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天牢 三起三落的羽林郎

這間牢房位于天牢最深處。

外面不是一般的栅欄,而是鐵鑄的牆壁。

大罵聲就是從裏面傳來,“風長天!你個狗娘養的!偷襲算什麽本事,有種跟老子真刀真槍幹一場!老子不把你的狗頭擰下來當尿壺,就不姓穆!”

姜雍容聽說過,是因為這樣的牢房,天牢才被稱為天牢,專門用來關押罪大惡極、窮兇極惡之徒。

鐵牆上開了一道小窗,想來是平時送飯之用,現在正上着鎖。風長天懶得問獄卒拿鑰匙,直接擰開了鎖,推開。

一名大漢被關在裏面,他沒有戴木枷,粗大的鐵鏈一端拴着他的四肢,另一端則焊死在牆壁中。

他披頭散發,身上傷痕累累,遍體血污,但罵起人來依然中氣十足,睚眦欲裂,将鐵鏈扯得嘩嘩響,言辭之污濁,詞彙之豐富,讓姜雍容嘆為觀止。

穆騰,二十七歲,出身于西北堯州穆氏旁支,自幼年起便力大無窮,為禍鄉裏,後來考上麟堂,五年後出師,名列三甲,上殿前演武。

到這裏一切都很順利。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将以遠勝榜眼與探花的實力成為當年的武魁,獲授五品上官職,用不了幾年,便會成為守護大央的一員猛将。

但就在那場殿試裏,他的名字被先帝用朱筆抹去,不僅沒能成為武魁,甚至連三甲的資格都被褫奪。

理由是:“太醜了。”

從此“穆騰”兩個字成為名聞京城的笑話。

那個時候姜雍容正一心一意準備着封後大典,對于穆騰此人的全部印象,和其他人一樣皆停留在一個“醜”字上。

是到了兩年前,穆騰在堯州揭竿而起,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無論是官軍還是其它叛軍,擋者披靡,人們才知道大央失去了一位猛将,迎來了一位魔神。

現在這位魔神被拘于銅牆鐵壁之中,姜雍容發現他可以算是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其實生得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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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右頰有一道深長的疤痕,猙獰之相破壞了原本英俊的五官,看上去有點吓人。

“偷襲你娘的偷襲,就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用得着爺偷襲麽?”風長天将鎖一扔,一樣中氣十足地破口大罵,“擰不擰爺的腦袋,你都不一定姓穆,誰知道你娘給你找了幾個爹!”

姜雍容:“……”

穆騰狂怒:“你有本事給老子進來!”

風長天:“你有本事給爺出來!”

姜雍容:“…………”

穆騰:“你進來!”

風長天:“你出來!”

姜雍容:“……………………”

兩人叫了半天,風長天在外面嘻嘻笑,穆騰在裏面卻是快要發狂。

風長天回頭向姜雍容道:“看來那個周鎮也是空有其名,給他審了這麽久,不單什麽都審不出來,這貨還這麽有精神。”

周鎮的殘酷之名,在京城能止小兒夜啼。姜雍容輕聲道:“陛下,你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腿。”

風長天的眼力比姜雍容好得多,只是方才沒有注意,這一看之下才發現穆騰的十根手指鮮血淋淋,指甲全被拔了,褲子上血跡斑斑,隐隐可見骨頭。

風長天臉上的嘻笑漸漸沒了,裏面穆騰兀自罵聲不絕,風長天忽然道:“姓穆的,你真想和我打一場?”

穆騰眼中發出精光:“誰不敢來,誰生的兒子沒□□!”

“那不行。”風長天搖了搖頭,“我的兒子可不能沒□□。”

他說着就朝鐵門處走去。

姜雍容微微一驚,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人急步奔到面前,行禮道:“陛下,裏面關的是窮兇極惡之徒。陛下萬乘之尊,身負社稷之責,萬民之望,臣祈陛下,切勿以身犯險。”

這個禮雖然行得匆忙,但工整優雅,風度俨然,語氣雖急,吐字卻是清晰沉穩。

來人是名年輕男子,眉清目秀,披着羽林衛郎将的甲胄,談吐卻是文雅至極。

風長天也不由多看他一眼:“你認得爺?”

“陛下當日在乾正殿前一戰擒賊首,定天下,臣當時有幸目睹天顏,時刻不敢或忘。”

“你好好一個羽林衛,學人家讀書人說話幹嘛?”風長天不自覺就想掏一掏耳朵:“你守乾正殿,跑來這裏做什麽?”

