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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臉上的表情太過明顯, 小心思遮都遮不住,朱兆平想要皺眉,卻又皺不起來,想要板起臉, 更是覺得不易, 唇角勾起, 竟也跟着笑了起來。

何婉儀嗔道:“四爺真是的, 到底是朱家大嫂,這話未免無情了些。”

什麽是口是心非?這就是!

朱兆平挑挑眉,故意道:“如此,我這就去同朱家大嫂親口道歉,再給那孩子起了名字如何?”說着佯裝便要起身。

何婉儀臉色驟變, 下意識便要去拉扯他,只是那手一伸出去,自家就先怔在了原處。再去看男人一臉心知肚明的了悟神色,臉上登時青紅了一片。她清清楚楚地記着,上輩子的朱兆平是如何的憎惡着她那副妒忌成性的心腸,心裏一驚, 忙縮回手去。

只是心裏到底不甘,何婉儀緩了緩, 重又笑了起來:“朱大嫂還在坐月子,四爺是個外男,去了恐是叫人說嘴。”

朱兆平笑了, 重又坐下,也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今日裏覺得如何?身子可乏困?”

何婉儀略略松了口氣,笑道:“還好。”又撫着肚皮道:“這該是個貪嘴的, 我一吃飯便動得厲害。”

朱兆平聽得歡喜,忙起身靠了上去,探手撫在肚皮上,又不時擡起眼同何婉儀相視而笑。

何婉儀臉上堆着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朱兆平說着話,心裏卻又想起了方才那事兒。依着她的推測,朱兆平心裏必定是惱了的,不然,依着他的性子,怎麽也不會回絕了呂素素的意思,叫她難堪的。

心裏稍稍松了口氣,所謂是萬事開頭難,有了這次的交手,何婉儀心覺那個呂素素也不過如此,并非是記憶裏那個無法摧毀的巨山,一時間倒生出了許多雄心來。

而彼時東廂房狹窄的院子裏,荷香一步一個腳印磨磨蹭蹭回了屋裏,呂素素正軟聲溫語地哄着孩子,聽見了聲響擡起頭,瞧見是荷香立時面露欣喜,只是眼睛往後面瞟了一眼,空蕩蕩的連個衣角也瞧不見,臉上一拉不高興道:“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四爺呢?可見着了?那些話可都說了?四爺怎麽回答的?”

給荷香出主意故意在門子上挨凍裝可憐的正是呂素素,她問了那麽一句後,不等荷香回答,又跟着問道:“今個兒那位四奶奶差人去呵斥你幾回?你可有依着我說的那樣軟聲哀求?”

荷香沉默了片刻,垂着頭小聲回道:“四奶奶沒有差人過來呵斥我,還給我端了姜湯和火盆暖身子。”

呂素素手上一滞,心中頓生不妙,她臉皮上瞬間起了一層冰寒冷意,冷冷問道:“故而,你便喝着姜湯烤着火爐子蹲在二門上等了一日?”

荷香察覺了呂素素話語裏的不悅和隐露猙獰的怒氣,她遲疑片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呂素素心中的怒火一瞬間被點燃,不過眨眼的功夫便呈燎原之勢,她強忍着滿腹将要澎湃而出的憤怒,壓着嗓子冷冷道:“你是蠢貨嗎?她既然沒有呵斥你,你為何不趕緊回來禀告于我?”

荷香眼中的淚珠順着眼角一顆接着一顆地滑落,她哽咽了一聲,委屈道:“奴婢回來過的,只是姜婆子說娘子正在睡覺,不許奴婢進屋,也不許奴婢驚醒了娘子。奴婢沒法子,又怕四爺忽然回來,只好又回去守在了二門上。可奴婢臨走時候同姜婆子說過的,若是娘子醒了,叫她記得過來叫我。”

兩個蠢東西在她跟前争寵,卻是誤了她的大事了。

呂素素覺得眼前一陣天暈地旋,她忙捂着額角靠在床頭上,閉起眼喘了喘氣,喉管處一陣亂動,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何氏變了性子,眼下瞧着不容小觑,俨然成了個厲害角色。今個兒叫這兩個蠢貨壞了事兒,這回平郎那裏怕是對她沒有什麽好印象了。

呂素素不甘心,忙睜開眼強撐着問道:“你可是見着四爺才轉了回來?”

荷香哭得兩眼通紅,抽噎着回答道:“是,是的。”

呂素素忙又追問:“四爺可說了什麽?”

