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搖搖晃晃的馬車裏,朱兆平睡得并不安穩。他又夢見了潘雲,一身紅色嫁衣,站在遠處沖着他盈盈淺笑。他無限歡喜,迫不及待奔上前去,卻見得另一抹紅色影子忽然走在了他的前面,牽起了潘雲的手。
朱兆平登時大怒,待要喝一句:“登徒子!”卻見着潘雲眉眼溫柔地貼在了那人的胸前,而他的前面,猛然卷起一陣大風,他被那風席卷升空,很快落進了一團烏漆墨黑的雲霧中。
雲兒……
朱兆平痛苦地動了動,何婉儀見他額上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挪動上前,拿了帕子慢慢擦拭着。
遠遠站着的那個人,是青柳吧,朱兆平混混沌沌地想着,情不自禁走上前去。
沒錯,是青柳,細眉長眼,笑容甜美,仿佛花園裏綻開的春菊,洋溢着無盡的春意。然而畫面一轉,他卻看見了陰影地裏,太太陰鸷的目光仿佛吐着紅信的長蛇,直勾勾地将青柳望住。而漸漸的,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層層血霧,仿佛撐大了口舌的妖物,将青柳漸漸吞噬。
朱兆平駭然失色,追着上前奔去,卻意外走進了一間屋子,裏面人影攢動,有人尖聲叫喊:“不得了了,可是一屍兩命了……”
青柳死了,挺着高高的肚子死在了床上。那個孩子到底沒生下來,憋死在了肚子裏。
屋子裏都是濃濃的血腥味兒,朱兆平顫抖着腳走近去看,卻見着青柳大睜着兩眼,瞳孔已經渙散。身下,厚實的褥子被鮮紅的血水浸透,他驚恐地回過頭去,卻見他娘正扶着門框長身而立,冷漠的臉上帶着幾分凄厲的冷笑,兩片塗得鮮紅的嘴唇輕碰,罵了一句:“賤人!”
馬車忽然一抖,朱兆平倏然瞪圓了眼睛。
何婉儀吓了一跳,朱兆平生得兩只大眼睛,平日裏瞧着只是炯炯有神,偏這會子撐得圓溜溜的,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黑黢黢的眼睛珠子仿佛無盡頭的幽潭,何婉儀情不自禁往後揚了揚,只覺心裏發憷得很。
“四,四爺?”何婉儀提着一口氣,輕輕喊了一聲,感覺有只手正狠狠攥住了她的心口,叫她極是難受不安。
馬車徐徐駛過平整的街道,碾壓過地磚的車輪下不時有“吱呀”的細碎聲響,何婉儀紅唇緊抿,一瞬不瞬地盯着正緊緊挨着她的朱兆平。他這樣的形容,卻是上輩子她再不曾見到過的。
“婉娘。”就在何婉儀的脊背上也漸漸嗎爬滿了細碎的冷汗時,朱兆平忽然開口了,他猿臂一伸,便将何婉儀輕松拉進了懷裏,用力地摟住。直到何婉儀再也喘不過氣來,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襟,微弱的聲音細喘道:“四爺,喘不過氣了。”的時候,才略松了松手臂。
何婉儀立時大口地呼氣,又将手指緊張地攥緊了手下的那片衣角,待到喘氣均勻,不由得憂上心頭,輕輕問道:“四爺可是做了噩夢?”
可不是做了噩夢,一個長長久久,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朱兆平略緩了緩神,知道是吓壞了懷裏的女人,此番又重新摟住了她,輕言細語道:“你別怕,我就是一時間沒緩過神兒來,這會子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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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懷裏很溫暖,帶着淡淡的皂香味兒,何婉儀慢慢嗅着,也漸漸舒展了眉梢,溫聲笑道:“我不怕。”又道:“四爺可否松開了我,我給四爺倒杯溫水潤潤口。”
朱兆平沒作聲,就在何婉儀因着這一陣長久的沉默漸漸又心浮氣躁起來,他卻忽然又松開了手,将她慢慢地放開。
何婉儀疑惑地瞥了一眼,轉過身拎起了茶壺。清澈的水流落進瓷白如玉的茶杯裏,發出“汩汩”的聲響,朱兆平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
倒茶七分滿,何婉儀捧起茶碗,淺淺笑道:“四爺。”
朱兆平沒有立刻接過那茶水,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何婉儀看。
何婉儀叫他看得心裏又發起憷來,手裏的茶水擱也不是,端着也不是,竟是進退兩難。将兩道修剪得細細彎彎的長眉微微攏起,動了動喉結,輕聲問道:“四爺可是又倦了?還有些時候,要不要再歇一會兒?”話說着,順手将茶擱在了梅花紋圓腿兒小幾上。
朱兆平将何婉儀左左右右細細端量了一回,忽然問道:“那個叫什麽,哦,叫玉潤的,眼下被發落到了哪裏?”
