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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來,路知尋一直做着一個同樣的夢。

那個熟悉的人站在茫茫白雪裏,穿着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件黑色外套。

火紅的太陽從她面前的地平線緩緩下沉,漸漸黯淡了顏色。

女人一步一步慢慢的挪動着腳步,而自己,循着她那深淺不一的腳印,無論怎樣奮力地奔跑,都無法追趕上她。

無數次想呼喊她的名字,但喉嚨卻仿佛被灼燒似的發不出一個音節。

拜托請停下腳步吧,雪這麽大,我怕它沾濕你的衣襟。

拜托請回頭看看吧,路那麽長,我想陪你一起走。

十裏街,千裏雪,萬裏殘陽,問君何時歸。

聒噪的手機鈴聲将路知尋從夢境中拉回了現實,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伸了伸懶腰,不情不願地接起了電話。

“路大少爺,這都第幾個電話了,下午的展覽你沒忘吧?”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這次展覽的策劃人,A市美術出版社的主編張懷瑜。

聽到這句話,他像是觸電般從床上彈起,然後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聽到這個反應,對方卻也見怪不怪,只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下午兩點,不許遲到,不然......”

“是是是,一定到。”路知尋打斷了他的話,按照以往的套路,不知道張懷瑜又要說出什麽喪心病狂的恐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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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對路知尋實在是放心不下,挂斷電話前,張懷瑜又叮囑了一句:“千萬不要遲到!”

路知尋把手機扔到一邊,像是沒聽到主編大人的囑咐一般,再一次把頭埋到了被子裏面,直到日上三竿,才下床來洗漱穿衣。

說起這次的展覽,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由于是紀念A市國畫大師徐老師去世四十周年,所以上級也格外重視。

而路知尋雖算不上這個行當裏頭的大師,卻也有幸為此作畫一幅,聊表對已故先生的哀思,其實也算是一分殊榮。

當路知尋到達市民中心的時候,恰好兩點整——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張懷瑜身着黑色西服,站在展廳門口,微笑着迎接每一位來賓,但在與自己四目交彙的那一瞬間,對方的笑容似乎變得有些僵硬。

路知尋跑上去同他握手,卻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捏的生疼。

“張主編,好久不見啊。”他無視了從張懷瑜眼底竄上來的怒火,依舊擺出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您可真準時呀,路大畫家。”

路知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而對方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他委屈地說:“不是說好了兩點嗎?這不,剛好。”

張懷瑜臉上的表情仍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在旁人看來,只以為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在那寒暄,并無什麽不妥。

“剛好?王老師十二點多就到了。”

張懷瑜口中的王老師是A市美術協會的會長,他在圈內的地位,即便是路知尋的老師秦教授,也是不可比拟的。

他聽得出張懷瑜話裏的意思,無非是嫌棄自己不懂規矩。

他調笑道:“這是潛規則嗎?”

張懷瑜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只道:“滾進去。”

路知尋知道自己不受他待見,也就乖乖的“滾”了進去。

在一群前輩的畫作簇擁下,自己的那副《山椿》則青澀得有些幼稚了。

說到底,路知尋最擅長的是梅花,當年他第一次參展的《雪梅》可真是應了那句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也不知是着了什麽道,近幾年竟畫起山茶來。

說起山茶,又有幾個人畫得過白瑛呢?白瑛的山茶紅而不俗,豔而不媚,既有丹砂紅的明快,又飽有英雄血的壯麗,再看自己的畫,實在是有些班門弄斧了。

正當自己思索之時,迎頭撞上了剛剛還提到的那位“王老師”。

路知尋連忙道歉,王老師只是揮了揮手。

“小路啊,你的這幅畫挺有意思的。”

聽到這句話,他猛地擡頭,王老師又道:“你的進步很大。”

路知尋謙虛道:“老師過獎了。”

王老師颔首,随即望着眼前那一幅畫,道:“你看那幅畫怎麽樣?”

路知尋随着王老師的目光望去,只見那是一幅蘭花圖,乍一看似乎不怎麽起眼,卻是越看越有味道,教人移不開眼睛。

沒等路知尋回答,王老師說:“畫确實是好畫,可這印也實在草率了些。”

印?

路知尋找了半天,才在《蘭花》的右下角找到了那淡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印章。作者用那歪歪扭扭的印取代了落款,若那印精致倒也罷了,印章只有簡單二字,但那二字卻偏又那麽殘破,一看便知是出自門外漢之手,這樣的印章,又怎麽好意思印在一副如此美妙的畫之上呢?

