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自從上巳節後, 天氣開始變暖,何婉儀命人在庭院裏種上了各色花卉,微風卷過,眼底盡是綠意。
何婉儀已經快要生了, 她的肚子挺得老高, 站起身來, 只能看見滾圓的肚皮, 卻怎麽也看不見腳尖。宋媽媽見她每日都懶懶的,便總是溫聲軟語地催着她起來多走走,說是這樣子生的時候才好生。
這一日宋媽媽好不容易将何婉儀從屋子裏哄了出來,剛扶着她走了兩步,便瞧見玉葉滿臉郁色地從外頭走了進來。何婉儀知道她剛才出去, 是前院兒的周叔說那邊兒的老王頭兒捎回了消息,看見她這幅模樣,難道是那個呂素素又生出什麽幺蛾子了?
何婉儀停下腳步,等着玉葉走上前來。
玉葉很快走了過來,卻是見過禮後抿緊了唇,瞧着眼神閃爍不安, 卻什麽話也不肯說。
“你這是怎麽了?”何婉儀問道:“可是那邊兒出了什麽事兒?”
宋媽媽看着玉葉臉色難看,也皺起了眉, 等着玉葉飛快往她這裏瞟了一眼後,宋媽媽轉頭向何婉儀笑道:“奶奶方才不是說累,老奴先扶了奶媽去歇一會兒如何?”
何婉儀哪裏不知道, 這是宋媽媽要支開她,于是并沒有理會宋媽媽的提議,只是眼神淡淡地盯着玉葉,又一次問道:“可是老王頭兒捎來了消息, 那邊兒出了什麽事?”
玉葉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宋媽媽那裏瞟了一眼,被何婉儀看在眼裏,立時喝問道:“你看宋媽媽做甚?我問你話呢,快回答我。”
宋媽媽明白,八成是那邊兒鬧出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這事情又不敢告訴何婉儀知道。于是又一次軟語哄着何婉儀,希望她先去歇息。
何婉儀很清楚呂素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推開宋媽媽的手,不高興道:“玉葉,你該知道我才是你的主子,既然是你的主子,你便不該瞞着我。”說完轉過身,往屋裏走去。
宋媽媽忙伸手去扶她,卻被何婉儀一把推開,不許宋媽媽碰她。對于玉葉刻意的隐瞞,何婉儀很生氣,于是沉默着走進了屋裏。
“到底出了什麽事?”等着何婉儀走遠了,宋媽媽忙壓低聲音問道。
玉葉這才哭喪着臉道:“老王頭兒說,四爺在朱大嫂那裏置了一房外室,這幾天那裏張燈結彩的,說是過幾日就要辦一桌席面兒,給那女人開臉。”
宋媽媽滿臉驚詫,随即輕聲道:“這不可能,四爺這幾日回來很早,又對奶奶溫柔貼心,瞧着那樣子可不像是生了二心的。”
玉葉愁眉苦臉道:“可是老王頭兒就是那般說的。”又上前扯住宋媽媽的胳膊,擔心道:“這事兒可怎麽給奶奶說呢?”
宋媽媽亦是滿臉憂色:“可不是,奶奶馬上要生了,要是知道這事兒給氣着了,那可是要命的。”
于是兩人一合計,便決定不把這事兒告訴給何婉儀知道。
等到掌燈時分,朱兆平從外頭回來了,玉葉上前迎他的時候立時嗅到他滿身的酒味兒,回頭向宋媽媽瞟了一眼,眼神擔憂又夾雜着幾絲憤怒。她覺得男主子八成是從朱大嫂那裏回來的,這滿身的酒味兒,也定是那個外室一旁陪酒才喝出來的。
宋媽媽遞給玉葉一個安撫的眼神,笑着上前同朱兆平搭話:“四爺這是有應酬了?”
