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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和患袍,牆壁和手術床,一切都是刺眼的白色。
半夢半醒間,章澤感覺到身體微涼,手臂被綁住的脹意是他所剩不多的知覺之一。幾個穿着手術袍的醫生護士在床邊來回走動,忙着各自手頭的工作,沒有人将少得可憐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一點。
他的心髒還在跳動,旁邊的儀器記錄着他心髒起搏的頻率,鳴動聲并不悅耳,但此刻卻讓章澤珍而重之。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能真正心甘情願的直面死亡,他才三十五歲,正有大好的年華青春。他應該在這樣的時間裏投身工作,讓自己和家人過上舒适的生活。而不是在父母健在,距離姐姐的預産期不到一個月的今天,躺在這個地方!
章澤不知道應該恨誰,因為如果深究,今天的結局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懦弱、無能、識人不清。一邊心安理得的接受父母含辛茹苦賺來的金錢、沒心沒肺的忽略姐姐為他付出的心血、自以為是的拒絕朋友心懷善意的幫助,一邊将自己真正感情投注在杜行止那個只是與他虛與委蛇的所謂好哥們兒的身上!落得這個下場,也許只是老天給他的懲罰。
心中對自己和杜行止巨大的恨意支撐着他松弛的肌肉小幅度的抽搐,這陣小動靜被旁邊的醫護發現了,一個白袍走近床前松開了他胳膊上的皮筋,将針尖打入他靜脈後拍打着他的皮膚,忽然悶悶的開口:“準備好了。”
其餘人遞過來一個習以為常的憐憫眼神。
這個設立于監獄的手術室,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接診一個類似的囚犯。他們無法得知這個囚犯在被送來之前究竟有沒有犯罪,他們只知道,能讓他們穿上手術袍進行手術的囚犯,一定都有一個權勢大到讓他們無法質疑的對手。
這只是工作而已。
逐漸的麻痹讓章澤渾身軟如爛泥,手和腳都仿佛離他越來越遠,心髒在一點一點的收縮,下一刻慢慢松開,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又忽然收緊。缺氧的時候,他如同一條瀕死的海魚,瞪大了眼睛不甘的瞪視雪白的天頂。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還未來得及失去功能的淚腺分泌出令他難堪的液體,順着眼角一丁點一丁點慢慢的滑落到發間,就連吵鬧的儀器記錄聲也變得悠遠,好像隔着一道水幕,下一秒更輕一些……
“記錄一下,2015年11月18日下午1點45分33秒……”
白布蓋上頭顱以前,護士将最後一眼投在這個顯然死的滿懷悲憤的男人臉上,心中一個瑟縮,趕忙擡手将他仍然大睜的一雙眼睛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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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澤猛然睜開眼,劇烈的心跳聲壓倒屋外的喧鬧透過胸腔直接響徹在他的腦海裏,結實有力。
刺眼的光芒讓他的雙眼立刻難忍地緊閉,短暫的黑暗中星光自四面襲來。下一秒,他被心中不休歇跳躍着的難言激動支撐着……慢慢又掀開眼簾。
這是一個相當空曠的房間,破舊卻幹淨整潔。
天頂的大梁上斑駁的紅漆翹起邊角,正在逐漸剝落,房間中除了他身下躺着的木床,唯二的家具就是牆角的一張有些年頭的竹椅,章澤一時有些恍惚,緩緩伸手撫上自己蓬勃跳動的胸口。
他怕自己的心髒會一個收不住從喉嚨口鑽出來。
周圍的一切對他而言太過熟悉,他在這裏迎來自己珍貴的童年和青春。自幼年舉家搬遷到這個由破廟改造的房屋開始,每一天他都要背着書包從自己簡陋的房間走出去,甚至不用多想,他就能記起不遠處那個用破布隔開的簾子外面有些什麽東西。雖然破舊,但這座房子對于章澤一家來說,曾是任何珍寶都不可替代的財富!
