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陳如霜由此卻也徹底地變成了淩家人。

雖然名義上她還是我的未婚妻,可母親已經把她當作是淩家的媳婦了,一直不斷地催促我發電報給大哥,說是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叫回來。

我終究也沒有再發,如果他想回來,收到那封電報,就會回來的。

公歷的新年已然到了,無論是哪裏,總都要張燈結彩的。不過世道倒是越來越亂了,汪精衛投日的事已經搞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我更是能不出門便不出門,否則我這等無權無勢的小商人定要被那群學生打個半死了。

挽秋和陳如霜雖然都在,但見面的時候卻是格外的少,陳如霜大多時候都是閉門不出的,而挽秋也總是窩在我的房間裏,一如既往的睡覺看書,仿佛樓下住著的人和他沒有關系一般。

母親聽說我和陳如霜分房,倒很是開心,大抵是說省得驚動了孩子之類。

我哭笑不得,卻也體諒一個即将做祖母的女人的心。

已經到了1939年,不得不感慨時光如此匆匆,家國萬事,內亂外患。寧作太平犬,不作亂世人,這話說得倒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前些日子君禺捎信過來,說他已經到了北平,不要把他的行蹤告訴別人。這個“別人”恐怕除了清水之外不作二人了。

坐在客廳裏仿佛聽見有人掀鈴,外間的傭人已經去開門,我從窗戶裏看著那輪廓怎麽看怎麽像一個人,有些無法相信一般地愣了片刻,才起身出門。

直走到他跟前,才有些無奈地嘆道,“你回來了,淩家我不管了。”

大哥笑笑,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攬了我的肩膀取笑道,“你怎麽越長越像個女孩子了?要不是之前就認識你,我還當是哪家的小姐呢。”

我知他取笑,懶得理他,随口道,“你的意思是我比挽秋像女人?”

他頓了頓,沒再說話,半晌道,“你認得他?”

我笑笑,沒打算跟他繞彎子,“你不就是為了他才回來的嗎?”

大哥微微一怔,許久道,“抱歉,陌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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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我打斷他,開了門把他推進去,“風塵仆仆的,要不要休息一下?”

大哥沖我眨了眨眼睛,“我早就休息過了。”

我這才注意道,他幹淨利落,衣衫嶄新,怎麽看也不像是剛回來的樣子,他笑笑解釋道,“我前天就回來了,在朋友家住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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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三千裏 84

我撇嘴,跟淩宵似的,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不先回家,只曉得往外面跑。

我把大哥引到了我的房間,現在才八點多一點,挽秋還在睡,進了門,大哥顯然很驚訝。我知道他在驚訝什麽,窗簾拉著,卻開著臺燈。

沒辦法,我家老大在睡覺,我怎敢打擾?

我沒理會大哥,徑自向前走,繞過了屏風,往床邊坐了,輕輕地吻了下去。

我知道大哥在我身後,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是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這件事情早晚他都要知道,不如先讓他适應适應也好。

挽秋迷迷糊糊的睜了眼,張口就罵,“滾遠點。”

我撲過去蹭蹭,“老爺……你這就不要奴家了。”不去看大哥汗顏的模樣,我繼續撒嬌,“起來看看人家嘛。”

挽秋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一巴掌拍過來,“再碰爺一下,以後別上爺的床。”

我很委屈,“爺,這是人家的床。”

鬧了半晌,挽秋也清醒得差不多了,睜開眼半坐起來,看到我身後的人,擡手勾了我的下巴,“怎麽,嫌爺欺負你了?把娘家人都找來了。”

我注意到大哥的視線,然後有些尴尬地把挽秋的睡袍帶子系上,玩笑是一回事,讓大哥看見我留在挽秋身上的痕跡又是另一回事。

挽秋顯然也意識到了,咳了一聲,然而很快又斜了我一眼,“我有說我要見這個人嗎?”

我微微的笑,從身後半抱著他讓他靠在我的懷裏,“他可是為了你才肯回來的。”

大哥看著挽秋,面色複雜,半晌只是道,“你還好嗎?”