朱兆平不明所以,笑道:“可不是,劉三爺非要拉着去金玉樓吃酒,推搡不過,只得去了。”說完,便去屏風後淨面洗手。
何婉儀坐在一旁靜靜看着這幾個人說話,等着朱兆平過去洗漱,她才目光冷冷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沒說話,轉身進了內室。
宋媽媽和玉葉相視一眼,同時露出苦笑。自從那天起,何婉儀便不同她們二人說話了,無論她們怎麽讨好,何婉儀只緊抿着嘴唇,那樣子,瞧着是生氣極了。
朱兆平對此一無所知,等着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又喝了玉葉送過來的醒酒湯,便轉身進了內室。
何婉儀正坐在燈光下看書,眉眼溫柔,容貌清麗。朱兆平站在門口處看了一會兒,才滿臉笑意走了進去。
“在看什麽呢?”
何婉儀笑着将書皮翻給他看,卻是一本游記。
朱兆平微笑着在旁邊坐下,溫柔問她:“你想出去看看嗎?”
何婉儀将書放下,笑着點頭:“是呀,想出去看看,你不知道,我以前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外的觀音廟,眼下跟着你來了這蒼桐鎮,卻又懷了身孕,竟是又被鎖在了這四方天地了,想想好生無趣。”
朱兆平看着妻子臉上浮起的淡淡落寞,伸手将她放在桌面上的兩只手握住,笑意溫柔,眼神溫和,說道:“等你生了孩子,養好了身子,我帶你去戲堂子聽戲,你不知道,那裏有個黃老板,唱戲特別好,我最喜歡他扮演的白蛇,身段兒妖嬈,唱腔絕美。”
何婉儀笑了,眼中露出向往:“果然嗎?比小桃紅唱的還好?”
小桃紅是潭溪鎮上出了名的花旦,每回請去家裏唱戲,何婉儀都聽得十分認真入神。
朱兆平被妻子臉上的表情逗笑,聲音愈發溫柔,說道:“這怎麽能比,黃老板演的是青衣,小桃紅卻是花旦。”
何婉儀笑了,溫柔看着朱兆平:“等我生了孩子,四爺一定帶我去聽聽。”
得到朱兆平的再次允諾,兩人便結伴往床榻上睡去。
第二日,朱兆平很早就起身往衙門裏去了,何婉儀睡到日曬三竿,才從床上起身。見着玉葉過來伺候,她瞪了玉葉一眼,還是不肯搭理她,起身往屏風後走去。
玉葉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唯唯諾諾跟着走了過去。雖然宋媽媽一再交代,那事兒怎麽也不許說,可是玉葉到底年紀小,受了何婉儀這幾日有意的冷落,她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何婉儀察覺玉葉的靠近,依舊沒理會她,将巾帕扔在架子上,徑直往妝臺前走去。
玉葉被晾在一旁,又垂頭默默站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跟了過去。
何婉儀看着銅鏡裏的自己,雖然這些日子豐腴了許多,瞧着卻還清麗,心想着等着生了孩子,她可得留神一些,可不能吃成了大胖子,瘦不回去可就糟糕了。
趕在何婉儀伸手拿梳子之前,玉葉眼疾手快地抓起了梳子,給何婉儀梳起了頭發。可何婉儀卻不領情,臉一板手一伸,瞪起眼示意玉葉将梳子還給她。
玉葉兩只手緊緊攥住了梳子,臉上露出委屈來:“就讓奴婢給奶奶梳頭吧!”
何婉儀不說話,眼睛卻瞪得更大了,抿緊唇瞪着玉葉,俨然已經生氣了。
玉葉遲疑片刻,将梳子攥得更緊了,低聲哀求道:“等着奶奶生完孩子,奴婢一定把事情告訴給奶奶知道。這會子奶奶懷着孩子,這事兒不知道最好,奶奶再等等,總是要生了不是?”
