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朱兆平正夾了菜往嘴裏放, 聽了這話面露詫色,随即将那菜擱回碟子裏,将一雙筷子整整齊齊擺在桌面上,瞧着何婉儀道:“娘子此話何意?”
他的臉色似有不虞, 還隐隐帶着幾絲不快, 黑漆漆的瞳孔仔細瞧去還有微微縮起, 盯着何婉儀一瞬不瞬, 倒叫何婉儀心裏平白生出了幾分慌亂來。
何婉儀也将手裏的湯匙放下,喉管處一陣滾動後,輕輕說道:“我是想着四爺到底是個男人,沒人伺候也是不妥,外面的那些, 那些……女人……”
朱兆平心裏忽然騰起一股子火氣,悶聲截斷了何婉儀的話,聲音有些硬邦邦:“你疑心我在外面沾花惹草,去了脂粉胡同尋歡作樂?”
何婉儀自然看清楚了他眼底深處的不悅,手指微微蜷縮,輕聲道:“四爺是個男子, 家門外的事情四爺自有決斷,我身為婦人, 自然不會疑心幹預。只是我懷着身子,不能伺候四爺,我——”
“行了。”朱兆平猛地站起身, 板着臉道:“你既是懷着身子,又何必多思多想,好好養胎就是了。”說着将椅子推開,将要走的時候又滿是怨氣地問了一句:“在你心裏, 莫非我竟是個好色之徒不成?”說完也不等何婉儀回答,轉過身邊走了。
玉葉守在一旁神色稍有緊張,等着朱兆平走了,才上前小心問道:“奶奶?”
何婉儀還沒說話,宋媽媽從外頭走了進來,面露疑惑道:“瞧着四爺臉色不好,可是出了什麽事?”
玉葉嘆道:“奶奶說要給四爺收個通房,四爺惱了。”
宋媽媽一怔,回頭往空蕩蕩的屋門瞧了一眼,再轉回來看向何婉儀,竟是臉色複雜,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世上竟還有貓兒不喜腥,倒也怪了。
何婉儀心裏說不出的怪異,既是歡喜朱兆平的這般反應,卻又憑添了幾分酸澀不解,她不願意懷疑朱兆平這時候是裝模作樣,故意給她的看的,也覺得沒甚必要,可若這是朱兆平誠心實意的,那上輩子那幾個女人,又是為什麽進了朱家門的。
呂素素醒來的時候,荷香正溫柔地哄着孩子,瞥見她睜開眼,忙驚喜道:“娘子醒了。”說着抱了孩子過去:“娘子可要看看小少爺?”
是了,她的言哥兒,呂素素面露肉色,伸出手臂道:“快抱來我看看。”點着嬰兒的鼻子細細柔柔說笑了一回,呂素素問道:“四爺可來看過?”
這話問的,荷香一瞬間收斂的笑意,垂下臉道:“沒有。”
呂素素皺起眉,難道是那個賤人攔着不肯?想着又漸漸舒展了眉峰,若是那女人吃醋生嫉不許平郎來,倒也是件好事,惹了平郎不快,那賤人又不是個好性子,鬧起來,定是要傷了夫妻情分的。
仔細将孩子往懷裏攏了攏,呂素素又問道:“四爺可給這孩子起了名字?”
荷香皺起眉,腦袋垂得更低了:“沒有。”
呂素素不高興地瞪了荷香一眼:“你今個兒什麽也不用管,就去門上等着,見着了四爺就攔下他,将他請來東廂。”
荷香沒吭聲,呂素素見她只垂着腦袋,竟也不應她,兩道彎眉皺得更緊了,不快道:“你聽見了沒?”
片刻後,荷香才稍稍擡起臉,輕聲道:“四爺是個外男,恐是要避嫌,不會來東廂的。”
呂素素一怔,随即又熟稔地将孩子往懷裏帶了帶,問道:“你可是聽說了什麽?”