挽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眸裏閃過一絲譏诮,冷笑道,“喲,淩大少怎麽這副小媳婦的模樣。”

大哥半晌沒說話,只是道,“你還好嗎?”

挽秋不理他,靠在我懷裏玩兒我的衣袖,大哥依舊執著地發問,“你還好嗎?”

挽秋有些不耐,蹙了眉神色冰冷地看過去一眼,“你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我嬌妻美妾幸福得很!”

說完,直接把頭埋在我懷裏 ,說什麽也不願意再去理會大哥。

大哥站了半晌,終於有些失魂落魄地轉身走了,挽秋斜了我一眼,指了指門的方向,挑了挑嘴角,冷笑道,“你,也給我滾。”

我很聰明地沒有多作解釋,給他掖了被子轉身便出去了。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要在大哥面前作那出戲。

或者我只是想讓大哥知道,挽秋是我的人了,他沒有機會了。

可大哥真的喜歡挽秋嗎?

答案是否定的。

可我還在吃著無意義的飛醋。

顯示什麽呢?又證明什麽呢?我終究,又得到了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罷了。

我苦笑著,捂住了臉。

我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靠在那裏,腦子裏亂成一團,思緒糾結,煩擾不堪。呆著呆著,便看到大哥從母親的房間裏出來,他看見我,笑容有些複雜。

我嘆了口氣,把他帶到了客廳,菊香泡了茶端過來,我叫她不用再過來了。

大哥端起茶,沒有喝,只是道,“怎麽回事?”

我把這兩年發生的事簡單地說給了他聽,大哥一直很沈默,最終嘆了一聲,道,“是我錯了,我以為,他會怪我的。”

我搖了搖頭道,“他只是……那樣的性子罷了。”

☆、故國三千裏 85

大哥沒出聲,半晌道,“那陳如霜,之後怎麽辦?”

我苦笑道,“除了讓他住在這裏,還能有什麽辦法?”

大哥頓了頓,道,“早晚媽會發現的。”

我當然知道。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大哥沈吟了片刻,終於道,“我想把媽接到日本去。”

我點了點頭,“母親同意嗎?”不得不說這是個萬全的方法,但“你在那邊?”話沒有說全,相信大哥會理解我的意思。

大哥果然是明白的,只是笑了笑,解釋道,“我在那邊做了點小生意,自然是比不上淩家的,但至少站穩腳跟是夠了。”

我微微的笑,略略放下心來。“母親同意了嗎?”

大哥啜了一口茶,“她的意思是,等如霜生下孩子以後再走。”

我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漫不經心地道,“三娘呢?”

大哥看著我,半晌道,“她和你一樣的固執。”

是的,他知道我的固執的,知道我不會離開,所以連勸我都不必

我笑出聲來,搖了搖頭,“那你介不介意,淩家毀在我的手上?”

大哥沒有給出我正面答複,他只是說,“淩家是你的。”

淩家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東西,我想怎麽處理,他都沒有別的意見?想到這裏,我微笑起來,“多謝大哥。”

我翹起唇角,我應該感謝他的,不是他,我如何能遇見,我所遇見的人?

大抵談了談他在日本的生活,對於挽秋,他總是欲言又止。

吃飯的時候,又是意外的齊全。

大哥和陳如霜聊了幾句,當著母親的面誇贊這個弟妹是多麽有才情多麽的大方,母親笑著調侃他,“在怎麽也是你弟媳。”

大哥笑笑,很是不經意地吐出讓我們吃驚的字眼,他說,“我在那邊結婚了,娶了一個日本女人,繼承了她父親的家業。”

恍然大悟也莫過如此了吧。

母親沈默了片刻,細細地問了那邊的情景,最後嘆息道,“把陌白一個人留在這裏,可真是放心不下呀。”

我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您不用擔心。再說國內這麽亂,跟大哥走也沒什麽不好的。”

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這時桌上已經撤了飯菜換了水果點心之類,無非是談大哥這幾年的事,平平淡淡卻又令人唏噓。

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後來才發現那個女孩子家裏做著不大不小的生意,再後來,水到渠成的愛情和婚姻。

挽秋一直都是淡淡的,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半點表情,默然的仿佛是舞臺上的木偶一般。

