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何婉儀厭惡着呂素素的一切,她的那些矯揉造作,她的那些垂眉低眼,她的那些故作哀婉,一切的一切,在何婉儀的眼裏,比馬桶裏的污穢之物還要令她惡心厭惡。可如今,她卻仿佛嬰兒學步,學着呂素素當初的模樣,一步一步的,抓牢了朱兆平的一顆心,然後在這朱宅裏立穩了腳跟。
可這樣的她,還是她嗎?
何婉儀轉過臉,再不看鏡子裏的模樣。
庭院裏,朱兆平臉色陰沉,看着大太太摟着周媽媽痛哭流涕,一主一仆一說一唱,這事兒便在她們的唇齒間換了一副模樣。原是嚣張跋扈的,成了軟弱可憐,原是備受欺辱的,卻成了罪大惡極。
朱兆平沒吭聲,一眼不眨地看着,由着那對兒主仆颠倒黑白。
宋媽媽立在一旁氣紅了眼,她原是不贊成奶奶那般作為,裝模作樣實不是大家閨秀的作為,可眼下卻在心裏狠狠地想,還是這法子解恨。
同樣氣紅眼的還有玉葉,有朱老夫人和四爺在,她憋了一肚子火氣和委屈,卻也不敢發出來,抿着唇瞪着眼,只恨不得撲上去撕爛了那對兒老虔婆的嘴。
朱老夫人已經稀疏變白的兩道彎眉緊緊蹙在一處,這兩日的功夫可是叫她大開眼界,她竟是不知道,這個守在她身邊兒一處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大兒媳婦,原是這麽個德性。怪道老大愈發的不成樣子,她還記得這女人才嫁進朱家的時候,老大雖不羁,卻也不曾浪蕩至此。果然妻賢夫少禍,老大不好,老大媳婦兒也很該擔負兩分的責任,偏老太爺卻都怪罪在老大的身上。
“行了,哭哭啼啼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朱老夫人難得板起臉來發火,将手裏的拐杖搗得“咚咚”作響,喝道:“還不趕緊站起來,還是當家太太呢,可有個太太的模樣?怪不得不受尊重,原也該自家先自重才是。”
大太太立時臊紅了一張臉,不敢再繼續哭鬧。周媽媽見着事不對,趕緊起身,将大太太也扶了起來。
朱老夫人沒理會那對兒互相扯衣角的主仆二人,轉頭看向朱兆平,眉眼立時含笑,慈愛道:“四郎怎的在家,不是說出門赴宴麽?”
周媽媽心裏一動,立時插嘴道:“原是四奶奶叫人尋了四爺家來的,口口聲聲只說叫四爺為她做主。娘們兒家的是非非要将老爺們兒扯進來攪和,倒是好教養!”
朱兆平眉心一蹙,眼中立時染上怒色,不待他出言呵斥,朱老夫人已經重重搗了一下拐杖,喝道:“果然是一家子出來的,主仆兩個竟都是不分場合的插嘴胡言,我倒要問一句,你們的教養又該如何?”
大太太兩人懾于朱老夫人的威勢,皆嗫喏不敢言語,朱老夫人滿意地轉過眼,重又慈愛地看向朱兆平,柔聲道:“四郎只管去赴宴,這裏有祖母在,你只管安心就是。”
只是朱兆平想起何婉儀方才口口聲聲的傾訴,默了一瞬笑道:“總是些不當緊的事兒,孫兒既已經歸來,便不再去了。”又向大太太扠手道:“眼下祖母在此,太太也在此,我有一問,還請太太解惑。”
大太太明知這小子必定是為了何氏張目,可被老夫人虎視眈眈瞧着,她也不敢說個不字,心裏卻又不忿,哼了一聲冷冷道:“四爺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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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兆平眉頭微蹙,還未出言,朱老夫人拿了拐杖給了大太太一下子,惱道:“我竟不知道,你如今怎的成了這幅模樣。孩子好好兒同你說話,你便好好同他說話就是,陰陽怪調的,成了什麽樣子?”