林鳴見機甚快,立即便改了:“回禀陛下,乾正殿尚未修葺,因天牢缺少人手,馬将軍便命臣暫在天牢一帶巡防。”

顯然是裏面的獄卒見答應寫節略的兩人跑進了天牢深處,便連忙拉他來鎮場子。

風長天點點頭:“那你巡防去吧。”一面說,一面去擰鎖。

一擰之下,居然擰不開。

“此間的鎖乃是玄鐵所鑄,鑰匙由周鎮大人親自掌管,陛下您還是——”年輕郎将一語未了,鐵門發出“砰”然一聲巨響,晃晃悠悠倒向了一邊。

鎖是玄鐵的,門卻是普通鐵鑄,難不到風長天。

年輕人呆滞。

姜雍容默默地嘆了口氣。

宮中六局二十四司,應該盡快專設一處“修門司”才是。

風長天施施然走進牢房。

穆騰興奮已極:“好,算你是條漢子!”

“爺也是覺得你是條漢子。”風長天道,“只是,跟你打,是爺欺負你,不跟你打,好像爺也欺負了你。這樣吧,十招之內,你要是能傷到爺一根頭發,就算你贏。”

“別說十招,三招之內老子就要你人頭落地!”穆騰将鎖鏈扯得嘩嘩響,“快給老子解開!”

姜雍容心說打開牢門,解開鎖鏈,這不是請穆騰越獄麽?

風長天雖然武功高強,但穆騰兇名在外,早在麟堂時就打得所有夫子無還手之力,此時狗急跳牆,拼死一博,還真說不定出什麽亂子。

但要阻止風長天,跟他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只能從“對手受傷勝之不武”這點入手了。

她剛要開口,年輕的羽林衛郎将忽然道:“娘娘,天牢陰寒,恐傷了娘娘玉體。既然陛下執意如此,娘娘要不要先去值房等候?也好烤烤火暖暖身子。”

他竟也認得她。

這讓姜雍容有點意外。

她住坤良宮如住冷宮,長年不曾離開宮門一步,宮裏見過她的人其實不多。

“不了。”姜雍容道,“本宮就在這裏等。”

風長天在裏面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姜雍容道:“夠義氣!雍容你退後一點,且看爺怎麽收拾這家夥!”

他擡手眼看就要把鎖鏈擰斷,獄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高聲道:“陛下小心,這個鑰匙小人有!”然後勤快地上前把鎖鏈打開了。

開到最後一條,腿腳已經往門外邁,動作甚是機靈敏捷,在門口叫道:“陛下大發神威,打死這丫的!”

吶喊完畢,又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畢竟裏面兩人都是高手,掌心激蕩,被掃着一星半點可能就要受傷。

姜雍容覺得,皇宮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處處皆有人才。

她不懂武功,對打打殺殺沒有任何興趣。

她從前聽說江湖高手過招,宛如禪宗大師對悟,往往對恃幾日夜,一言不發,一招定勝負。

但牢房內的兩個人雖然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卻絲毫沒有高手的氣質。兩人一面動手一面動口,互相問候對方的十八代祖宗以及遠親近鄰,場面十分熱鬧。

她的視線落在身邊的年輕郎将身上。

郎将身上帶着刀,握刀的虎口沒有繭子,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指的指腹卻微有一層薄繭。

這不是武将的手,這是一只文臣的手。

“将軍可是姓林,單名一個‘鳴’字。”姜雍容問。

“賤名有辱娘娘清聽。”林鳴恭聲道,“娘娘見過臣?”

“沒見過。”姜雍容道,“本宮猜的。”

林鳴,二十三歲,十二歲入府試,成為整個大央最年輕的解元,有神童之譽。只是因父親貪墨,舉家遭逢巨變,流落街頭,賣文度日。

後來遇見了當時的新科狀元傅知年,命運從此改變。

那是一場平京知名的佳話。

春闱三年一度,每一年的第三名無不是選年輕俊秀之士,攜天子之命,可以采撷世上任何一處的鮮花進上,因名“探花”。

但傅知年取中的那一年,不單文章才學第一,年輕第一,品貌還是第一,身為探花的士子自慚形穢,傅知年成為第一個行探花之職的狀元郎。

然而傅知年打馬走遍京城,帶回來獻給先帝的不是鮮花,而是一篇文章。

“文如花團錦簇,能令百花失色,臣請陛下品讀。”

新科狀元郎呈上文章這時,如此說。

那便是林鳴的筆墨。

從此林鳴被破格拔擢入太學就讀,才華蓋世,風頭一時無兩,人人都說他會是下一個傅知年,或者更超過傅知年。

只可惜好景不長,傅知年得罪權貴,一時間千夫所指,百罪并發,被斬首示衆。

林鳴因為寧死不肯在傅知年的罪狀上簽字,又一次從天之驕子跌落塵埃,被罰在太學打雜。

人人都以為他這一生就只能這樣了,但上天生就林鳴,也許就是為了告訴大家命運有多麽玄妙。

被所有人抛棄的林鳴一日在街上不小心救了微服的先帝,被先帝帶入宮中,封為郎将,随身在側,片時不離左右,成為張有德離宮之後,先帝身邊最紅的紅人。

現在先帝離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又被派到這裏來守牢房。

他當紅之時,姜雍容已被棄在坤良宮,還真沒見過這位年紀輕輕就已經三起三落的傳奇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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