陳如霜盡量地應付著我的家人,笑意從來沒有直達到眼底。

一頓飯吃得我很是尴尬,可卻又有些莫名的笑意,挽秋從來不吝惜他那如看精神病的眼神,一眼一眼地望過來,我卻甘之如饴。

大哥只呆了三天便離開了,大概年中會回來接母親一起走,母親依舊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我,希望我能夠放下這邊的事跟著大哥走。

我知道的,母親的意思便是,活著就好。

其他的,不過是身外之物罷了,人活著,萬事都有。

☆、故國三千裏 86

然而母親不知道的是,我放不下的,從來就不是淩家。

我知道挽秋不會離開,他雖然不說,但我卻從來清楚。

故國三千裏。

三千裏嗎?

可若是尋不到,縱然只三裏,卻更勝三千裏。

或者挽秋現在的心境多少有些像那個深宮中的女子,有家不能回,有親不得投。

故國三千裏,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垂淚對君王。

………………

我有心讓大哥多留幾天,幫襯一下生意,最近的種種令我身心俱疲,連翻帳目的心情都沒有。

大哥卻只是推說有事,匆匆的來,匆匆的走。

果然是因為挽秋的吧。

大哥看起來好似油嘴滑舌不甚正經,但事實上這個人遇事極其穩重,責任心極重,所以一直對晚秋負疚許多年,他急著回來大概是想看看挽秋現在好不好,急著走又是不願意面對挽秋。

人果然是矛盾呢。

我想著想著,茶都涼了,待檢的帳目還是在第一頁翻著。

喚來菊香給我換一杯熱茶,熱氣嫋嫋著,模糊眼前的東西。

我嘆氣,終是放下茶盞,把自己丢在椅子裏,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晚秋陪陳如霜出去了,關系,終究依舊混亂著。

他們斷不了,我和挽秋,也是同樣的斷不了

電話突然響起來,把我吓了一跳,我猛地坐起來,接起來,竟然是梁天奇。

梁天奇的聲音裏透著幾分疲憊,他說他找挽秋。

我回答他說不在,他沈默片刻,終究還是道,“我下個月初結婚,半個月以後會把請柬發出去,無論如何,我還是他的哥哥,我覺得他有必要回來一下。”

我怔了一怔,竟然是,要挽秋回梁家的話嗎?

中午的時候挽秋還是回來了,問起時他也只是很随意地說陪著陳如霜在附近走了走,我有些醋意地說了一句外面不安全之類的話。

挽秋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承認,一個大男人像小女孩一樣的吃醋的确是有些不大對勁,但仿佛自從陳如霜住進來之後,我的自控能力都弱了很多。連和挽秋親密的時候也經常在他身上留下不該有的痕跡。

果然還是在乎的是嗎?

果然還是不滿足於只是待在他身邊了嗎?

果然還是……太執著了嗎?

******

江南是留不住雪的。

挽秋如是說。

挽秋說,那一層雪很薄,仿佛透明的霜一般,低低地落了,沉進那一條悠悠的小河,然後慢慢的淹沒在清潤的水裏。

挽秋說,江南是消磨人的地方。

多少的豪情,都慢慢的淹沒了,只剩下那平淡的一汪水,寧靜如含了霧的遠山。

人人說盡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還是,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挽秋總是在憧憬著他的家鄉,然而卻死活不肯踏出那一步,於是我漸漸的明白了。

挽秋的家鄉,不是找不到的,若有心,也是回得去。只是,回得去,也已經不是他心中的家鄉了。

挽秋心中的家鄉,則是曾經最美的一個夢,有真實發生過,還有被歲月朦胧而美化的。

那只是心靈的聖地罷了。

他是在害怕的,害怕歸去,卻不是曾經記憶的地方,害怕歸去,卻找不到曾經走過的路。

難流連,易消歇。

塞北花,江南雪。

我終究還是将梁天奇的原話大致地轉給挽秋。

挽秋聽了,只挑了嘴角,冰冰冷冷的神色裏含了那一抹似譏如諷,我輕輕地抱住他,“他……”

☆、故國三千裏 87

“你不必為他說話。”挽秋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擡起脖子“我會回去的。”

我沈默許久,才終於低低的詢問,“那麽,你還會回來嗎?”