大太太忍怒道:“我聽着呢,你說吧!”
朱兆平這才恭敬道:“兒子從外間回來,親眼瞧見周媽媽同院子裏的丫頭争吵不住,又互相拉扯,言語間提及何氏極是不敬。先不論下人之間又如何,周媽媽到底一介奴仆,嘴裏不幹不淨當衆議論主子,兒子覺得這甚是不妥。”
大太太先還忍着,這會子卻又忍不住了,當即怒道:“周媽媽是誰?論起來她還當得上你半個兒祖母,你親娘可是吃她的奶長大的,你左一句下人,右一句下人,你可把我放在眼裏了?”
“你又胡扯什麽呢?”朱老夫人拄着拐中重重喝道,眼裏只痛惜地看着大太太,這麽些年她只管待在妙心堂念佛吃齋,沒料想這大兒媳如今怎就糊塗成這個模樣了。
朱老夫人怒聲道:“你便是吃她的奶長大的,她也是個下人,平日裏尊敬一聲倒也罷了,可所謂是尊卑有別,下人就是下人,怎可蹬鼻子上臉,議論主子的不是。便何氏真有不對,你還在,老婆子也沒死,哪裏輪得上她一個奴婢指手畫腳言語不尊。報過來給你我知道,自有我們的論斷,豈可她站在院子裏撒潑,又鬧又罵的。”
原是過來論斷官司的,這會子朱老夫人再也沒這個心思了,指着周媽媽道:“你去妙心堂庑廊下跪着,沒我的允許不可起身。”又向大太太道:“你跟我一道回去妙心堂,瞧着你心浮氣躁的樣子,是該跟着我念念佛經好好靜一靜心。”又道:“至于家裏的事,都交給老二家的就是了。”
大太太不意老夫人竟是要奪了她的管家之權,忙跪地哭道:“老夫人,老夫人不能這樣待我。這些年我戰戰兢兢哪一日不是勞心勞力,這就把管家權給了二太太,我不服氣。”
朱老夫人狠狠閉了一回眼,再看向大太太,便連之前還有的那點子憐惜都不複存在了,冷聲道:“你若不服,我給你三條路走。一是忍氣吞聲,就閉上嘴跟了我去。二是去尋了老太爺為你做主,我只看看老太爺可是真糊塗了,知道了你的所為,還能跟往日一般護着你。三是我寫信叫了你母親過來将你領回家去,你且瞧着辦吧!”
大太太一聲哭啼噎在了喉管裏,一雙眼驚恐地看着老夫人,不明白老夫人為何忽然變得如此厲害。
周媽媽卻是意識到,再這麽鬧下去,這滿院子的人,就只有她和她家太太吃了虧。忙跪倒在地磕了頭,說道:“是奴婢豬油蒙了心眼,冒犯了四奶奶,奴婢知錯了,這就去妙心堂的庑廊下跪着。”又向大太太哽咽一聲:“太太?”
大太太見着大勢已去,将帕子捂在唇上嗚咽一聲,委屈道:“兒媳這就跟了老夫人去妙心堂。”
朱老夫人到底年紀大了,這麽鬧一回,已是有些乏了,向朱兆平溫聲笑道:“牙齒還有咬了舌頭的一日,阖家過日子,就是這麽吵吵鬧鬧的,四郎切不可記在心上。”又囑咐道:“你既是家來了,不如陪了你家娘子去何家看看,何家出了那麽一回事,想來何夫人瞧見了女兒必定是高興的。也不着急回來,便住上一兩日,也算是臨行拜別了。”
何婉儀隔着窗子聽老夫人這麽說話,忙拿了帕子捂着眼就出了屋門,也不走近,就在庑廊下跪下,磕了個頭,嗚咽道:“孫媳叩謝老夫人。”
朱老夫人遠遠瞧了何婉儀一眼,心說到底是何家出來的,還不算糊塗。轉過身扶着安媽媽,就往妙心堂去了。
大太太臨走前狠狠剜了朱兆平一眼,養兒如此,還不如養只狗呢!