那一抹淡淡的紅,似萬把利刃,刺穿了路知尋的心。

雖然模糊,但他仍能辨別,那是“雪間”二字。

那印章,是出自自己之手。

當年剛剛學會篆刻的路知尋,用刻刀在青田石上笨拙地刻上了“雪間”。

也許是出于炫耀之心,當他将那塊印章舉到師姐面前時,他看到對方眼眸中所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表情,仿佛一個初學走路的孩子,因為終于可以獨立行走而沾沾自喜。

而如今想來,當時師姐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那個傻裏傻氣的自己的呢?無奈,抑或是厭煩。

只見師姐放下了手中的書,接過那塊在他眼前晃悠的印章,來回把玩了一會兒,問:“你刻的?”

路知尋重重地點了點頭,他希望得到她的認可,非常想。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對方淡淡地說道:“不錯。”

他像只猴子似的竄到師姐身邊坐下,道:“你喜歡嗎?你喜歡的話,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她看了他一眼,轉而将目光又移回到那石頭上刻着的字上。

路知尋不知道她在看什麽,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為何看得如此出神?

過了半響,她問:“雪間......雪間有紅梅嗎?”

路知尋笑了起來。他笑師姐不愧是個讀書人,連看個印章也偏要弄得文绉绉的。

“雪間有山椿。”路知尋調戲道。

師姐不再說話,自始至終,她的表情都沒有半點起伏。

路知尋不知道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喜歡,還是不喜歡。

禮算是送到了,路知尋便一蹦一跳地走了,只不過他的背後沒有長眼睛,沒有看到師姐凝視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于門的盡頭。

那個人仍将印章攢在手裏,大拇指輕輕拂上那兩字。

雪間。

雪間有你。

回過神來,路知尋才想起問王老師一句:“這畫是誰送來的?”

王老師看到路知尋一副丢了魂的樣子,只以為他是被這幅畫給吸引住了,也不多問,只答:“這畫是張懷瑜推薦的,估計是個新人吧。”

說罷,王老師拍了拍他的肩,離開了。

路知尋湊到《蘭花》前,擡手撫上了那凹凸不平的兩字,那一陣酥麻從指間傳來,漸漸湧遍了全身。

“別亂摸,沒看到旁邊的指示牌嗎?”

他不用轉身,也知道從背後傳來的話是出自誰人之口。

“這幅畫,是誰畫的?”路知尋問道。

張懷瑜走到他身邊,道:“看不出來嗎?”

路知尋冷笑一聲。怎麽會看不出來。這三年來,自己看的最多的,臨摹的最多的,不就是那個人的畫嗎?

臨的再多又怎樣,即使臨的分毫不差,畫不過是畫,千萬幅畫,也抵不過那一個人。

可是,又為什麽,自己會在那個名字跳出來的那一瞬間猶豫了呢?

難道就因為她當初立下的那個誓嗎?

路知尋剛想向張懷瑜詢問什麽,便發現他早已無影無蹤。

《蘭花》無名

路知尋看了一眼标題。好一個無名。

按照以往的情況來看,若是作者沒有留下聯系方式,那他一定會親自來取回自己的作品——除非他不要這幅畫了。

路知尋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呆滞地望着那幅倚在牆角的《蘭花》,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時鐘,再過半個小時,就要到十二點了。

今天已經是取畫的最後期限了,如果那個人還不出現的話,這幅畫會被送到哪裏去呢?

也許自己可以買下這幅畫,可他想要的,可不僅僅是一幅畫。

随着秒針的移動,不知怎的,路知尋的手心開始滲出汗珠。

要是她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又應該怎麽和她自然地對話呢?

自己能否做到若無其事地呼喚她的名字呢?

路知尋緊緊咬着自己的下唇,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咚咚咚。”大門被突然扣響。

像被按下了開關似的,路知尋“騰”地站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被緩緩推開的門。

當來者的臉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路知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都開始僵硬起來,張開嘴,卻蹦不出一個字。

而對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到那副畫面前,小心翼翼地拿了起來,然後轉身想要離開。

她的動作是那麽流暢,仿佛這個房間中的另一個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路人。

“白瑛。”也許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路知尋呼喚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被喚作白瑛的人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應那聲呼喊。

“你不是說,再也不提筆了嗎?”

聽聞此言,白瑛只是“嗯”了一聲,沒了下文。

“你當初既然決定抛棄我和師父,又何必留着那枚印章?”

白瑛仍然沒有回答。

路知尋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待在那個老頭身邊很高興嗎?你當初為什麽不說一句話就走,為什麽......”

為什麽不帶我一起走?

過了幾秒,白瑛才開口:“秦老師不需要我,你也一樣。”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一如往日。

許久,路知尋才想到要去追她來問個清楚,但當他跑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她回來就好。

今天的月光格外地冷,路知尋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看了一眼地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十足的膽小鬼。

他繼續往前走着,影子被越拉越長。

白瑛,你可知道,我畫了百幅梅,你畫了千幅山椿,可雪間既沒有紅梅,也沒有山椿。

雪間有你,雪間有我。

雪間有你我,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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