荷香小聲回道:“也沒聽說什麽,是奴婢自己個兒想的。娘子到底不是四爺房裏的人,便是尋常人家,女人生了孩子,家裏的公爹叔叔還要避嫌,四爺那樣的身份,自然是更要避嫌的。”
呂素素沒吭聲,卻也明白荷香說得是對的,頓了頓又道:“你還是去門上等着,不必請了四爺過來,只說孩子生了,他又是個讀書人,請他給孩子起個名字。”
荷香這回應了。
這院子不大,又都是何婉儀的人,何婉儀很快便知道了,荷香蹲守門口的事情。
宋媽媽不忿道:“原不知道這竟是個臉皮厚的,還真是不知羞恥。”
何婉儀沒吭聲,呂素素本就是個不知羞恥的,若是知羞只恥,只憑着救命恩人遺孀的身份,朱兆平便會将她捧在桌案上供奉一輩子的,又何必去做了二房,當人妾侍。
“我去刺那荷香兩句,叫她羞愧難當。”玉葉說着,便要氣鼓鼓往外走。
何婉儀叫了一聲:“站住。”又道:“不許去。”
玉葉氣得直跺腳:“奶奶也忒是好脾氣了。”
何婉儀睨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麽?”又囑咐道:“就讓荷香在那兒呆着,今個兒誰都不許同她說難聽話,還要好好供着,給廚房說,隔幾個時辰給她送碗姜湯過去,就說見她蹲在那兒怪辛苦的,外頭天兒又冷,別給凍感冒了。”
玉葉瞪大了眼睛,轉頭向宋媽媽道:“媽媽你看!”
宋媽媽倒是上了年紀,比玉葉精明了幾分,雖一時沒想通何婉儀的用意,卻是咂摸出一分意有所為的意思來,擺擺手道:“奶奶說什麽你聽着就是,快去告訴關媽媽知道。”
玉葉扁着嘴不高興地去了,關媽媽接了這活計,一拍手嘆了一句:“奶奶真真兒是個慈善人兒呢!”說着就叫小丫頭去捅開了爐竈,切姜片熬制姜湯,轉而又說道:“那荷香也忒是不懂規矩了,便是有什麽不樂意的地方,也該同奶奶明說,奶奶那性子,只要說得有理,必定是允了,何必這般不顧體面竟是蹲在門子上守着,也不知道腦子裏如何想的。”
這話說的都是荷香,可荷香是誰的丫頭,自然是那位朱大嫂的,荷香不懂事,自然就是朱大嫂不懂事。關媽媽這般說着,廚房裏的人便将眼睛都看向了牆那邊,脾性直爽的,已經沖着那牆狠狠呸了一聲。玉葉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心裏忽然就有了幾分明白。
廚房裏的人才拿了厚厚的年貨,家裏頭的人不僅都添了新衣,年下時候又能多吃上幾口肉,家裏有小孩兒的也算上人頭,肉也拿得多一些,主家慈善大房,這些人哪能不高興,既是得了實惠,心裏自是偏向了何婉儀這個當家主母。
玉葉臉上堆起笑,輕聲道:“可不敢這麽說,那可是四爺的救命恩人呢!”
有個上了點兒年紀的婆子冷笑了一聲,說道:“誰是四爺的救命恩人,她男人才是,她可不是。再說了,咱們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将她當作了祖奶奶供着,便是報恩,也已經是實心實意了。依我說,也差不多了。她這般踩着四奶奶的臉,要我說,也是個不知深淺厚薄的人。”
玉葉聽着心裏舒坦極了,又連連擺手:“可不敢這麽說,四奶奶說了,救命之恩可是大恩德,怎麽精心怎麽照料都不為過,你們可趕緊閉嘴,叫四奶奶聽見了,可是要發脾氣的。”
那婆子笑了笑:“不礙事,四奶奶可是個良善人兒,便是發脾氣,也不過說上兩句。婆子雖然嘴碎,可說的句句都是心裏話,婆子心裏這是為奶奶不平啊。”
等着出了廚房,玉葉臉上帶着幾抹惬意和輕松,再不複之前的不快和陰沉,腳步輕盈地回了上房,何婉儀瞧她臉色舒緩,便知道這丫頭估計是聽說了什麽,這是想明白了。
等着朱兆平回來的時候,荷香已經喝了七八碗的姜湯,蹲坐在石階上,整個人縮成一團。這也是呂素素教給她的,荷香雖是不解,卻也照辦了。
管着門子的是周平,乃是宋媽媽的相公,見着朱兆平回來,忙上前殷勤招呼,又攔住了朱兆平,将荷香蹲在門子上一整日的事情說給了朱兆平聽,低下聲音很是有幾分委屈:“老奴請了荷香姑娘好幾回,她只不肯進來,老奴也沒法子,只好燒了個火盆擱在她身邊兒。”頓了頓又道:“上次老奴是說了她一頓,可也是為了她家娘子的名聲,為了四爺的名聲着想。咱們家裏頭到底請了幾個當地的幫工,若是閑言碎語傳了出去,可不是要敗壞了門風。”
上回?朱兆平皺眉:“上回什麽事?”
