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風筝 陛下龍體欠安?
風長天每天下午來清涼殿練功,雷打不動,讓姜雍容十分憂慮。
——就算風長天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但紙包不住火,皇帝陛下每到下午就消失,早晚有一天會給人發現真相。
沒想到這一天很快就來了。
這天下午風長天照舊來到清涼殿。
姜雍容的谏言非常有效,為了不耽誤姜雍容看奏折,他來了就直接上樹,有時會拿花苞扔她一下,算是打招呼的意思。
有時看姜雍容十分認真,他便花也不扔了。姜雍容偶然擡頭看窗外,才發現樹上多了個人。過一會兒再擡頭,人又不見了。
再出現時就是晚上蹭飯了。
他中間這段消失的時間到底去幹什麽了,思儀十分好奇,因為按皇帝陛下的禀性,絕不可能是回去處理政務。
但姜雍容警告她不許多問,在風長天面前也不許多話,恪守臣下的本分,皇帝陛下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絕不能開口。
思儀雖是照做了,但嘴卻撅得老高。
她和魯嬷嬷的想法一樣,覺得新皇比先帝可愛得多,且先帝以前連看都不看主子一眼,現在新皇卻天天過來,定然是喜歡主子。思儀覺得大有希望。
只不過思儀沒有魯嬷嬷心氣高,不敢妄想主子重登後位。可主子在後宮做個最受寵的妃子也是很不錯的,到時候再生下一男半女,主子後半輩子就有靠了,不必在這清涼殿孤獨終老。
這天姜雍容看完所有奏折,放下筆活動活動手腕,擡眼望去,樹上的臘梅盛開,人影已經沒有了。
然後就聽得“撲啦啦”一聲響,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掉落了。
外頭的思儀“咦”了一聲,不一會兒走進來,手裏拿着一只五彩蝙蝠的大風筝,“奇怪了,怎麽會有個風筝掉下來?”
首先時節就不對,外面寒風呼嘯,誰會出來放風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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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則地方也有問題,附近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妃,誰有體力放風筝?
思儀的眼睛說着一亮:“不會是陛下吧?!”
姜雍容心說不會。按風長天的性子,他應該是和風筝一起飛。
驀地,她的神情一肅,立即将奏折收進箱子,跟着吩咐思儀:“将小皇子的玩具取幾件來。“
奏折在箱子下層收好,中間擱上隔板,再放上一盞玉石風鈴和幾只玩偶。
箱子剛蓋定,宮門上就傳來了拍門聲。
思儀這才明白風筝絕不會是陛下的,因為陛下從來不拍門。
這些日子她被姜雍容耳提面命,約摸培養出了一點警惕性:“我就說小皇子睡了,管他是誰,都不能進來。”
“越不讓她們進來,她們越覺得這裏有問題,這次是風筝掉落,下次還不知道是什麽。”
姜雍容接過風筝,這種風筝有個名目叫做“五福齊輝”,人們多半用來為病人祈福,這一只做得猶為精致。
她将風筝擱在案上,思儀去開門。
不一時,思儀引着兩名貴女進了殿內,左邊的女孩子生得臉圓圓,眼圓圓,臉上一派天真明朗的神氣,她一進來視線就落在了書案上,大喜:“瞧,雨兒姐姐你看,風筝在這兒呢!原來是這個姐姐拿了!”
“瑤妹妹不得無禮。”另一個女孩子開口。
跟圓臉女孩子中氣十足的聲音比起來,她的聲音又輕又軟,整個人都透着一種弱不禁風的嬌柔,她嬌怯怯向姜雍容行了一個禮,“妾身古雨兒見過姜姐姐。”
跟着又拉了拉圓臉女孩子的衣袖。
圓臉女孩子叫趙明瑤,也跟着行了禮,視線卻是直直地落在姜雍容臉上:“這位姐姐生得好好看!怎麽住得這樣偏,幾次宴席上都沒見過?”
古雨兒連忙使眼色給她,她兀自渾然不覺:“我說錯了嗎?這位姐姐是生得好看呀!姐姐也姓姜麽?和雲容姐姐一樣都是姜家的?”
古雨兒已經急得不行了,姜雍容卻微微一笑:“是,我和雲容一樣出自姜家,我名雍容。”
“……”趙明瑤呆住了。
姜雍容三個字,大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總算明白為什麽這麽一個大美人,卻住在這樣偏僻冷清的宮殿裏。
姜雍容問:“你姓趙,不知可認得紫薇閣大學士趙成哲大人?”
