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四妹 你給我規規矩矩的

會這樣想的顯然不止姜雍容一個。

皇帝避美人們避如蛇蠍,美人們入宮這樣久居然一個也沒能私下見到皇帝,說是身體不适靜養吧,在朝堂上和大臣們吵架卻又是生龍活虎,理雖不能據着,氣勢從來不帶輸的。

于是沒幾天之後,姜雍容就看到有禦史上奏折彈劾禮部侍郎周欽,說周欽曲意媚上,給皇帝送了一班戲子。

還說獻戲娛君是假,其實那些戲子大戲也不會唱幾句,一個個倒是生得風流俊俏,周欽用心顯然十分不正。

“奏折裏也有好玩的事?”思儀把年年哄得午睡去了,端着茶進來,訝然,“主子在笑什麽?”

姜雍容這才發覺自己嘴角是上翹着的,微微定了定神,道:“奏折裏寫的就是天下事,天下事裏自然有好玩的事。”

外頭有人叩響了宮門的門環,思儀雀躍着去開門:“一定是嬷嬷回來了!”

昨天魯嬷嬷已托羽林衛的孫通帶口信,說是已經物色到一名合适的乳母,姓方,今就帶她進宮。

結果門開處,外面是一擡翠辇,上坐着一個華服美人,肌膚賽雪欺霜,明豔動人,身後跟着大隊的仆從,清涼殿偏僻,宮道狹窄,隊伍将整條路堵得嚴嚴實實。

美人眉眼間依稀和姜雍容有幾分相像,思儀連忙行禮,刻意擡高了聲音道:“奴婢見過四小姐。”

姜雲容立即皺眉道:“這麽大聲做什麽?當我是聾子麽?”

思儀道:“四小姐莫生氣,奴婢是太久沒有見到家裏人了,一時激動,沒忍住。”

姜雲容“哼”了一聲,“你既然跟了這樣的主子,還想着見家裏人麽?”

她再也沒看思儀一眼,翠辇一直擡進清涼殿的庭院中。

然後她微微擡起手,一名太監立即在辇前跪下俯身,一名宮女扶住她的手。

她款款起身,扶着宮女,踩着太監的背脊下辇。先環顧了整座宮殿一眼,然後視線定在了庭中的臘梅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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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姜雍容從殿內迎出來,和姜雲容打了個照面,點頭,“四妹長大了,我離家的時候,你還不到我的肩頭。”

她在家時要學的東西太多,很少能和同齡人那樣與姐妹們一起玩耍,因此和這位四妹算不上親近。但姐妹幾年未見,驟然重逢,還是頗有幾分感慨。

“人都是會長大的,從前高不過姐姐,可不代表以後高不過姐姐。”姜雲容高仰着下巴,淡淡道,“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哪要三十年,三五年時間便足夠了。姐姐你說是不是?”

姜雍容微微一笑:“四妹說得是。”

姜雲容滿意地笑了,兩人進了殿內。

“當初父親要送我進宮,姐姐非攔着不讓,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妹妹還是進宮來了。”姜雲容道:“其實我入宮以來,一直說想找姐姐說說話,偏生尚宮局那些廢物連姐姐住到哪座宮裏都不知道,還要我問了半天。你說這些人是不是該打?姐姐好歹曾經貴為皇後,怎麽能讓姐姐住這麽簡陋的屋子?比我們姜家下人住的地方還不如。我回頭就要好好教訓那起廢物,姐姐好歹是姜家的人,怎麽能容得他們這麽輕慢?”

不,我當初阻攔你入宮是為了你好,否則,你此時就休想如此風光,而是和我一起在這清涼殿等死。

但話到嘴邊,又懶得解釋,因為她已經這樣想,現在在解釋她也不會信了。

于是姜雍容只是平靜地道:“四妹的好意我心領了,這裏挺好的。”

“哎呀,還是姐姐養氣功夫到家。父親從前總說呢,我和五妹加起來也比不起姐姐一指頭,從前啊我還不大服氣,現在看看姐姐落到如此境地,依然安之若素,單是這份心胸,我就比不上。”

姜雲容說着走到書案前,案上放着一本發黃的古卷,鎮紙下壓着一幅紙,上面已經抄了一半,“姐姐真是有閑情雅致,這是在抄書呢?”

