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
夜已經深了。
我毫無睡意,看著一只小蟲繞著燈罩飛來飛去,心裏更加煩悶,直到它灼死在燈罩裏,我才有了幾分快意。
人在發怒的時候總是想要去破壞什麽東西的,這一點,我并不能夠免俗。
這幾日是少見的晴天,連夜都是晴朗的,圓而黃白的月亮墜著,恍惚地提醒著我,又到了十五。
月圓,團圓。
然而世界上又哪來得如此令人歡快的事呢?
陳如霜的電話打過來之後,挽秋就一直蒼白著臉,我不知他是開心還是難過,但我是的的确确地狠狠心疼了一把。
一家三口,多麽和諧美滿。
而我淩陌白,卻又終究算得了什麽呢?
是不甘,還是其他的什麽,混雜在一起,讓我煩躁異常。
十月份的上海平和裏帶著幾分被壓抑的暴躁,我總覺得即将又發生點什麽,可又不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麽。
點了一支煙認它燃著,滅了又點上,直到它變成我腳下的一堆會為止。
房門被推開,想來是聚香,正想吩咐她早些去睡,頭一回卻看到一襲睡袍的挽秋。
我怔了一怔,然而堆起笑臉,“挽秋大人怎麽有空過來看我?”
挽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關上門,扯了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了,腿交疊著,露出一截小腿。
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暧昧之下,很容易順勢發生一些什麽改變根本的事情,我不是柳下惠,但只可惜,坐在我面前的人是挽秋,不會半推半就的和我發生一些什麽不該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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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秋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淩陌白,你又在想什麽?”
我讪讪地笑了笑,掩飾尴尬一般咳了一聲,惹來他的大笑。
我嘆氣。
挽秋看見桌子上的煙和落了一地的灰,啧啧地嘆了聲,拿起一支點了,狠狠地吸一口,然後在我臉上吐了一口煙。
我被嗆得咳嗽了幾聲,耳中聽得挽秋涼涼地道,“這才叫咳嗽,剛才的那聲太假了。”
我苦笑。
不愧是挽秋。
“怎麽還沒睡?”我緩過來,給他倒了杯水。
挽秋笑眯眯地道,“你不是也沒睡?”
我嘆氣,果然我是說不過他的,縱然說得過,也是舍不得去說的。
挽秋見我嘆氣,只挑高了眉看我,我只得認輸。
“想些事情。”我說,有些敷衍的味道。
然而挽秋很明顯不喜歡我的敷衍,眯起了眼睛,我只好回答,“我在想陳如霜的事。”我不想再叫她什麽陳小姐,天知道我是多麽想讓這個女人死在太平洋裏永遠不被人發現!
愛情是自私的,能分享的愛人不是愛人,那只是玩物。
挽秋沈默了,暖色的燈光下他的眉眼顯得格外的柔和,我忍不住就握了他的手,在手裏細細地撫摩著。
挽秋沒有掙,也沒有別的反映,只是怔怔的,像個茫然的孩子,想吻他已經不是一個沖動,但我還是忍住了。
無論如何,我不想失去他。
我即将得到的機會,只被一個電話就輕而易舉地毀掉了,心裏五味攙雜,卻一句心裏話都說不出來。
第二日清晨我滿臉睡意地下樓,三娘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母親一如既往地在房間裏用飯,稀奇的是已經七點多锺了君禺卻還坐在客廳裏看報。
“今天休假。”他解釋了一句,對我笑笑,我才恍然原來周末到了。
挽秋還在睡,我沒有叫他,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就回了房,十點多一些的時候挽秋頂著亂糟糟的頭發跑到我的房間,嚷嚷著要喝咖啡。
我只好從淩家二少變身成挽秋的仆人,咖啡剛泡好,菊香就敲門進來,說淩宵回來了。
挽秋打了個哈欠,我生怕他和淩宵見了尴尬,可挽秋并沒有一點當事人的所知所覺,大大咧咧地穿好衣服下樓去了。
我在心裏嘆氣,也跟了下去。
淩宵撒歡似的跑進來撲進我懷裏,我打趣她道,“這麽大的丫頭了,還這麽瘋瘋癫癫的,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淩宵扮了個鬼臉給我看,和挽秋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兩個人相處得很自若,看起來我是白擔心了。
不過這樣也好,是我所期待的最好的結果。
正想把淩宵引見給君禺,就見淩宵瞪大了眼睛一臉詫異地道,“方老師,你怎麽在這兒?”