如果是做夢的話,這也實在太真實了一點。心跳、體溫、觸感,以及衣料摩擦時窸窸窣窣的聲音……
生與死都進行的無聲無息的章澤頭一次為自己感到震撼,他甚至不敢去猜測自己究竟遇上了什麽,在網絡文學發達的今天,他看過相當數量的同題材小說,但從沒有一次他發覺到自己距離藝術如此接近。
捂在胸口的手掌有些輕微抽搐,緩緩從胸前移動到半空,他失焦的視線終于得以對準某個定點,這掌心中熟悉的老繭、熟悉的掌紋、熟悉的粗大關節,無一不在對他表明,他那個狂妄無根據的猜測在這一刻都從無稽之談變成理所當然。
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感受疼痛的同時,無聲滾下熱淚。
天不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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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澤不蠢,他從小學開始就是優等生,一路重點初中、重點高中到重點大學,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公務員考試他也鑽進去一個腦袋。他的聰明,多年以前就是家鄉栗漁村村婦們嘴裏的談資。縣城的重點初中是全縣鄉鎮小學考生擠破了腦袋都想進去的,可也只有章澤從漓漁村裏脫穎而出,當初他排在全縣前三十的成績叫整個村小學都敲鑼打鼓的慶祝了幾天。
然而有些人的聰明僅止于讀書而已。他從小生活跌宕,家境貧困,自然比起普通孩子都要早熟一些,加上家裏的父母都不是有智慧的人,章澤從小在夾縫中求生,慢慢就養成了一副謹小慎微的個性。
每走一步,他都要唯唯諾諾的觀望旁人臉色,生怕自己的所作所為被人輕視、鄙夷,爬得越高,他就擔心自己會摔得越疼,作為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章澤這一輩子到死都活的小心翼翼,簡直比鎂光燈下的明星還要謹言慎行。
一輩子只懂務農的父母都是木讷內斂的個性,他們關心孩子,卻從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心跡。章爸爸對于章澤愛的表現最外露不過于看到獎狀給他割五角錢的豬頭肉,章媽媽則忙于為小兒子和大女兒繞着鍋臺操心柴米生計,章澤的姐姐膽子甚至比他更小,即便在嫁人後面對丈夫的家暴也不敢吐露風聲。在這樣的家庭中被壓抑的太狠,便導致章澤在遇到杜行止這個家夥後居然全無抵抗力,徹頭徹尾的淪陷在他用語言編織的一張名為“友情”的陷阱裏。
杜行止出身不凡,家中親人遍布商界政界,這使得他以如此古怪沉默的個性還能周旋在各色朋友當中游刃有餘。章澤與他在淮興市的重點高中校園中相識,兩個出身如同天壤之別的存在,哪怕是到如今,章澤也無法明白他們究竟是如何成為朋友的。
那時的他初到市裏,見識到了太多自己曾經不敢想象的東西,那些在人言中遙不可及的一切初次呈現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自己澎湃的野心——他要帶着家人離開栗漁村那個可怕的地方!
一開始遞出橄榄枝的只是杜行止的一個朋友而已,出于奇妙的自尊心,那時的章澤對于杜行止他們一夥纨绔闊氣的公子哥兒們還算是保持相當距離的。
然而不久之後,家鄉那棟章爸爸用破房改簽款與小叔一家合作買下的房子被莫名其妙地改作他姓,已經聯系好新房買家的章家人遭逢大變無能為力,考上了重點大學的章澤不得不面臨學費這一大難題,在接到父親打來的讓他放棄高考的電話後,章澤頭一次沖破了自己難以逾越的自尊心開始尋找對策。
杜行止幫助了他,雖然這種幫助對于杜行止來說也許只是舉手之勞。
但章澤記住了他的恩情,并且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一直将杜行止視作自己生命中不可取代的好兄弟——哪怕大學的學費他早已還清。
直到如今,他也難以平靜接受杜行止背叛了他的這個事實。然而小嬸在探視時對他所說的一切深刻烙印刻在記憶裏,杜行止也确實直到他臨死,都不曾來監獄中見他一面。
章澤捂着臉,眼淚從眼角滑下,逐漸蒸發,淚意也越發變得不明顯。
不知道為什麽,事到如今,他反倒沒有如獲大赦的感覺,而是心中沉甸甸的被堵上一塊巨石,壓得他難以呼吸。
生活太艱難不易,重來一次,他未必能比從前做的更好,而從這一刻起,他肩上已經被無形的擔下一道沉重的負累。
他這一生,欠下太多人的恩情,臨死前他只給父母留下一筆微薄的存款,卻将最珍貴不過的生命給了杜行止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輩子,他誰也不欠!誰也不要欠!!!!!
一早被他忽略了的喧鬧聲卻在這時驟然拔高,屋外傳來一陣尖利到讓他皺眉的女聲,随後門外響起匆促淩亂的腳步,從他醒來之後隔斷房間的布簾被頭一次掀開,揚起的灰塵在透入房間的光柱裏上下飛舞成一片。
借着光線,章澤得以看清自己醒來之後第一次見到這人的臉,原本不斷擂動的心跳登時又是一陣激促。
燙成土黃的卷發傲慢的搭在肩膀上,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白襯衫和一條墨綠色牛仔褲,來人腳上蹬着這個年代十分摩登少見的松糕鞋,紋了尖細烏黑的眉毛和眼線,皮膚白皙,五官出挑,如果忽略她臉上挂着的刻薄笑容,這是個相當漂亮的美女。
然而章澤卻絲毫沒有任何驚喜的感覺。
羅——慧——!
他在心中,咬牙切齒地記起了這個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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