何婉儀愈發的惱怒了,她終于張口同玉葉說話了,語氣冰冷生硬,說道:“早知道你竟敢膽大包天,如此瞞着我,我便不帶了你來,換了瓊脂過來伺候。”又氣道:“你也別等着我生孩子了,你這就去收拾了包袱,一會子我叫周叔去找輛馬車,你回何家去吧!我這裏不要你了。”
這話卻如晴天霹靂,玉葉一聽便愣住了,接着就是淚流滿面,跪倒在地不住地哭求。
何婉儀只不理會她,宋媽媽是她乳娘,她不好在她跟前撒氣兒洩怒。玉葉一直忠心耿耿,何婉儀記着她的忠心,也不舍得沖她發火,可等了這麽幾日,這兩人卻始終不肯同她說實話,何婉儀到底忍不住了。眼下見玉葉哭得可憐,她雖心裏難受,可嘴上卻始終不肯說出挽回的話。
玉葉幾次擡頭看去,見着主子臉色難看,眼中決然之意明顯,心裏到底慌了,曉得自己同宋媽媽還是不一樣的,只好服軟,就把前幾日老王頭兒說的那話,說給了何婉儀知道。
何婉儀當下便愣住了,臉色稍顯蒼白,将玉葉吓得不輕,忙小聲安慰道:“便是四爺真個兒有了旁人,奶奶是正室,四爺又素來對奶奶上心,必然不會因着一個女人,就冷落了奶奶的。等着奶奶生了孩子,四爺就只會更疼奶奶了。奶奶千萬別為這事兒傷了心,若是傷了身子,奴婢還不如去死呢!”說着就捂着臉小聲哭了起來。
可何婉儀卻仿佛凝住了,一句話也不說,只默默看着妝臺上的一處出神。玉葉再也受不住了,起身飛奔出去,哭着去尋宋媽媽過來。
宋媽媽得知玉葉将事情告訴給了何婉儀知道,雖然很是生氣,卻也來不及責備玉葉,忙不疊往屋裏走去。妝鏡前,何婉儀已經面色如初,正握着一把青絲,拿了梳子慢慢梳着。
玉葉眼神慌亂地看向宋媽媽,宋媽媽惱怒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臉上堆笑,走上前去。
“奶奶,今個兒可想梳什麽發髻?”
何婉儀頓了一下,将梳子遞給宋媽媽:“聽說外頭正流行雙刀髻,便梳這個吧!”
宋媽媽見着何婉儀神色尚好,并非玉葉說的那般可怖,忙偷空又瞪了玉葉一眼,立時笑着接過那梳子,給何婉儀梳了起來。
等着發髻梳好,頭飾也戴好後,何婉儀在鏡面中左右端詳一番,随口說道:“去備好馬車,我要去看看朱大嫂。”
宋媽媽和玉葉同時呆住,随即宋媽媽笑道:“好端端的去那裏做甚?”又建議道:“今個兒天氣好,奶奶不是說花園菊花太多,想拔出一些改種旁的花草,不如奶奶去園子裏坐着,老奴叫人尋了花匠過來。”
何婉儀沒理會這茬,扶着桌子站起身,看着玉葉道:“你去吩咐,叫榮軒哥駕好車,我要出門。”
玉葉立在原地滿臉慌亂,她看向宋媽媽,眼睛裏露出祈求之色。
不待宋媽媽說話,何婉儀卻突然發了火:“你要是不去,就去你屋子裏收拾包袱回何家吧!”
玉葉這麽一聽,再不敢遲疑,也不再看宋媽媽,轉身去找周榮軒了。
宋媽媽忙勸說道:“奶奶便是要處置這事兒,也該生了孩子再說,這會子過去,再生了氣,最後吃虧的還是奶奶不是?眼下有什麽事兒比肚裏的孩子要緊呢?”
何婉儀本還擰着,可聽了這話,卻是心裏一動。上輩子她莽撞的喝了偏方催孕的事情又一次浮現眼前,何婉儀手掌溫柔地撫在肚皮上,心想便真是朱兆平受不得誘惑,着了呂素素的道兒,她這回也絕不生氣,更不會似上輩子那般大吵大鬧。她是要立志做賢妻的,既是夫君在外頭有了旁的女人,身為賢妻,自然是要将那女人接回來才對,怎好叫她一直住在外面。
“媽媽別急。”何婉儀平靜道:“我就是去看看那個女人是誰,若是個溫柔可親的,接回來也無妨。到底是四爺的人,不好一直住在朱大嫂家裏。”
宋媽媽沒想到何婉儀竟是這麽個說法,當時便愣住了。
何婉儀卻已經轉過身走到了屏風後面,嘴裏說道:“媽媽快過來給我換衣,趁着天氣好,我們便去會會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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