君禺怔了一怔,笑道,“我借住在這裏。”
大家都認識,這便好辦得多。挽秋一口把咖啡喝光,杯子放在桌上,懶洋洋地靠到窗邊去曬太陽。
耳中聽得淩宵道,“學校裏又要游行,老師去不去?”
君禺搖了搖頭,道,“游行什麽的,我不贊成,但也不反對,只不過你們都是學生,需要做的事情是以學業為重,當今我們缺的是人才,不是狂吠的狗。”
淩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挽秋鼓掌道,“方先生這話我很喜歡。”
君禺笑了笑,有些腼腆的味道,“一家之言罷了。”
☆、故國三千裏 60
晚秋額前的碎發低低地垂了下來,陽光被窗棱切成了碎片,漫漫地撒在了晚秋身上,他整個人就都在橘色微紅的光暈之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那一瞬間,美得不可方物。
挽秋斜我一眼,似怒似嗔,我心裏一動,偏過頭去裝作沒事的模樣。
挽秋只是突然的笑了起來,笑得淩宵和君禺都是一愣,他笑夠了,擺了擺手就往樓上走,我頗有些尴尬,僵在原地。
淩宵有些擔憂地道,“他沒事吧?”
她這句話仿佛給了我一個契機一樣,我安撫地笑笑,轉身便往樓上走,邊走邊道,“我去看看他。”
挽秋果然在我的房間。
他靠在窗臺上,雙手撐著窗臺,偏著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細碎的發遮住了半只眼,眸子裏浸了水一般的瑩潤,我突然就有一種被他看透了的錯覺。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或者只是看著他……不管生氣也好高興也罷,看著,就足夠了。
我所愛的,我不一定要和他一起。
但我所愛的,我一定會陪在他身邊。
用任何的理由,任何的借口……
我嘆了口氣,走上前去,他懶洋洋地眯了眯眼睛,我在他面前停住,“我去跟陳易葳說……我要娶陳如霜,你覺得呢?”
挽秋偏過頭,勾勒起一個略顯譏诮的笑容。
我張了嘴,卻什麽都沒說,終究閉上。靜默得仿佛在密不透風的箱子裏的瀕死的魚,想發出聲音,卻根本沒有能力。
“你沒有必要這麽做。”挽秋轉過身,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窗臺。手指白皙而修長,指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圓潤。
我從背後抱住他,他動了動,沒有掙紮,我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再說什麽。陽光透過窗棱灑進來,晃得我眼睛有些疼,於是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閉上眼不讓眼淚流出來。
挽秋,挽秋。
一個念起來,就疼到骨子裏的名字。
“淩陌白……”
“什麽?”
“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傻瓜!”