姜雍容道:“打發時間罷了。”

姜雲容淺淺一笑,走向屋中放着的那只楠木大箱子。

思儀一顆心懸了起來,臉色微微發白。

她方才故意大聲,主子自然聽到了,然後收起了奏折,可是偌大一口箱子,主子卻沒法子叫它轉瞬消失。

“思儀,倒茶。”姜雍容吩咐。

思儀答應個“是”字,去了。

這裏姜雍容道:“讓四妹見笑了,我這裏久未有人來,下人連待客之道都忘了。”

“可不是?姐姐你也真是的,你身邊那些侍女,一個個可都是經過了千挑萬選,比一般的千金小姐都要金貴,怎麽最後只留了那麽個蠢笨的丫頭?”

姜雍容淡淡一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自然的事。”

姜雲容笑了笑,“也是,真正的聰明人,才不會留在這裏為姐姐陪葬。”說着,她用力掀開了箱蓋。

底下露出堆滿滿當當的小玩意兒。

“這就是陛下賞賜小皇子的玩具?”姜雲容略為失望,合上箱蓋,淡淡道,“沒想到,陛下與小皇子還真是叔侄情深。”

“确實,人們大多以為陛下容不得小皇子,還曾經想将小皇子除之而後快,還好小皇子福大命大,走到了清涼殿來,倒成就了我一樁功勞。”

姜雲容嘴角抽了抽,笑得頗為勉強:“誰說不是呢?姐姐也太走運了。”

姜雍容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思儀這時候端了茶進來,奉給姜雲容,姜雲容拿起來送到嘴邊,還沒喝,便将茶杯重重往書案上一擱,罵思儀:“怎麽泡茶的?這麽燙!”

她擱得很用力,大半的茶水傾出來,打濕了姜雍容抄書的紙,字跡上的墨色很快洇開來。

思儀一聲驚呼:“主子的書!”

“哎呀,對不住,”姜雲容道,“姐姐你不會怪我吧?”

“怎麽會?”姜雍容微笑,“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正好多打發些時間。”

姜雲容也笑了,兩人看起來當真如姐妹久別重逢的樣子,姜雲容道:“方才我還以為箱子裏放的是翟衣後冠呢,畢竟這箱子這麽顯眼。”

姜雍容道:“那些東西早壓箱底了,不知堆在哪個庫房裏頭,以後再也不會用,怎麽會搬出來?”

“用是不會再用,但妹妹我想瞧上一瞧,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呢?”

這當然沒什麽不肯的,姜雍容便吩咐思儀去取。

思儀板着臉:“東西都是魯嬷嬷收着,現在魯嬷嬷不在,也不知道擱在哪一只箱子裏頭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姜雲容就道:“這好辦。”然後朝外頭揚聲一吩咐,外頭衆宮人齊聲一應,便進了清涼殿的各間屋子,一通翻箱倒櫃。

“你們幹什麽?!”思儀大怒,沖上去就要找她們理論,姜雍容道:“思儀不得無禮。四小姐的人在幫你找東西,你該謝謝她們才是。”

思儀急得大叫:“主子!”

主子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能任人欺負?陛下也真是的,以往這時候早就過來了,今天怎麽遲遲還不見人影?!

姜雲容哈哈大笑:“姐姐最識時務了,這種不懂事的蠢東西根本不配侍候姐姐,不如将她逐出宮去——”

“雲容,”姜雍容一直平靜舒緩的語調微微一沉,“這是我的人。”

你的人?你的人又怎樣?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管得了你的人?!

這是姜雲容心裏的聲音,她明明可以高高在上将這些話傾洩在姜雍容身上,可是姜雍容的目光不帶一絲溫度,卻莫名給她無形的壓力,那是來自從小時候起就被身邊的人反複交代的記憶——

……你姐姐可不一樣,她是要當皇後的。

……大小姐是姜家唯一的嫡女,是大央未來的女主人。

……你怎麽能跟大小姐比?