他鄙夷地望了一眼,不屑回答。

我失笑。

其實,挽秋心裏,也不是沒有的罷。

誠然,也許沒有那麽重,但則是……

好罷,我揉了揉額角。

不再胡思亂想,安靜地開始做事。

挽秋坐在我身邊靠著我的肩膀,閉了閉眼睛,睫毛透下的那一層影好看極了,我便忍不住去撥弄那毛茸茸的小東西,他急了,又懶得動,張口便咬。

我嘆氣。

然後輕輕地吻了他的眼睛。

挽秋。

我的,挽秋。

1939年的新春在喜慶裏總是醞釀著一種特別的沉悶,說不上是什麽,然而憋悶得慌,離農歷新年也不算遠,照我的意思,還是按照我的習慣過年。

母親是不介意。

對她來說,熬過一天,便是一天。

她是正宗的南人。

南人對過年總是格外的講究,拜的神也格外的多,禮節更是格外的多,比起我之前所經歷的那些,顯然是有些冗長且無奈了。

然而卻還是在著手準備了。

我依然是個閒人,挽秋回了梁家,我和陳如霜依舊人前親密,人後的客氣。把我們連在一起的是挽秋,但當必要元素不在的時候,我們卻還是很難親和。

或者是因為愛著同一個人的緣故吧。

和一個女人,去搶她的愛人。

聽起來好似是真的不太地道。

然而對陳如霜,我卻是極敬佩。

作為一個閨秀,她的聰明和堅韌,一直是我所佩服。

然而注定我們必定站在對立的方向,這只從我愛上挽秋開始。

母親卻以為我們是和睦的,經常當著我的面對如霜傳授一些女兒經,有一次甚至還說,最近不能同房,讓菊香住進我房裏去,事後再收她的房。

我哭笑不得。

菊香羞紅一張清秀的素顏,讷讷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如霜也僵硬一下。

多少是有些好笑的。

然而我卻并沒有笑的心情。

最終忍不住,連電話都沒有打過去,徑自偷偷的坐了黃包車去了梁宅。

掀了鈴,開門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傭人。

說明了來意,便被請進去,我熟門熟路地找到挽秋的房間,沒有敲門,然而門也沒有鎖,我輕輕一推便開了。

挽秋仿佛驚訝於有人進來似的,一副不悅的模樣,然看到我卻愣了一下。

“淩陌白?”他蹙了眉望過來,“你過來做什麽?”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屋子,随意地指著空著的那把折疊椅道,“坐。”

我并不指望他給我倒杯水什麽,於是坐了,對他道,“來看看你,不好嗎?”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随意道,“看我做什麽?又有什麽好看的?”

我頓了頓,低了頭,扯了一抹笑,“想你了,不成嗎?”

他停住,沒有說話,只低了頭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一般。

我嘆氣。

挽秋卻擡頭看了我一眼,撇了撇嘴,“淩陌白,你最近怎麽越來越肉麻了?”

我僵住,他大笑出聲。

我只得又嘆氣了。

☆、故國三千裏 88

他的笑容頓了頓,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擺了擺,才見他正色道,“那個,我最近不會回去了。”

我點頭,卻依然微笑,因為他說的是,回去。

回去。

挽秋,你終於,肯真心的把我和你放在一起了嗎?

挽秋接著道,“大概要過完年以後。”

我點了點頭。

挽秋又道,“你上了發條嗎?除了點頭不會幹點什麽別的?”