******
在少見的兩個晴天以後,第三日天色便暗淡了下來,1938也即将在炮火中度過,恍然間,已經一年多了。
已經習慣了偏淡偏甜的食物,習慣了連綿的雨水,習慣了刺骨的寒,也習慣了,淩家的,商人的……種種的一切的一切。
挽秋的神色淡淡的,雙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嘆著氣在他面前坐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一巴掌就拍掉了我的手,帶著寫耐人尋味的味道說,“淩陌白,你腦袋裏裝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失笑,天知道挽秋什麽時候開始關心我的腦袋了,我拿起茶盞,掀了掀蓋子,“我麽,大抵裝的都是些豆腐渣。”
挽秋一把搶過茶盞,一口喝了個幹淨,意猶未盡地添了添嘴唇,才慢悠悠地道,“我想也是。”大有一副皇恩浩蕩的模樣。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開口提陳如霜,如果可能,我多麽希望那個女人的名字永遠不要再從挽秋的口中吐出來。
“出去走走吧。”挽秋的手指把玩著茶盞,漫不經心地道,“這幾天悶得要死,再不出去透透氣,我也離發黴不遠了。”
我微微一笑,“既然挽秋如此說了,那麽在下,定當舍命陪君子。”
從宅子裏出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天色半灰,細雨微微,十一月的上海冷得有些錐心刺骨,我悄悄地牽住挽秋的手,他斜了我一眼,并沒有掙,只是似笑非笑地拿一雙琥珀似的眼望過來,看得我心虛不已。
心虛歸心虛,放開是不可能的,我便裝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只是握著他的力度加大了一些。
“淩陌白,我沒說不讓你牽,但你輕點行不行?”挽秋哭笑不得的模樣讓我不禁一陣赧顏,尴尬地咳了兩聲,手微微的松了松。
頭一擡卻看見一個不想見的人,但已經看見,又不能裝做不認識,轉身離開,挽秋的臉色也在同時冷了下來,我鬼迷心竅一般,抓住他的手不曾松開。
衛童靠著汽車,懶散卻不減英俊,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我拉著挽秋的手,眼裏閃過一絲狠辣,卻依舊笑著道,“陌白,好久不見。”
我笑了一笑,對衛童的表現暗自好笑,雖然我明知道現在不應該激怒他,只可惜動作比思想總是快了那麽一小步,“也不算好久……夫人還好麽?”
衛童大笑,“陌白,你這可不對,一見面就問我的夫人,這可讓我分外的不高興啊。”他這麽說著,眸裏郁郁之色仍然不減。
我無心與他多做寒暄,正想找些理由告辭,只聽他道,“我這次是專程來找你的。”
我還在想他怎麽會出現在離我家這麽近的地方,原來是刻意而為之,心中轉念,臉上笑道,“怎麽?”
衛童用兩根手指從口袋裏夾出一封請柬,遞了過來,笑眯眯地道,“幾個朋友辦的舞會,這些日子上海不大太平,大家都安分得緊,好不容易才有了個舞會兄弟怎麽能忘了陌白?”
若我們是兄弟,那兄弟阋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吧……心下雖然嘲笑,但面上不得不還是一副親和的模樣,“多謝。”
他卻仿佛才看到挽秋,“啊……這不是?”他說著,隐約間有幾分疼痛之色。
挽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只對我道,“淩陌白,你還不走看什麽?有猴子給你看麽?”
衛童更有了幾分尴尬的神色來,頓了頓,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和衛童告了辭,見挽秋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索性就回了宅子,淩宵還在客廳和君禺聊天,我把請柬遞了過去,笑道,“有沒有興趣?”
淩宵接了過來,反複查看,奇道,“怎麽問起我來了?”
我看了看挽秋,道,“挽秋缺個女伴。”那時候淩宵之所以對挽秋有些感覺一則容貌二則家世,并談不上什麽太深的感情,如今時間久了,該過去的早就該過去了。
淩宵點了點頭,“沒問題。”她眼珠轉轉,“不過有沒有好處啊?”
我就知道她不會反對,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想要什麽回頭和我說。”
她興高采烈地抱著我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歡快地跑上樓去了,我看著挽秋,見他斜我,急忙眼觀鼻鼻觀心。
☆、故國三千裏 61
挽秋從鼻子裏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然後對君禺點了點頭以絕對忽略我的表情上了樓,我頓時哭笑不得,君禺看看我,看看挽秋,一副茫然的模樣。
我苦笑了一聲,就知道這個書呆子鐵定什麽都看不出來,和他聊了幾句,還是惦念挽秋,也匆匆地跑上樓去了。
我上去的時候正看到挽秋靠著走廊的窗臺喝茶,茶盞捧在手裏,左手的手肘撐在窗臺上,低著頭,額前的碎發擋住了眼睛。
“頭發有點長了。”我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麽一句,又差點咬掉了舌頭,只得站在沒有任何反應的挽秋身邊,有些汕汕地笑了笑。
陰郁的天氣裏淡淡的光像做夢一樣,虛無而飄渺,挽秋側著頭,有些淡有些涼地說,“愛呀不愛呀什麽的,別跟我說。”然後走掉,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只有我站在那裏,對著窗臺上的一杯茶。
我笑得有些自嘲,然後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涼了,味道不好。
就像十一月的上海,陰涼而冰冷。
一連三天都沒有看到挽秋,好似故意避開我一樣,晚上意外的三娘下樓來用飯,三娘問,“挽秋天天幹什麽去,早上走得那麽急,晚上又回得那麽遲。”
我故作淡然,“他自然有他的事情……三娘問那麽多幹嗎?”