趙明瑤呆呆道:“那便是我祖父。”
姜雍容點點頭,趙成哲是文壇領袖,現任帝師,古家則是大央除姜家之外唯一的世襲異姓王,古雨兒是家裏的小郡主。
這一屆入選的貴女确實是身份極高,都有問鼎後位的資格。
且單只這兩人,便一個燦然如春光,一個明淨如秋月,各具風姿。
風長天豔福不淺。
姜雍容拿起風筝遞還給兩人:“你們放這五福風筝,是為誰祈福麽?”
古雨兒臉上微微一紅,趙明瑤則大聲道:“為陛下。”
“哦?陛下龍體欠安?”
“是呀,陛下也不知怎地,從登基開始,每天下了朝跟大臣們在禦書房議完事,就把自己關在隆德殿裏,說是身體不适要靜養。我們姐妹們探望不讓,太醫們請脈也不讓,大家都很擔心呢。”趙明瑤道。
“原來如此。”姜雍容點頭,“陛下乃大央天命所系,萬萬不可有任何閃失,我也會在佛前為陛下祈福的。”
說話間,隔壁傳來年年的哭聲。年年每天必要睡一個漫長的中覺,醒來沒人守在身邊,定然要哭鬧一陣子。
思儀連忙過去照看。
姜雍容道:“小殿下醒來需要人哄,此地寒素,我也就不虛留二位了。二位冒引嚴寒為陛下祈福,陛下知道了一定會感念二位的用心,将來皇恩深重,指日可待。”
這話已經是送客的意思,趙明瑤拿着風筝正要告辭,古雨兒道:“這裏怎麽只得一個宮人?難道還要娘娘自己帶孩子麽?”說着她便吩咐立在院中等候的宮人們,“你們快去看看小殿下。”
姜雍容沒有拒絕,“古郡主有心了,多謝。”
但古雨兒的宮人進去,年年反而哭鬧得更厲害了。他正是認生的年紀,前段日子是無人照顧,才認了姜雍容幾人,現在一見外人就鬧,連出門見着羽林衛都要哼唧幾聲。
古雨兒慚然道:“這兩人無用,帶不了孩子,不如留下來做些粗活,也好讓娘娘輕省些。”
姜雍容看着她不說話,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古雨兒忙道:“娘娘放心,這是雨兒從家裏帶來的老人,不入尚宮局名冊,絕無麻煩。”
“小郡主有心,應該用到隆德殿上,我這裏離隆德殿太遠,我和左近的老太妃們并沒有任何差別。後宮已是陛下的後宮,而我是先帝的人。”姜雍容道,“所以,小郡主大概不必在我身上費心。”
古雨兒和宮裏的姐妹們你來我往,都是看破不說破,不管私底下打得是什麽主意,面上永遠是親親熱熱,還沒遇到過姜雍容這種直接把話挑明了說的。不由微微一頓,臉色有些發白。
“你們聽,這孩子鬧得着實厲害,一個人降不住他。”姜雍容道,“天黑得早,二位回去時路上小心。”
她一面說,一面起身。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古雨兒再找不到理由留下來,只得行禮辭過,同趙明瑤帶着人離開。
清涼殿沒有多餘的人手,并沒有人送她們,兩人回望清涼殿那敞開的、無人來關的宮門,臉上的神色都有點複雜。
趙明瑤沉痛道:“陛下不能有事!不然我們也會變成姜娘娘那個樣子,住在這麽荒涼的地方,身邊只有一個下人使喚。”她想想都覺得恐懼,“我們明天再來放五福風筝吧!”
古雨兒只“嗯”了一聲。
趙明瑤又道:“不過,姜娘娘可真美啊。素日裏都說雲容姐姐國色天香,今天見了姜娘娘,我才知道什麽是國色天香!”
“是啊,可真美……”古雨兒喃喃道,“太美了……”
趙明瑤注意到她聲音有異,便問:“這麽美不好麽?我要有她的一半就要去燒香了!”
古雨兒回過神來,一笑:“你若是肯少吃一些芙蓉糕,一瘦下來,指不定比姜娘娘更美呢。”
“哼,雨兒姐姐你笑我胖!”
“我哪兒有?”