我無言,只好又嘆氣,“我只是想你了。”

我說的是事實,有的時候并不想說什麽,只那樣一直看著他,不會尴尬,不會厭煩,就那麽一直一直看,多看一眼,他便似乎好看上一分似的。

挽秋挑唇,一笑間風華絕代,他說,“淩陌白,你果然沒有辱沒了,你那個天字號大傻瓜的稱號。”

我苦笑。

不過縱然是被他罵,我也是開心的,於是起身過去抱他的腰,他推我沒有推開,笑罵道,“你個混蛋的登徒子。”

於是癡纏半晌,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我心滿意足的離開,送我的是扶著腰的挽秋惡狠狠丢過來的茶盞。

下樓的時候沒有任何意外,直直地碰見梁天奇。

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憤怒,有些不甘,又有些無奈的托付。

我知道,他是不甘心把挽秋給我。

無論如何,那畢竟,是他的弟弟。

随便寒暄幾句,默契地沒有提挽秋,他送我到門口,沒失半點禮數。

一路步行,竟不見幾絲星光,天暗雲沈,想來明日也不會是個晴天。

農歷的新年,是關起家門來自己過的。

還是依照近幾年的,一切從簡,可再簡,該有的也還得有。

忙活大半日,總算有幾分過節的喜慶模樣,子曦把行長的掌上明珠帶回來,很是得意的炫耀。

那個女子膚色微黑,鼻梁秀挺,個子算不得高,但卻也不算嬌小,一張巴掌大的笑臉,并不扁平,顯得很有形狀,略微的有幾顆淺色的麻子分布在鼻尖附近,更顯了幾分嬌俏可愛。

據說,是叫做陳葶。

幼時在國外長大,也才回來不幾年,思想比較新潮,和她比較起來,則顯得子曦要古板得許多了。

年夜飯母親吃得極為歡快,大抵是因為子曦這邊也有著落的緣故罷。據子曦講,這個女孩子很是有幾分見識,雖然也是托了父親的關系在銀行裏工作,但沒有對其他員工透露過身份,後來與子曦相好并确定将結婚之後才将子曦介紹給他的父親。

一切都是戲劇性的始末。

果然,這個世界上是不缺故事的。

然則女孩子雖然是洋學出身,但是很懂禮貌,一口一個嬸母叫得母親臉上都笑開了花。我卻因為思念挽秋,一桌豐盛的飯菜吃得索然無味。

入夜以後的上海格外的喧鬧,我一個人靜靜地在屋子裏有些無所适從。守夜這樣的事不适合體弱的母親,子曦在我的鼓勵之下去了陳葶的家與她的家人一同度過新年,仆從們除了廚娘以外早在兩天前就被我放了假,偌大的屋子裏只剩下我和三娘兩個人。

三娘對著我笑了笑,拉上電燈,點了一根燭,慢悠悠地剪著燭花,回眸對我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故國三千裏 89

我如醍醐灌頂,匆匆地扯件外套便跑了出去,耳中猶然聽得三娘嬌笑。

買了一大捧的煙花站在梁宅外,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傻子便傻子吧,我自嘲地笑笑,這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也總不能被人白叫去不是。

把煙花放在外面,擡手去敲門,開門的依然是上次的那個傭人。顯然大年夜裏不是串門的好日子。

仿佛是聽到了聲響一般,屋裏有人走出來,我看著看著,忽然眼神一亮。

挽秋仿佛瘦得更厲害了,帶著蒼白的顏色,他穿的是一件蛋青色的長衫,風吹得衣袂翩然,恍若天人。

他走近了,揮退了傭人,朝我笑道,“淩二少這又是玩兒哪出啊?”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不滿道,“我們很熟好不好。”

他瞥了我一眼,掩面道,“哪家的瘋子,我不認得。”

我笑,抓了他的手,“很想你,特別是今天。”

挽秋愣了一愣,然後笑得打跌,他說,“淩陌白,你今天哪根筋不對了?”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突然就有些局促,半晌才道,“只是想讓你陪我去放煙花。”

挽秋看了我半晌,挑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點頭道,“好。”

我欣喜若狂。

我們兩個跑到外灘去放煙花,挽秋靠在護欄上,還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表情,細細地眯了眼看著我,歪著頭道,“淩陌白,你說你這麽傻的人,怎麽活到現在的?”