荷香猛地跪到地上,哽咽着道:“四爺說聽聞娘子也是識文斷字的,取個名字該不是難事,叫娘子自己給孩子取名,他便不插手了。”

呂素素又是一陣天暈地旋,她重又靠在床頭上,覺得這事兒可真是糟糕透了。

荷香趴在地上一直嘤嘤哭泣着,她不敢把她畫蛇添足說的那件事說出來,唯恐朱四爺說的那番話,更是惹出了娘子的怒火。

呂素素沒有理會地上一直跪着哭泣的荷香,在她看來,這輩子的荷香和上輩子俨然就是兩個人,一樣的容貌,不一樣的性情,連手腕心計也是天壤之別。可她卻忘記了,上輩子的何婉儀沒有跟來,這院子裏處處都是她在做主,荷香身為她的貼身大丫頭,地位自然又是不一般。

她們二人在這蒼桐鎮相處三年之多,所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荷香原本的心性如何暫且不說,自然是要跟着她學會了許多婦人間的陰私算計。可眼下卻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荷香忌諱着這院子裏真正的女主人,平素裏又被禁在這東廂方寸之地缺乏歷練,自然是不能同上一世相提并論的。

又任憑荷香哭了好一會兒,呂素素才按捺住了滿心的怒火和憂慮,語氣疲倦,緩緩道:“你下去洗洗,一會兒叫姜婆子去廚房拿食盒,你便不要出去了。”

荷香知道她哭腫了雙眼,呂素素這是怕她出去叫人看了去,再在背後說嘴。忙應下,起身小碎步退出了門去。

呂素素愁緒滿腹,這以後的路要該如何去走,她得要費一番心血,好好算計一回才是。

仿佛石子落進了潭水,這事兒只蕩起微微波紋,很快便消失不見了。何婉儀本以為呂素素還有後手,可幾日不見異動,卻也放松了警惕。很快,便到了那孩子的滿月之日。

朱兆平雖是不喜呂素素做事兒沒規矩,可那到底是救命恩人的孩子,這滿月席自然是要大辦的。

“等會兒叫宋媽媽去東廂問問,這滿月席面朱大嫂可有什麽主意。”朱兆平擱下筷子慢慢喝了一口茶:“那位鐘氏鄉紳我已經下了帖子,那一日必定會來赴宴,至于其他的,還要看朱大嫂的意思。”

何婉儀點點頭:“知道了。”又道:“那一日不如去金玉樓吧!家裏地方狹窄,招待客人怕是不合适。”

朱兆平笑道:“娘子思慮極是,我亦是這般打算的,故而金玉樓那裏我已經同掌櫃的說好了。”

何婉儀笑道:“如此,四爺只管去衙門便是,朱大嫂那裏自有我去說明。”

等着朱兆平去了,何婉儀扶着有些酸困的腰身向宋媽媽道:“我身子乏得很,沒精力理會這些,只是這事兒卻要辦得精細,不能出了差錯,到時候叫人說笑還是小事兒,萬不可落下慢待恩人的話柄,故而只能有勞媽媽費心了。”

宋媽媽笑道:“奶奶只管放心地交給老奴便是了,以前在何家,比這個更大的席面老奴都跟着操辦過,都是熟門熟路,再不必發愁的。”又去給何婉儀慢慢捏着後腰,柔聲道:“奶奶這身子愈發笨重,只管安心養胎就是,什麽恩人的,哪個都比不上奶奶肚子裏的孩子重要。”

等着這事兒說到了呂素素跟前,呂素素一改前幾日滿面的愁容,重新意氣風發,淡淡笑道:“我無父無母也沒甚親人,先夫同我一般模樣,亦是無父無母無又親眷之人,故而宴請何人,任憑四爺做主就是。”

宋媽媽面上含笑,恭敬道:“老奴必定會依言告知給四爺聽的。”說着福了福,便轉身走了。等着到了何婉儀跟前,宋媽媽撇撇嘴道:“竟是個孤寡之人,說起來可憐,不過瞧着也是個無福之人,想來也是命不好,這才早早沒了相公。”

何婉儀嘴裏嚼着甜梨沒出聲,心說這女人便是命不好,卻也是個命硬的,聽說命硬之人都帶着煞氣,抗不過去便要将自己克得半死不活,一生辛苦,可若是能抗得過去,便要有倒黴的替她受了那一生的辛苦。這般想一想,上輩子的她,可不就是那個替呂素素受苦之人。

因着朱兆平要去金玉樓宴請貴客,中午不在家,何婉儀便命廚房在家裏頭置辦了兩桌兒。一桌兒擱在了東廂房的正廳,另一桌兒擺在了前院兒宋媽媽和關媽媽所住的院子裏,卻是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跟着樂呵了一回。

何婉儀已經好久沒見着呂素素了,此番相見,不由得心裏泛起了酸波來。這個呂素素,明明才生了孩子沒多久,可身量卻已然恢複了窈窕模樣,因着月子裏吃得好,更是肌膚如雪,雙頰暈出淡淡紅霞,乍眼看去,眉彎似月,唇紅如櫻,好一個楚楚生姿的俏模樣!