朱兆平自來同大太太不親近,被她這麽一瞪,也不放在心上,轉身上了臺階,去把何婉儀扶起來,嘆道:“你受委屈了。”
這般的溫柔,叫何婉儀一驚,忙垂了頭道:“不委屈不委屈。”頓了下,又向着朱兆平身上靠了靠,柔聲道:“倒叫四爺跟着受委屈了。”
宋媽媽遠遠看着,禁不住瞪圓了眼睛珠子,她家姑娘這是如何了?怎的嫁進朱家就這麽幾日,竟是活生生改了個性子。這當着衆人面兒的同郎君黏黏糊糊,可不是往日裏姑娘的規矩了。
既是老夫人發了話,朱兆平同何婉儀收拾一番,就往何家去了。臨行前,何婉儀吩咐瓊脂同玉葉:“你們兩個最是心細可靠,在家裏盯着院子,看顧着婆子丫頭不得鬧事。再則,繼續收拾了箱籠。每箱都造了冊子,等我回來再說。”
二人扠手領命,金枝遠遠立着,極是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何婉儀瞥過眼冷冷盯住她,金枝吃了一驚,忙垂下頭去。再擡頭來,何婉儀已經轉過身,扶着珠圓去了。
金枝心裏實在不服,主子依仗玉葉便罷了,可瓊脂算什麽,自從進了這朱家,也不知怎的,主子就漸漸疏遠了她,倒是把瓊脂給提了上來。
玉葉一面吩咐了人繼續幹活,回頭見着金枝憤憤不平的模樣,雖知她心中所想,可主子疏遠金枝,親近瓊脂,這卻是顯而易見的。她既同金枝交好,免不了也要勸上幾句。于是上前道:“主子是個明白人,不論疏遠或是親近,你只管好好做事就是。或是一時不忿生了怨氣,叫主子知道了去,你瞧這滿院子的丫頭婆子,哪一個不是牟足了勁兒往主子跟前湊的。到時候主子惱了你,就更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金枝一驚,想起剛才奶奶的那一瞥,由來一陣心煩意亂。
玉葉扯了扯她的衣袖:“行了,趕緊去忙吧!做好了差事,可不是什麽都好了。”
這廂何婉儀坐上了馬車,見朱兆平一上馬車便合了眼,知道他這是困倦了,便扯出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
朱兆平只合着眼,手上卻是握住了何婉儀的手。何婉儀擡頭見他唇角微勾,知道這是讨得了他的喜歡,笑道:“四爺睡吧,到地兒了我來叫醒你。”
見着朱兆平果然漸漸睡去,何婉儀靠在車壁上,這才得了個空閑,回想起方才的事情來。
朱老夫人今日的一番行事,着實是驚住了她。上輩子朱老夫人從未管過一回事,不管大太太如何磋磨鄒氏,逼得鄒氏心灰意冷纏綿病榻,朱老夫人從未理過一次。便是她,被磋磨的沒了往日的顏色,整日愁眉苦臉,眼底含愁,老夫人也多是軟語勸慰,至于實質上的行動,再未有過一回。
何婉儀輕輕地嘆氣,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了朱兆平。這裏頭的唯一變故,便是朱兆平替她出頭了。
兩彎纖細的眉漸漸蹙在一處,何婉儀心生煩躁,漸生出茫然之感。她不願意繼續學了呂素素的行動,可情不自禁的,卻還是有模學樣。上輩子她同朱兆平就沒好好相處過,她心裏也實在不知,撕掉了呂素素那層外裝,真實的她,又該如何同朱兆平好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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