三娘笑得嫣然,惹了桃花的璀璨,“誰說不是呢。”她這麽一句,輕輕巧巧,卻仿佛一記重拳,砸在我的心上。
誰說不是呢?
是啊,誰說不是呢?
我想笑,卻終究沒笑出來,悶悶地吃了一頓飯,外面下起雨來。
天涼得緊了些,我坐在客廳點了支煙,我想如果三分锺以後如果挽秋還不下樓,我便自己去算了。
一分锺以後,下來的不僅僅是挽秋,還有淩宵。
只幾天不見,卻仿佛隔了多少年一般,他仿佛又清瘦了一些,也白了一些,淡色的唇上沒有幾分血色,只幾眼,便看得我心裏發疼,眼神未免暗了暗,我終究 ,不是他的什麽。
我想我是不是該放手,讓他盡情的做他自己……可終究是舍不得,初見時的那一眼,就刻在了心裏,再洗不掉,在忘不了。
細白的手指在我下巴上劃過,我微微閃神,然後對上似笑非笑的一雙眼,挽秋勾了唇角,看我的眼神饒有興味。
我嘆息,捉了他的手握住,這個人,恐怕一生我也再難以放手,難以忘懷。
忘。
心亡則忘。
可心若未亡,則時時,都是記在心裏念在心裏的。
那個人,就那麽輕輕淺淺地走進,然後永錐於心。
舞會是翟康主辦的。
民族實業家的力量也是偉大的,衛童此來,算是确定立場呢,還是其他的什麽?
我懶得想那麽多,陳易葳早已經到了,我笑著過去和他打了聲招呼,陳如霜也在,墨藍色的外套搭在手上,身上是一件白底描花繡了金邊兒的旗袍。
在場的女士大多都是西式禮服的打扮,她獨獨穿了這麽一件衣服,顯眼得緊,也漂亮的緊。這些日子,她似乎瘦下來很多,那張略顯豐腴的臉也清減下來,少了一分雍容,多了三分柔弱。腰身依舊很細,看不出有了身子的模樣……
想到這裏我未免有些咬牙切齒,但也終究只能暗自咬牙切齒罷了。
☆、故國三千裏 62
陳如雙笑得有幾分苦,打過招呼,我便邀請道,“不知陳小姐是否肯賞臉。”
陳如霜抿了唇一笑,“淩先生真會打趣 ,難道沒有帶了女伴來麽?把人家丢在一邊不好吧。”
我笑了笑,“那是家妹,挽秋今天的女伴……只好委屈小姐了。”
陳如霜平日裏雖有幾分男人氣,但終究還是個閨秀,聽到挽秋的名字時,眼神閃了閃,眉宇間的愁苦都減了幾分,對我笑道,“那便委屈淩先生陪我了。”
我嘆氣,她恐怕是将我看作了她和挽秋的紅娘,不知怎地就突然想笑,但卻只是搖頭道,“哪裏哪裏,這是淩某人的榮幸才是呀。”
她笑了,挽了我的手,和舞會的主人打過招呼,認識不認識的一一寒暄過,總算是順利地找到了挽秋。
挽秋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舞池裏扭動的人群,我在他身邊坐了,随口道,“怎麽不見淩宵?”
挽秋朝著舞池的方向點了點下巴,“裏面呢。”
我看他有些無精打采的模樣,心知他不喜這樣的場景,卻也無奈,陳如霜在他另一邊坐了,看他的眼神似有訴不盡的萬語千言。
我知道若是識相的話現在最好閃開,可是我卻偏偏就不想離開挽秋一步,故做不知地死坐在那裏,一臉關心地詢問,“陳小姐的事怎麽樣了?”
