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小五最近交了狗屎運。先是縣令大人委任他調查方也被害案,過兩日,大人又授意他暗中調查衙門內的所有人。種種跡象表明他即将平步青雲。

被大人視為心腹,這是一件極其值得驕傲的事情。小五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輕快。

所謂春風得意,被委以重任的小五雖然盡力掩飾着內心強烈的雀躍,那雙日漸明亮的眼睛卻怎麽也藏不住。終在一日,方從柳大人處領得新命令的他,被吳思遠堵在了衙門口。吳思遠拉着他行至一無人處,問:“小五兄弟,近日頻頻出入大人的政事房,想來不久便會高升?”

小五推說哪裏哪裏,無非是幫大人跑跑腿罷了。只奈小五經世不多,言語上雖刻意掩飾,神情上卻是難掩喜悅。

吳思遠見他不會痛快說出大人所托之事,便不再相問。只說最近城中新開了一座酒樓,菜色十分不錯,不如一起同去飲個兩三杯。小五本想推卻,怎奈吳思遠道:“你我同在衙門當差,本該情同手足,互相照應。現在五兄弟被大人賞識,想來不多久便會升遷,瞧不起我這等也是情理之中,如此,我也不好再勉強。”

小五一見吳思遠已經把話說到如此份上,再推卻便真是傷了人心了。故而應允同去飲酒,心內想着大不了少飲幾杯,不誤了大人交代之事便可。

這新開的酒樓果真不同凡響,菜色新奇不說,味道确也不似尋常口味,更難得的是私家醇釀,入口醇香甘甜,入喉綿軟,一杯之後便剎不住車,加上吳思遠的殷勤相勸,小五竟将少飲幾杯的自我告誡忘了,一杯接一杯,直至眼前的人影憧憧,一個吳思遠都變成了三個,方起身,大着舌頭道:“不不能再喝了,真的……嗝,真……嗝,嗝……不能……”

吳思遠殷勤斟滿小五面前的酒杯,“小五兄弟,你我今日坐在一起飲酒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到了明日,小五兄弟一高升,我再見兄弟便得行禮,尊稱一聲五捕頭,那時又怎敢這般放肆同飲?故而,今日無論如何得多喝一杯。”

小五擺着手,連連打着酒嗝,“莫道……莫道這樣……嗝……這樣的話,吳副捕頭向來待……兄弟……”說到後頭全然已經忘了自己本是要推脫的,端起杯來,“好兄弟,滿飲此杯,從……從此你我……我有福……同享。”

又是三杯下肚,小五砰一聲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吳思遠推了一推,“小五兄弟,小五兄弟?”

小五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吳思遠環顧了一下四周,見無人注意他們,又壓低了聲音問:“小五兄弟,可否告訴兄弟,近日來大人都命你暗查些什麽?”

小五呼地擡了一下頭,含混不清回答:“兇手……內鬼……”

吳思遠又問:“都查到什麽了?”

小五複又擡了一下頭,閉着眼回:“三十萬……河堤……”

吳思遠咬了咬字眼:“三十萬?三十萬什麽?”

小五努力睜開迷瞪的眼睛,眼珠子遲緩地轉動了一下,大着舌頭道:“貪賄……銀,刺殺……證人……有帳冊。”而後緩緩趴到桌子,嘟囔了一句什麽,接着便是鼾聲大起,任由吳思遠如何推搡相叫,再無回應。吳思遠結了酒飯錢,又塞了幾個銅錢給店小二,着他将小五送回住處,自己則朝着城東方向匆匆而去。

江南的夏來得似乎有些快,晨昏尚有一絲涼意,午間卻是熱日當頭,曬得人昏昏欲睡。

城東小蟲子巷的一處圍牆,院門半敞。裏頭荷花池裏的荷花正含着苞,亭亭立着。荷花池兩側的院門都緊閉着,一切都是江南夏日午後的綿軟和炙熱。

一只年邁的土狗,趴在巷子口牆根下的涼蔭裏打盹,起初,它還勉力睜着它那渾濁的老眼,但凡有陌生而可疑的人經過,便勉力地吠幾聲。但是,今日,路過的人太多了。所謂物以稀為貴,人之于老狗也是,一旦多起來也就無所謂,也就不再吠。老狗微閉着眼惬意地睡它的覺,即使偶爾睜開看那麽一兩眼,也就只是看看,一不吠二不擺出兇狠的模樣。

當一個接一個的人影蹑手蹑腳從它面前經過的時候,它連睜眼都嫌麻煩,只顧酣睡。直到那沉寂,還有些陰森的院子突然響起破門的聲音,繼而是打鬥的聲響。它才無奈地起身,朝着小院略微駐足,看了看那揚起的塵土,然後拖着并不怎麽光亮的尾巴離開了。

這個院子正是李達賣給“木耳商人”的小院。小院長年門窗緊閉,絲毫沒有聲響,更沒有炊煙。也正是如此,李達才膽敢将耳房自作主張賃出去。

而此時,洞開的正房中,衙役們不僅抓獲了李達口中的“木耳商人”,捎帶着還有便衣常服的吳思遠,以及幾口大箱子。

聞聲出來的李達,立在院門處,顯得驚詫萬分:“甘,甘老板?你不是沒、沒住……”

甘老板冷哼了一聲:“将我的房子賃出兩間還不夠麽?”