姜雲容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後退了一步,正要惱火,就在這時宮人捧着後冠與翟衣進來。

後冠的華美與翟衣的輝煌吸引了姜雲容全部的視線。

她還記得姜雍容大婚那一日,就是穿着這樣一身離開姜家,燈火映在後冠上,每一顆珍珠都折射出明媚的光,翟衣的後擺長長地擺在地上,金翅的鳳凰好像下一瞬就能飛起來。

它們曾經那麽遙遠,現在卻離她這麽近,唾手可得。

她盯着它們,道:“姐姐既然用不上了,這些東西就給我吧。”

“這可是後冠!”思儀終于忍無可忍,“四小姐你還沒有封後呢!”

姜雲容驀地轉身,死死盯着思儀。

姜雍容伸出手,輕輕将思儀拉到自己身後,淡淡道:“若是四妹真敢要,那要拿走吧。”

姜雲容好笑:“我為什麽不敢要?”

“因為這是我用過的。”姜雍容嘆息,“我穿着這翟衣,戴着這後冠,登上了後位。結果你也看到了我這個皇後當成了什麽樣。你要不嫌晦氣,或是你也想跟我一起做伴,那就拿去吧。”

姜雲容聞言,看看姜雍容,再看看手上的後冠,頓時覺得上面的珍珠都黯淡了許多。

她立即收回手,像是生怕沾染了什麽似的,拿出帕子擦手。

姜雍容道:“四妹封後時,自有全新的後冠與翟衣,又何必用我用過的呢?”

姜雲容當然知道她會有新的,但她去看過了,因時間倉促,那後冠遠不如這一頂精致,翟衣也無法同這一件相比,所以才動了心思。

姜雍容親自絞幹帕子,輕輕替她擦手,動作十分輕柔,語氣也十分溫柔:“四妹,你那座翠辇上的花紋很好看啊。”

姜雍容如此做低服小,姜雲容心裏舒坦極了,曼聲道:“那些奴才還算有心吧。”

“唔,飛鳳逐日,這可是皇後才能用的規制。”姜雍容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四妹你封後了麽?”

這笑容無情無緒的,讓姜雲容心中一陣發涼:“那、那又怎樣?宮裏誰不知道這後位一定是我的?”

“你若是規規矩矩,沒有行差踏錯,确實沒人能越過你去。可如果你縱容下人欺淩前皇後,然後又違制僭越,以待選之身,乘皇後翠辇,你說,會不會有人去陛下面前參你一本?而其它人會不會趁機發動自己外朝的勢力,開始拿你以庶入嫡的出身說事?”

姜雍容慢條斯理,“你說,這樣一來,後位還是你的麽?”

“你想參我?!”姜雲容臉色大變,想抽回手,奈何姜雍容握得緊,竟一時抽不回來。

“我說了,只要你規規矩矩,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何必去參你?”姜雍容細細替她擦完最後一根手指,方松開她,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但若你要犯我,我為求自保,可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

姜雲容定定地看着她,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模樣,明明神情語氣都溫和得很,姜雲容卻打心底裏泛出一陣寒意。

“四妹,你身負姜家上下衆望,不要尋錯了敵人。”姜雍容道,“後宮的路是一道道懸絲,一個不慎,就會粉身碎骨。你哪怕出一丁點兒錯,都會有人緊緊抓住不放,一直到咬死你為止。後位猶未定,你莫要惹事生非。”

姜雲容的手微微發抖。她好像又變成了從前那只小雀鳥,而姜雍容依然是一只大鳳凰,高不可攀,堅不可摧,無法撼動,也無法企及。

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她現在才是鳳凰,姜雍容早就從枝頭跌落下來了!

卟卟卟。

宮門再次被叩響。

思儀心說這回該是魯嬷嬷了。

太好了,從前魯嬷嬷代家主夫人掌訓導之責,經常将四小姐訓得不敢動彈。

于是她連忙去開門,然後,呆住了。

“姑娘,阿天在不在啊?”

門外,三個老太妃在宮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問。

當先那人的耳朵明顯已經不好,她自己聽不見,便覺得旁人也聽不見,因此扯着喉嚨高聲問,“往日這時候他早來了,怎麽今天還沒動靜?我們三缺一,等他打牌呢!”

殿內的姜雍容:“………………”

她總算知道風長天每天晚飯前那段時間是幹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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