陳如霜顯出了幾分難堪的樣子,低了頭道,“也不是一定……哥哥也沒有決定……可畢竟……”
她話沒說全,意思我卻明白了,無非是不到萬不得已,陳易葳是不會把她許配給叢憲的,可是她有身孕這件事,卻也明擺著沒有告訴陳易葳的。
挽秋突然道,“你哥不會讓你嫁給我的。”
陳如霜的神色凝住了,半晌,她才低低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告訴哥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打定主意在這裏聽下去是真的,但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我該插口的,挽秋神色清冷依舊,玩弄我左手的手指修長而白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美麗,“把孩子打掉。”挽秋這麽說,仿佛是一件和他無關的事一樣。
陳如霜嘴唇翕動,半晌才道,“我想留住這個孩子……”
音樂瞬間停了下來,談話也沒有再繼續,翟康簡單做了個開場白,無非歡迎來賓之類之類,片刻之後音樂聲又響起,人群又湧入舞池。
“我想……”陳如霜繼續剛剛未完結的話題,只說了兩個字,便被打斷。
挽秋冷笑了一聲,一雙琥珀似的眸子似笑非笑,譏诮更深。
我的心驀地就痛了一下,忽然想起和他初遇那時,他就是那樣一眼,刺得我鮮血淋漓。
挽秋說,“陳易葳會同意?”
答案是不會,連我都知道的答案,陳如霜又如何會不知,她知是一個年輕的即将成為母親的女人,愛情也好,家庭也罷,我忽然就覺得,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想保住她的孩子,如此而已。
母親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生物。
我有些想笑,但最終沒笑出來,抽了抽嘴角,挽秋淡淡的一眼掃過來,我嘆氣,“承蒙不棄,改日淩某到府上求親。”
挽秋愣了片刻,眸色裏寒意更深,不鹹不淡地道,“淩陌白,你這是什麽意思?”
挽秋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我早已習慣,他的表情我也早已免疫,我微微的笑了笑,一副君子紳士的模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陳如霜似乎有些明白,許久才道,“淩先生的恩情,如霜恐怕是一輩子都還不起的。”
挽秋卻猛地站起身來,擡手把一杯酒甩在我臉上,然後揮袖而去。
☆、故國三千裏 63
第一次,我沒有去追他。
或者只是因為累了。
是的,累了。
說不上是為什麽,或者只是太久 了,連心都疲憊了。
然而終究是疼到骨子裏的人,也終究是舍不得的,坐了半晌,終於起身跟了出去,然而門外早已空無一人,是啊,這麽久了,他怎麽會等我呢?
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的,或者只有我永不停歇的追逐,才能一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我累了,我倦了,他卻是永遠都不會停一停,等一等的。
我笑著,笑著笑著忽然就流淚,然而淚水被大雨掩蓋,轉瞬間就化在了雨裏融在了夜裏。
心裏難受得很,明知不應該把陳如霜丢在那裏,可我依舊沒有回去,繞著翟宅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後園。
大抵是仿了江南園林的模樣,我進了一個抄手游廊,走到一大半時,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腳步不猶得就頓了一頓。
挽秋。
我扯了一個蒼涼的笑意,終究還是走過去。
再累,再倦,可終究還是舍不得他的。
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
那樣的挽秋。
初見時的那一眼,便已經注定了是一場永不回頭的牽絆,相依相随,所有的缱绻也終究只化在冰冷的雨裏空落一聲長嘆。
我終究,還是舍不得他的。
無論他怎樣,我終究,還是舍不得的……
忽然就很想笑,然後笑得痛快淋漓……
挽秋,挽秋……
讓我生不如死,死不若生的一個名字……
那個刻在了心裏融在了血裏的名字……
挽秋。
那年八月,觥籌交錯間他斂了笑容,神色冷清,眼波流轉間譏诮如刺。那時,他點了點頭,連聲音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隐約間記得他似笑非笑,似嘲如諷“淩陌白……我是不是該說久仰大名?”