周平忙道:“許是朱家大嫂有什麽私密話要同四爺暗地裏說,叫那荷香過來打聽好幾回,四爺出門的時間,或是回家的時間,還要打聽四爺出去都往哪裏去,都去做什麽事。這樣的事我哪能去說,又私心以為,朱大嫂若是哪裏不舒坦,覺得被冒犯了,大可跟奶奶直說,便是不好直說,那荷香也可同我家那口子說,再告訴奶奶,叫奶奶去處置。總不好這般偷偷摸摸的,叫人瞧了去,不定還要傳出來什麽閑言碎語。奶奶一向和善,對朱家大嫂又是格外上心,自己挺着肚子還要一日三問朱家大嫂吃用如何,若是叫人背後議論,說她不善待恩人,逼迫得恩人只能這般攔下四爺告狀,老奴心裏不落忍,替奶奶覺得委屈。”
朱兆平還是頭回知道這事兒,往前走了幾步,見着不遠處那石階上荷香果然坐在那裏,身邊兒也果然擱着一個火盆兒,不時搓着手,跺了跺腳。
周平斜了那荷香一眼,又說道:“奶奶那裏該是聽說了,也沒叫人出來呵斥,還叫廚房做了姜湯,端給這荷香喝。”
朱兆平沉默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大步走了過去。
荷香一見着朱兆平就面露出驚喜來,雖然有姜湯還有火盆,可她仍舊凍得不輕,忙上前福了福,說道:“四爺安。”
朱兆平臉色有些陰沉,淡淡問道:“你蹲在這裏做甚?”
荷香忙道:“娘子說了,她是個婦道人家,想請四爺給孩子幫忙起個名字。”
朱兆平皺眉:“就這事兒?”
荷香察覺出朱兆平話語裏的不善,頓了頓,又小聲道:“娘子還說,若是四爺有空,想請四爺去看看孩子。”
朱兆平沉默稍許,回答道:“等孩子大了能出來見人了再看也不遲,至于起名字——”他頓了頓,又道:“雖說朱大嫂是個婦道人家,卻也是個識文斷字的,這事兒還是朱大嫂自己親力親為吧!”說着轉過身,便往書房而去、
荷香喊叫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朱兆平關了門扉,人也跟着不見了。再轉過臉,便瞧見周平面無表情正盯着她看。荷香很敏銳地從那對眼睛裏瞧出了幾分譏诮和不屑,忙垂下頭,轉身從一側的小門兒走了進去,又把那門兒也給關了。
朱兆平從書房院裏的小門進了後宅,進得屋裏,便看見玉葉一臉愁容,瞅見他似是眼中一閃,忙迎了上前。
“你家奶奶呢?”朱兆平将手裏的盒子遞給玉葉:“看看可還熱着,若是涼了,便送去廚房熱熱再端過來。”
玉葉忙接了那東西,低聲道:“奶奶心裏不痛快,這會子在裏頭歇着呢!”
朱兆平心知這不痛快所為何事,擺擺手叫玉葉下去,自己個撩起簾子矮下頭便進了內卧。
何婉儀躺在床上自然是聽見了外頭的動靜,這會子聽見了腳步聲逼近,知道是朱兆平過來了,被窩裏狠狠擰了自己一把,大腿上一疼,眼淚便跟着落了下來。
朱兆平在床沿上坐下,掰着她的肩頭柔聲說道:“好了,別哭了,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
何婉儀心裏一松,差點在臉上露出笑意來,忙拿了帕子捂在臉上,哽咽道:“不知道朱大嫂使喚荷香同四爺說了什麽,我想了一日,也沒想出來到底是哪裏沒做好,竟叫朱大嫂誤會了,就這麽不管不顧的,也不顧體統名聲,就這麽忌諱我,叫荷香堵在門口去攔四爺。”說着又抽噎了幾聲,極是傷心的模樣。
朱兆平嘆氣道:“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請我給孩子起個名字。”
起名字?何婉儀瞬間了悟,便是小狗小貓,起了名字自然就生出了一絲牽絆,以後等着見了面,嘴裏喚着自己親口起得名字,這情分必定是要不一樣的,這個呂素素心眼兒還真多。
何婉儀一個翻身,唬得朱兆平神色大變,忙去按她:“你可小心點,肚子裏還懷着孩子呢!”
何婉儀一把推開了朱兆平的手,似是撒嬌,似是發怒,嗔道:“那四爺可給起了?”
朱兆平笑了起來:“沒有。”頓了頓補充道:“朱大嫂也是個識文斷字的,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這事兒該是難不倒她的。”
何婉儀想要忍卻還是沒忍住,抿起唇慢慢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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