手指不由自主摸上了腰上的軟肉,她這幾月胃口大開,雖已經有所控制,可腰上仍舊粗了一圈。心裏郁悶了一回,何婉儀松開手在臉上堆起笑,眉眼彎彎道:“我還沒瞧過那孩子呢,快抱來給我看看,是個什麽模樣?”

呂素素忙招呼荷香去抱,何婉儀又笑道:“可取了什麽名字?”

呂素素臉色微淡,卻又很快抿起唇笑得歡喜,說道:“所謂嘉言懿行,我希望他以後能多說善言,美言,多行善事,美事,故而取名朱嘉言。”說完這話,眼神似有若無地打量着何婉儀臉上的神色。

何婉儀眼光閃了閃,笑道:“果然好名字,朱大嫂果然好文采。”這話她可不陌生,正是上輩子,呂素素在她跟前賣弄了無數次的一般模樣。聽說是朱兆平當初為這孩子起名字說的,難為這女人記得還這麽清楚。

呂素素看了幾眼,沒能從何婉儀臉上瞧出什麽來,心裏又生疑惑,于是笑了笑沒說話。她自然是認為自己有文采的,便是比不上當朝的才女蘇平之,卻比這個姓何的好了太多。

何婉儀一瞧她那模樣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強忍住撇嘴的沖動,臉上仍堆着善意的笑。她出嫁前也曾是個書呆子,只可惜嫁進了朱家門,手裏攥着各種瑣事,竟是沒空再去看書。後來朱兆平回來了,她就更沒時間去看什麽書冊,若真是較勁兒起來,這個呂素素肚子裏的墨水,不見得就比得過她的。

這般自我安慰了一回,朱嘉言已經被荷香包裹得嚴嚴實實,從內室裏抱了出來。荷香有意讨得何婉儀的喜歡,笑嘻嘻就湊近了去給何婉儀看。

雖然還是個襁褓嬰兒,可何婉儀看見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心裏還是忍不住一縮。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不過才四五歲,便跟着他那黑心眼的娘一起誣陷她。不是同朱兆平誣陷她又無故呵斥了他,便是故意受傷,賴到她的丫頭頭上,最後這筆賬,朱兆平還是要同她去算的。

何婉儀笑了笑:“果然是個齊整的好娃娃,以後少不得也是個良秀俊才!”

呂素素面露出得意和驕傲,輕輕笑道:“多謝四奶奶美言。”擺擺手,便命荷香又把孩子抱了回去。然後視線落在何婉儀已經高挺起來的肚子上,笑道:“瞧着四奶奶的肚皮尖尖的,想來也要生個兒子呢!”

這話宋媽媽也說過,何婉儀當時很是失望了一番,她可不想要兒子,她只想要妙蓮回來。

唇角勾起淺笑,何婉儀撫着肚子輕輕說道:“我倒盼着是個女兒呢,都說女兒貼心,是最心疼當娘的了。”

呂素素一聽這話眼皮子就是一跳,她眼前忽然浮現出了朱妙蓮那雙黑漆漆,仿佛幽深甬道的瞳孔來,心口由來一縮,忙笑道:“四奶奶是頭一胎,自然還是生兒子好。”

何婉儀不願意再同呂素素讨論這個事情,轉而說起了桌面上的菜肴,一面笑着,心裏卻想起了當初妙蓮慘死池塘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被泡得發白,浮在水面上,簡直跟刀子一樣狠狠剜在了她的心口上。

何婉儀想起了伺候妙蓮的玉露來,離家的時候走得匆忙,那幾日大太太又頻頻生事,攪得她也沒功夫去收拾那丫頭。她提起筷子夾了一些涼拌三絲慢慢嚼着,心裏卻想着,得尋個由頭,到時候把那丫頭遠遠發賣了才是。

一頓飯吃下來,何婉儀沒吃兩口,卻覺得肚裏已經滿了。對上呂素素那張臉,她還真是吃不下飯。于是等着回了自己屋裏,何婉儀便命玉葉去廚房要一碗魚片粥,又問宋媽媽:“四爺可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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