何婉儀不意朱兆平會提及此事,心裏一陣緊張。她也着實摸不透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麽,不經意又想起了呂素素,若是那賤人在,必定比她更能應答周全。心裏說不出的酸澀煎熬,又間或一些難以言喻的羞怒傷心,何婉儀慢慢說道:“冷不丁的,四爺怎提起了那丫頭呢?”
|“就是忽然想起來,問一回。”頓了頓,朱兆平又問道:“那丫頭,究竟被打發去了哪裏?”卻仿佛鑽了牛角尖,一副不問出來誓不罷休的模樣。
何婉儀眉峰微颦,不知道朱兆平究竟在想什麽,見他一副堅持的模樣,想到若是呂素素,怕就依了他的意吧!頓了頓,還是順從道:“母親捎來了口信兒,說是一家子都打發到莊子上了。母親又吩咐了夏媽媽給那丫頭配一門親事,眼下,該是已經成婚了。”
朱兆平仿佛松了一口氣,眼裏一直擰着的那抹冷色也松緩散了開來,何婉儀瞅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沒忍住,輕聲問道:“四爺,可是夢見了那丫頭?”
臉上浮起一抹淡笑,朱兆平将茶碗擱下,沒好氣道:“她又是哪個,我做甚要夢見她。”見何婉儀眼中還藏着疑惑,笑道:“就是忽然想起來問了一句。”說着,擡手在何婉儀的雙頰上輕輕撫了撫:“你和岳母果然是良善之人,我還以為那丫頭必定是要遠遠發賣了的。”
何婉儀一頭霧水,卻也聽出了朱兆平話語裏的感慨,見着那茶杯裏的水已經喝盡了,拎起水壺慢慢倒着,笑道:“她又沒做了什麽要命的大事,不過是性子膚淺了些。再說那家子又是何家的老人兒了,不過是小姑娘心性不穩,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嫁了人就穩妥了。”
朱兆平捧起剛剛斟滿水的茶杯,又慢慢嘬了一口。水溫剛剛好,微微的有些燙嘴。他不禁想到了家裏的母親,若是她,這件事又該如何處置呢?
想起青柳母子的慘死,朱兆平心裏一揪,已經不作他想。他還清楚地記着那一年,那一日,青柳高高興興地編了花環給他玩兒,他見青柳氣色尤其紅潤,眼中含笑,便問她可是遇着了什麽好事。青柳的回答直到現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她說了,她家裏馬上就要拿了銀子過來贖她,她那表哥還等着她出去成婚呢!
心裏隐隐作疼,他那個母親……
何婉儀見着朱兆平的臉色又變得不好,皺起眉沒說話,只疑惑地看着他。
他究竟在想什麽?她該用了什麽法子,才能做到呂素素那樣子,只要觑得這男人的一個眼神,便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然後所作所為,皆如了他心中所願呢?
何婉儀想着,不覺心口發疼,微微泛酸。
何家終究還是到了,下了馬車,朱兆平的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何婉儀将他望了望,垂下臉,将兩瓣嫣紅的唇抿了抿。
進得庭院,便見着已經迎出來的何夫人。
何婉儀才将眼睛從朱兆平身上移開,驟然瞧見了娘親,登時圓瞪了大眼,幾步上前握住了何夫人的手,眼淚跟着就落了下來。
“娘,你這是怎麽了?”
何夫人蠟黃着一張臉,瘦骨伶仃的額模樣,原本晶瑩透亮的臉頰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晦澀和憔悴,她用力握了握何婉儀的手,笑道:“乖囡莫急,娘就是有些不舒坦罷了,将養幾日就能好的,你不要擔憂。”說着去替何婉儀擦眼淚,嗔怪道:“瞧你,都嫁人了,還這般的不穩重。”
何婉儀抽一抽鼻子:“是娘不好,為何不捎了信兒去朱家,這又離得不遠,坐着馬車就來了。”
何夫人将何婉儀鬓角的散發抿了抿,嘆道:“你都出嫁了,多操心操心婆家的事才是正經,娘家的事情你不必多管,有娘在呢!”
何婉儀心裏難過極了,是她不好,只顧着一門心思攏住了朱兆平,去對付她那刻薄婆婆,卻是忘記了,上輩子很久之後才鬧出來的那件事,眼下已經鬧了出來。她還記得,娘的身子上輩子便是那回事出來後便忽然不行了,沒熬得幾年的功夫,娘便撒手而去。緊接着爹也跟着去了,獨留下她一個,每日裏煎熬着過日子。
哽咽了一聲,何婉儀道:“娘,我同四爺商議一回,便留在何府伺候娘一陣子吧!”
她自然是不甘心上輩子過成了那副模樣,這輩子一心一意的就想順遂了朱兆平的心意,也能像呂素素那樣,得了朱兆平的信任和尊重,在朱家握緊了掌家之權,說一不二。
可此時此刻,何婉儀卻将那些東西都抛擲在了腦後。便是她沒跟着去了蒼桐鎮,那呂素素終究又跟了朱兆平,生下了庶長子又如何,只要她娘好好的活着,便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她只要不妒不忌,能容忍了那些女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依着朱兆平的性子,呂素素是絕對沒可能被扶了做二房的。到那時節,也不過一個姨娘罷了!
一直以來,何婉儀都找不準在朱兆平的跟前應該如何自處,可便是這麽一瞬間,她終于找到了。她再也不耐煩學着呂素素的模樣,一步一算計,裝柔順,裝嬌弱,睜開眼便要瞧着朱兆平的臉色做事。太累,也不是她的原本性子。如此也罷,就先做個寬厚大度的正妻吧,想來得不到朱兆平的真心,卻也能穩坐了正室的位子。
何婉儀想得明白,轉過頭就向朱兆平哭道:“我不去蒼桐鎮了,求四爺開恩,就叫我留在何家伺候我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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