我閉了閉眼睛,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腳步聲很輕,但我卻突然就覺得很重,一步一步,仿佛都是踏在我自己的心上一般,冷了硬了,也終究還是跳著的,鮮活的……
他站在游廊盡頭之外,月白色的長衫已經被雨水浸透,略顯瘦弱卻并不單薄的背影在大雨的沖刷下顯得格外的清冷凄傷,也多了一分寂寞蒼涼。
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走到他的身後,發狠似地從背後摟住他,他便瘋了一樣的掙紮,他力氣不如我,糾纏半晌,狠狠地咬在我的胳膊上,直咬得鮮血浸透了衣袖,在衣衫上留下暗色的痕跡,我忍著疼,把他按在柱子和我的中間,一物兩人,不留縫隙。
我一刻不松手,他便一刻不松口,我也累得要命,胳膊微微一送,容得他一絲空隙,松了口一拳便打過來,不偏不倚地打在我左頰上,不用看也知那定然是青紫一片,我抓緊了他的手腕趁他掙紮一口咬在他唇上,他憤然掙紮,不記得被他踢了幾腳,眸色漸沈,恍惚間仿佛野獸一般撕咬,直到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狼狽地松手。
☆、故國三千裏 64
我受傷頗重,然而挽秋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嘴唇連帶著下巴被我咬得鮮血淋漓,我感到一陣疼痛,随即苦笑,牽扯起傷口,更是疼得要命,我的樣子,恐怕還要比他凄慘上不知多少。
他看著我依舊冷冷的模樣,然而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站在那裏看他,看他哭哭笑笑,瘋子一樣跌在地上。
我在他身邊坐了,地上濕冷,我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一般把他摟在懷裏,這次他沒有再掙紮,我們就那樣安靜地坐在雨裏,渾身濕透,滿身帶上,瘋子一樣對著圓而黃白的月亮,一坐到月上中天。
回家的時候終於還是很凄慘,沒有辦法,從後門偷偷地溜掉,回了家只菊香在客廳收拾,見了我們的模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示意她安靜,對她撒謊道,“路上被人劫了。”這話雖然是扯謊,但卻也讓人不得不信,如今這年月,哪天不冤死幾十個。
菊香愣了愣,我讓她去燒水備藥,然後半抱著挽秋上樓。
等終於打點妥帖,天都快亮了。
對著西洋鏡看著自己的模樣,我都忍不住啧啧嘆息,好一個豬頭啊……豬頭!
挽秋看著我,吃吃地笑,眸光流轉間漣漪如夢,我看得就呆了,随即一個鎮紙被丢過來,我随手接過,只聽他笑罵,“你個豬油蒙了心的混帳大笨蛋!”
我在手中轉著鎮紙,沖他笑道,“你應該說‘淩陌白,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傻瓜’。”
他斂了笑,眉眼間也冷清了起來,只看著我,仿佛空氣都肅殺起來了一般,他終是什麽都沒做,只是點了支煙,含在唇間。
我湊過去給他點煙,只有臺燈開著,屋子裏模模糊糊的光暈襯著窗外的似明未明的,帶著一種夢一般的恍惚。
挽秋抽著煙,轉頭在我面前吐了口煙,我被他嗆得一陣咳嗽,他卻笑得幾乎流出淚來,他說,“淩陌白,你是不男人?”
我笑,轉身捏住他的肩膀恨恨地吻過去,他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直等我松開,他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語意淡然,“這就是你的證明?”
我著著他,眸裏有什麽東西閃過,從他指間抽出那只剩半根的煙碾滅,一字一頓地笑,“既然你想知道,那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他微笑,仿佛盛開的罂粟。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微微一動,只覺得有些沈重,我閉了閉眼,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在腦中閃過。
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現在我該做的,是不是等著他說要我負責……不過我相信挽秋絕對不會那麽做的,那只是我的,小小的期望……
我承認那是不切實際的期望。
我很清楚,我和挽秋之間,不是發生了身體上的某些關系就可以發生什麽實質性的變化的,或者對挽秋來說,特定的時間裏,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他不在乎的,不是麽。
我嘆氣,忍不住微微收緊了手臂。
睡著的挽秋仿佛無害的柔弱的小生靈,安靜地蜷縮在我的懷裏,美麗可愛得仿佛一個天使,看到他那甜美的睡顏是絕對不會想到他睜開眼後的別扭和故做冷漠……
終於忍不住還是輕輕地吻了他的額頭,多麽想就這樣抱住他然後永遠不放手……然而那終究是不可能的,我終究還是起床的,上午和人約好了要談的生意……我多麽想在我們發生關系的第二天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但我的确沒有時間了,匆匆的離開,也沒有看到在我離開後那雙驀然睜開的眼。
人總是不滿足的。
最開始,我想著只要在遠處看著他就好,再之後,我想著只要陪著他就好,然後的然後,我卻想獨占著他,再也不松手。
一點一點的欲望,一點一點的蠶食。
有陽光透過窗棱灑進來,微微淡淡,我伸出手,只能看到打在手指上的斑痕,突然很好笑,於是扯起唇角,勾勒出一個标準的挽秋式笑容──
難道說,這就是,同化?
