是明擺着告訴她長公主在利用童家作為掩護,讓唐見微調查她耶娘一案。

任誰也不願意成為一枚棋子吧?

此事還是往後再談為好。

唐見微便說:“那刀疤男是博陵人士,我對所有與博陵有關的事情都很敏感。”

童少懸嘀咕了一句:“你倒是未蔔先知,知道會有博陵人出沒。”

唐見微被她說得一愣,心裏暗叫不妙。

沒想到這小娘子這般聰穎,腦子轉得忒快。

還在想着如何應對童少懸的問話,添補錯漏,童少懸卻很貼心地沒繼續這個話題,說起別的來。

唐見微感謝她的體貼,也對她這忽然展露的另一面很有興趣:

“你似乎對中樞的情況很了解,比我這個博陵人都懂。但你并沒有在博陵住過多久的時間吧?更沒有入仕為官,你是如何知道的?”

“各種史料和友人見聞啊,還有書院的先生也會說朝堂要聞,畢竟我們這些人都是要争貢生去博陵求仕的,對朝中之事越早了解越好。而且我自幼體弱,旁人能出去游歷而我就只能待在家裏看書。夙縣這兒有的書我基本上都看完了。”

“只是看書就能拆解這麽許多?”

“數千年長河之中發生了無數大小事,若是将它們剖開了細細琢磨,便會發現許多事情都是本末相順,不用身臨其境,只要看透因果機理,便能觸類旁通。”

童少懸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說來,發現唐見微瞧她瞧得有些入迷。

“……你看什麽?”童少懸被她太過直接的注視弄得耳尖有些熱。

“阿念,你有論道經邦之才,你是天生的将相之器!”

“将相……”童少懸被她太過認真的話弄得更不好意思,“我一介村姑哪有那本事,只不過紙上談兵随口說說罷了……”

“不,你有啊,你有的。”唐見微非常肯定,“從你幫我改造推車時我就确定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創造力之人。只要你養好身子勤奮力學,他日策名就列之時,一定會大放異彩!”

童少懸聽過不少稱贊,可是像唐見微将她擡得這麽高,誇得這麽篤定的,還是第一次。

這番帶着些崇拜的真心話,教她心窩裏發熱,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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