我苦笑,揉揉眉心,嘆氣道,“你随便怎麽說好了。”

他撇了撇嘴,“喂,你說,如果這護欄不結實該怎麽辦。”

我微笑,“不會的。”

挽秋皺眉,“我說的是如果。”

我笑眯眯地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扯下來,揉亂了他的頭發,“沒有如果。”

不算柔情的一晚上,但卻是我這麽多年以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年了。

我們兩個就在外灘的護欄附近一直坐到天色微白才起身離去,大多時候是沈默的,偶爾說幾句話,放一支煙花。

那樣絢爛的夜晚,我是一生都難以忘懷。

後果是隔天眼睛下面青得厲害,三娘笑嘆道,“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真當自己年輕是怎麽著?”

我笑笑,不和她辯解,個中滋味,我自己體會得來。

三娘看我笑得眼睛都快沒了,啧啧地嘆了兩聲,說了句,“猶恐相逢是夢中。”

我僵住,三娘笑眯眯地離開,我只得嘆氣。

之後便忙碌了起來,一直沒有機會再去看挽秋,這一天天色正好,我剛打算去梁宅,誰知梁天奇譴了人來,遞了請柬。

梁天奇的婚禮。

梁天奇早年喪妻,沒留下一子半女,一直獨身到現在,直到黃心茹死心塌地地要跟著他。

至於是為什麽,這我倒真的不清楚。

她之前央我說過一次,我便也轉告了挽秋。後來據說是黃家不大同意,大抵是梁家逐漸有些沒落,且梁天奇之前還結過婚的緣故。

然則黃心茹仿佛不依,中間怎樣的曲折我不清楚,最後似乎又是答應了,這既然是籌備婚禮,自然就是這兩個人的婚禮了。

我和挽秋,永遠都不會有婚禮了罷。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終究也沒有去梁宅,反正明日便是梁天奇的婚禮。

梁天奇的婚禮是純西式的,在教堂。

挽秋穿著黑色的西裝,充當伴郎。

☆、故國三千裏 90

我遠遠地看著他颀長而清瘦的身子,心裏突然一陣滿足。

這樣的人,是和我一起的。

想著,便不由得笑了起來,又想起了挽秋常說的那一句:淩陌白,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賀禮已經遞過了,賓客們大多都是相識的,互相恭維寒暄一番,婚禮也就開始了。

紅地毯上的女子果然是黃心茹。

我見過她,兩次不是三次,印象沒有多深,是仿佛是竹藍色還是水藍色的褂子,學生頭的乖巧少女。

如今,也的确算得上是個美人了,至少比她姐姐要漂亮幾分的。

她甜蜜地挽著身邊的男人的手臂,而梁天奇卻顯得很淡然的模樣。

恐怕梁天奇,對這場婚姻,也不見得是多麽情願的罷,似乎,還是因為日本人的緣故。

不想讓挽秋做賣國賊,所以才肯将他送到我這裏來的嗎?

隐約見有些明了,我突然覺得梁天奇也不是那麽令人讨厭了。

冗長的儀式聽得我有些困倦,宣誓的時候我向挽秋望過去,挽秋顯然看到了我,掐準時機,在梁天奇回答的時候沖挽秋作口型道:我願意。

挽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過頭去,我看到他的耳朵有些發紅,於是偷偷竊笑。

衛童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恰巧看到我和挽秋的舉動,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眸色沈了下去,只狠狠地盯著我。

我在心裏冷笑,挽秋永遠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永遠不會。

他不著痕跡地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輕道,“別高興得太早。”說罷便飄然而去。

我暗笑不已,終於沈不住氣了嗎?

衛童啊衛童,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白毒不侵。

他或者會成為一代枭雄,但可惜他度量太淺,受不的激,所以注定,也是成不了大事的人。

想著,我朝挽秋的方向望過去,他站在那裏,仿佛四周的人天生便應該是陪襯他的一般,那樣耀眼,那樣好看。

那是

我的挽秋。

挽秋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回來的時候也什麽都沒拿回來。

他穿著那身做伴郎用的黑西裝直接跟我回來了。

梁天奇不是沒有失望的,只是表現得不夠明顯,而挽秋,根本就不屑去注意他。

陳如霜在客廳坐著插花。

所謂的官商勾結的上流社會出身的女孩子,總是喜歡做一些這樣那樣的事,比如說插花。

我倒是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麽樂趣的。

據說是有一個人,在天皇還是什麽大臣出的難題跟前,将一支梅橫放在盤子裏,便被說得是如何的獨一無二。

插花我不懂,但意境我是懂的。

我只是想到了林和靖,想到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陳如霜看到挽秋,顯然很開心的樣子,挽秋坐下來與她攀談,說婚宴,和這幾天的大致生活。