雖然塗了藥,但臉上還是有些抽疼,形象實在欠佳的緣故,我戴了一頂帽子,壓低了冒檐。
回到家,三娘正在客廳裏與君禺談天,我過去打了個招呼,果然二人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我将早上對付菊香的說辭同二人說了,君禺誠懇地勸我出門一定要小心,而三娘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後巧笑不已。
我就知道瞞不過三娘的。
三娘總是這樣,看起來一副漫不經心游戲紅塵的模樣,而事實上,她看得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明白。
事實證明,當你撒了第一個謊,那麽你就要撒第二個謊來圓第一個謊……之後便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以至於第一百個……
當我終於把前因後果編出來并且廣為人知之後,連我都快要相信那是真正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了……
君禺要去拜訪朋友,所以沒說幾句便離開來,三娘看著我笑靥如花,“陌白呀,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
這句話的潛臺詞可真是清楚明白,再愚鈍的人都聽得出話裏的意思。我幹笑兩聲,想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但三娘顯然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年輕人做事沖動,可以原諒,可是做事之前,至少要想想,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三娘笑吟吟地倚在扶手上,塗了豆蔻的指甲鮮豔如血,伸手扶了扶頭發,從頭到尾,她一直是笑著的。
我隐約覺得三娘知道些什麽,她此話一出,我便确定了下來,不禁苦笑,但笑歸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三娘嘆了一聲,又笑道,“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半個身子入土的人,又怎管得那許多事。”她說著,便慢悠悠地向門走去,邊走還邊叫道,“阿香,陪我去園子裏看看。”
菊香答應著,小跑著跟了出去,獨獨我站在樓梯口,愣在那裏。
回到房間毫不意外地看見挽秋,他靠在枕頭上,依舊懶懶散散的模樣,披了一件水藍色的緞袍子,見我進來,冷笑道,“淩二少爺終於舍得回來了!”
挽秋如果哪天說話不帶刺,那就不是挽秋了。我嘆著氣,乖乖地走過去,在床邊坐了,執了他的手道,“我這一身的傷,能往哪裏去?”
挽秋斜了我一眼,玄色的眸裏水波潋滟,他頗有些不屑地道,“便宜占盡的,還不是您淩二少?!”
他這一句,我突然就想起了不該想起的事情,盯著他就松不開眼。
他見我如此,也好似想明白了什麽,拳頭又招呼過來,我急忙躲開,苦笑道,“我這張臉還是要見人的,挽秋大人手下留情。”
挽秋恨恨道,“昨天怎麽不見你手下留情?”
☆、故國三千裏 65
他一翻舊帳,我便理虧得恨不得縮到床底下去,也偏偏是他,愣把我磨得沒了一絲一毫的脾氣。
“不知幾世修來,能遇到挽秋……我心已足。”把挽秋的手指握在手裏,就仿佛全天下盡在囊中一般,天下美人,我卻只能做得帝辛。
挽秋眼裏閃過一絲譏诮,“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他說著,想把手抽回去,卻被我死死攥住。
“或許你讨厭別人這麽說,但你至少不讨厭我這麽說。”我說著,慢慢地湊近了,兩張臉的距離不過幾寸。
他卻猛地把我推開,冷冷地望著我,用同樣冰冷的語調道,“你逾矩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微微的笑,“我第一次犯規的時候你沒有叫停,從那一刻你就失去了叫停的權利。”
他看我,冷凝的面孔突然崩塌,繼而大笑,笑夠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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