皇宮漸漸被籠罩在了黑暗中,一扇扇的燈光亮了起來。
姜雍容抱着年年坐在燈下,手裏拿了一只撥浪鼓陪年年玩。
年年一面委委屈屈地玩着鼓,一面張嘴喝思儀喂過來的牛乳粥。
思儀道:“主子你看,我就說這一屆待選的貴女有得瞧吧?還會什麽五福齊輝的把戲,我看啊,根本就是一門心思想找陛下呢。”
姜雍容道:“身在後宮,邀寵乃是本份。”
思儀道:“那也不是這麽邀的……”
姜雍容眉眼淡淡的:“你忘了我當年也邀過寵麽?”
思儀喂牛乳的手一頓,牛乳從勺子裏灑了一點在年年的衣襟上,思儀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擦轼。
她和魯嬷嬷再清楚不過,對于主子來說,最大的屈辱不是無寵,而是明明無寵,卻要為了家族和父命,用盡一切手段去争寵和邀寵。
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主子變得懶怠動,懶怠笑,變得對什麽都不在乎。皇帝的冷落,家主大人的責罵,宮人的背叛與離散……世間的一切好像不能再使主子上心。
“我來吧。”姜雍容接過勺子,臉色平靜,一口一口喂着年年。
年年很快就吃飽了,方才的委屈也忘記了,咯咯笑着來抓姜雍容發上的簪子。
他的小臉圓滾滾的,眸子清亮得沒有一絲塵埃,人世間的煩惱還沒有進入這對眸子,于是這對眸子就像是一面鏡子,能照出人們心中最純淨最溫暖的一面。
姜雍容臉上露出了笑容,晃着頭躲避年年的手。
年年被逗得咯咯直笑,聲音清脆無比,最後一把抓住了簪子,抽了出來。
風長天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
走進來之前就看見了這裏溫暖明亮的一盞燈,就聽見了孩子清脆的笑聲。
走進來之後,就看到粉雕玉琢的年年穿着一身蔥綠色的小錦袍,一把抽下姜雍容的發簪。
姜雍容的長發如水一樣披散下來。
這一個瞬間好像突然被神仙施過仙法,每一寸時光都被放慢。
他看到姜雍容的發尾輕輕揚起,然後再像一匹被打開的墨色綢緞,垂過面頰,垂過肩頭,垂過衣襟,最終停在腰下,仿佛給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裳。
風長天猛然就發現了一個事實,姜雍容更适合這些濃墨重彩的顏色,比如紅色,又比如黑色。她平日裏穿的那些素淨顏色雖然清雅溫柔,但只有紅與黑這樣的重色,才能彰顯出她那驚人的美貌,帶着一股殺氣,讓風長天有一種被利刃迫面的錯覺。
就像一件絕世名劍,讓他既為它的美麗臣服,又為它的鋒芒傾倒。
第一次在坤良宮見到她的時候,她就給他這樣一種感覺。
只是那時她臉上是冷淡淡的,此時眼角眉梢卻都帶着一絲暖暖的笑,她抱着年年笑得那樣開心,風長天忽然發現原來她的右邊臉頰有一粒酒窩。
酒窩是不可能平空出現的,但他來了這麽多次居然沒見過,是他沒有注意,還是她根本沒有真正笑過?
“高高!”
姜雍容和思儀都圍着年年轉,還是年年率先發現了風長天,笑容越發燦爛,向他伸出來了兩只胖乎乎的小手。
風長天走過去把他接過來,跟着把他往後頸上一放,于是年年就擁有了一個室內最高的視線,這就是年年最愛風長天的原因。
風長天頂着年年,一瞧桌上空空如也,只有半碗年年喝剩下的牛乳粥:“咦,飯還沒好?”
姜雍容恭聲道:“陛下有所不知,妾身昨日偶得一夢,佛祖命妾身從此吃長齋,初一十五斷食一日。今日正是初一,是以殿中不曾備得飯食。還請陛下啓駕回宮再用晚膳吧。”
風長天看着她嘴角的酒窩消失了,不由自主覺得有點可惜,再看看空空蕩蕩的桌面,臉都垮了:“有這麽持齋的麽?”
“陛下,此乃重齋,需持滿一年。”
風長天苦着臉:“你這是告訴爺,爺一年之內在這裏都吃不上好吃的了?”
姜雍容垂首:“陛下恕罪。”
“罷了罷了,爺當初走遍大江南北,餐風露宿那是家常便飯,餓幾頓沒什麽大不了的!”風長天說着,拎起那半碗牛乳粥,咕嘟咕嘟喝了,放下之後,咂咂嘴,“有點淡,下次放點糖,另外多煮些,不夠吃。”
姜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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