我在一旁也饒有興味地聽著,雖然這些我早就知道,但我就是想多聽聽他說話,看看他笑。

比起我剛認識挽秋的時候,他顯得柔和多了。

用譏诮的眼神看人的時候少了,冷笑的時候也少了,連翻臉的時候都少了。

原來已經快兩年了。

從相識到現在,仿佛只是一場夢,倏地就做了過來,不知夢裏夢外,卻只是一回事罷了。

挽秋說著,對我道,“你說是不是。”

☆、故國三千裏 91

我怔了一下,只發出一個單音,“啊?”

挽秋白了我一眼,轉過臉去不理我,陳如霜笑了起來,面色很是柔和,帶著一種母性的溫暖。

母親麽。

她即将成為一個母親了啊。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有幾分男孩子性情的女孩子呢。

原來時間真的過得如此之快。

白駒過隙,韶華已逝。

陳如霜道,“淩少爺怎麽還是這副樣子?在想什麽不能告訴我們的事呢麽?”

挽秋斜了我一眼,對陳如霜道,“就他?”

陳如霜被他那鄙視的語氣逗得笑了出來,“挽秋……”

挽秋得意地沖我笑笑,孩子一樣。

我看著他的目光就不覺的柔和,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別過頭,耳朵微紅。

陳如霜一直看著我們的互動,面色瞬間就變得蒼白了起來。

我冷哼一聲,看在她是孕婦的面子上,我不準備在她面前和挽秋有多親密,結果,就是這樣,她便受不了了。

我心下有些難受,捏了捏挽秋的胳膊,起身便往樓上去了。我的背後,是陳如霜蒼白的面色和滿含負責的眼。

上了樓,也終於冷靜了下來。

我不是沒有意識到的幼稚,只是越近一步,就越不能忍受別人離他近些。

忍受不了。

就仿佛趙某人說過的那句話。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略微地平複了一下心情,日子還是要過的。

意外的是接到清水的電話。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查到我的電話的,但對於他知道我的電話這一點,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他的身份,工作的地方。

整個上海,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就不會不知道,何況這只是區區的一個個人電話。

他很客氣,聲音有些沙啞,仿佛很疲憊似的,他希望我能把君禺的地址告訴他,我神思百轉,心生一計。

挂掉了電話,天色微暗。

菊香過來給我換了桌布,泡了一杯茶。

我出了門,在樓梯口向下看,他們還在客廳聊天。

真的有那麽多話好說麽?

心裏忽然就很不舒服,挽秋和我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這麽滔滔不絕。

隐約的又懷疑了起來,挽秋是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還是因為最初我們相伴的理由?

我的自信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仿佛暖著的時候又被冷水潑了,潑了又暖,暖了又潑。

晚飯的時候是我們三個一起用的,陳如霜的腹部已經略略地顯了出來,最近在母親關照下補養著,仿佛胖了一些,顯得圓潤了許多。

她穿著寬松的衣裳,素面朝天,另有一種清純自在的美麗。

我沒有理由隔開她和挽秋。

她是孩子的母親,挽秋是孩子的父親,而我,卻什麽都不是。

悶悶地吃了一餐飯,有傭人來收拾,陳如霜滿臉幸福地問挽秋道,“孩子該取個什麽名字好?”

挽秋頓了頓,淡淡道,“绾缃。”

我接口道,“有什麽含義?”

挽秋睨了我一眼,“荊釵绾素發,缃簾掩草塌。”

我有些茫然,看了一眼陳如霜,她明顯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挽秋頓了很久,終於解釋道,“家母作的五絕。”

挽秋說,“荊釵绾素發,缃簾掩草塌。一別二十載,荒園半庭花。”

我忽然便明了。

他的父親,大抵是早早地便一人去闖蕩,留下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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