柳葉冷笑了一聲,對李達道:“李達啊李達,你是有眼不識泰山啊。這甘老板怎麽可能是做木耳買賣的商人?憑那樣賺錢來得多慢啊。”說着用力打開了一口大箱子,沉重的箱蓋被摔得砰一聲巨響,繼而是大夥兒的驚呼。

那碩大的一只箱子裏居然裝了滿滿的一箱子官銀。

在旁側的卓元放下手中的記錄冊,驚得嘴都圓了:“這,這麽多官銀。”伸手撿了一錠,“是戶部撥發修運河堤那些嗎?”

尚未有人答話,後頭傳來田峰的聲音:“大人,你快來看。”

柳葉移步到南側房內,此屋原本空置着,家具擺設甚是簡陋,唯有臨河一側的牆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山水圖,此時山水圖已經被田峰掀起,露出了一扇門來。

跟随而來的李達看了一眼,傻呆了,“我滴個乖乖,他們怎麽在掏了個門出來?會壞了風水的……哎呀,難怪死了這麽多個人,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田峰走出門去,外頭一片桂花樹,遠處看來恰好将門掩蓋了去:“難怪一直不見院子有動靜,原來是從這裏出入的呀。”

柳葉颔首,這就是了。用船只将銀錢運到此處,再從新掏出來的門洞搬進屋中,神不知鬼不覺。

幾口大箱子被清點出來,一共有官銀十萬缗。與修築河堤的三十萬缗相去甚遠。

難道這不是修築河堤的專銀?那這十萬缗巨額官銀又是從何處來的?

田峰湊近柳葉壓低聲音道:“大人,方才我們還不曾進小院之前有一個人被他,”指了指甘志山,“派了出去。卑職留了個心眼,并沒有驚動他,只讓小五悄悄跟着,且看他去往何處,幹些什麽。”

柳葉揚起了一個唇角:“田捕頭睿智。”

甘志山的唇角抽了一抽,惱怒地望向吳思遠。後者已經被衆捕快拿下,動彈不得。

一輛青布小車将吳思遠和甘老板秘密押回縣衙。運輸十萬缗官銀,目标過大,容易打草驚蛇,只得就地封存。待解決湖州之事方可動。

“子初兄,煩請你趕往南路轉運司借兵一千,務必在明日卯時之前趕到德清。”

卓元下巴驚得快落到地上:“啥,啥,啥?跟南路轉運司借兵?拿啥去……”

柳葉将令牌舉到他面前,逼着他将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我這就是去。來人,給我一匹馬來。”卓元接過令牌,風似地出了門去。

一切安排妥當,小院從外面看依舊是冷冷清清,大門緊閉。瞧着與之前并無兩樣。

李達連滾帶爬地跑回家中,一關上房門便順着門癱坐在地上,差一點尿出來。方才,姓卓的官老爺出得門來,見着他,摟着他的肩說:“今日之事要是走漏了風聲,跑了魁首。到時候只能将你押進刑部大堂當替罪羊了,誰讓這官銀是從你家裏搜出來的呢,名正言順啊。哦,也許是去大理寺。若是你夠幸運的話,沒準還能見一見禦史臺,中書省的大老爺們……想來這樣的話,掉幾顆腦袋也是值得的吧。”緩了半晌,李達摸了摸脖頸,方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爬起來。轉念一想,不對啊,房子已經賣掉了,咋還能算在自己頭上?

回衙的路上,柳葉耳邊響起卓元的話:

“那甘志山可是一條大魚,”

“湖州府寧大人的表侄子。”

“初來德清,想着怎麽也得拜見一下寧知府不是?他畢竟是連任兩任的湖州知府,誰知他還不願見咱們呢……哦,扯遠了,當時我就留心了一下寧知府身邊的人,得知寧知府最信任的就是這個表弟甘志山,還有他的師爺李端明。”

甘志山是寧俊生的心腹臂膀,想來聯系定是緊密,他落網的消息是絕對不可洩露出去的。柳葉靠在車廂上微阖着眼。接下來的每一步必須緊湊而且果決,否則将會功虧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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