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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鈴——鈴——」

喀啦一聲,擾人聲音頓時消失,無衣滿意地挪動身子調整位置,繼續與周公下棋去。

下着下着,越想越不對,好像哪裏怪怪的……

眼皮彷彿進了水的海棉,沉得睜不開,擡手摸向鬧鐘位置,附近探了個遍卻一無所獲。

「嗯……」

鬧鐘不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那……剛剛是誰按掉鈴聲的?

正想着,腰上忽有東西動了動,下意識地伸手覆上,阻止它亂動。摸了摸形狀,細細長長,共有五隻連接在一起,像是人的手,還溫溫熱熱的……

人的手?

那他現在背上靠的,是某人的胸口了?

而且,剛才一移動,肌膚與棉被似乎意外地親密,引起微微顫慄與麻癢感,這表示……他現在是渾身赤裸,未着片縷?

勐地一驚,睡意頓時盡數退去。

睜眼看向四周,是自己的房間,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摩鐵或厚德路,不怕有針孔攝影機偷拍不雅畫面。

熟悉的環境令人放心,才要松口氣,想起旁邊還有其他人,随即又是全身緊繃。悄悄地轉過身,幸好那人閉着眼,似乎還沒醒的樣子。

仔細打量,臉生得還算俊俏,一頭雪色長髮中夾雜青絲幾許,睫毛密長捲翹,眉上刺了幾道紫紋,皮膚白皙,鼻挺唇薄,唇色如藕,像是一般女孩子會喜歡的美青年。脖上纏了幾條黑皮圈,大概是什麽流行飾品,然後……然後就是和自己一樣光熘熘的都沒穿,身材修長,看起來不算壯碩,沒什麽胸肌腹肌八塊肌還是外帶全家餐,白白淨淨的,很好很好。

……好什麽好!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啊啊啊!

心裏自我鄙視一下,眨眨眼,将雜亂思緒抛之腦後,看着俊美睡顏,細細回想以往所有見過的人,左思右想,就是不記得認識過這麽一號人物……究竟是誰呢?

「嗯……算了。」

雖然有點殘忍,但最快的方式就是把人挖起來問。

搖搖手臂,推推胸膛,怎麽喚就是喚不醒,無衣無奈,掌心撫上精實手臂,五指輕扣某處筋肉,正遲疑着要不要下狠手,那人突然睜眼,一雙眸子豔紅似火,宛如紅寶石璀璨,無衣愣了一下,堆起微笑,可還來不及打招唿,喉間一聲悶哼,眼前景色快速飛逝,伴随着咕咚聲,回神時,人已坐在地上。

「……欸?」

無衣腦袋一片空白,茫然不知發生何事,怔愣愣發着呆,只覺地板冷冰冰,臀部火辣辣,像在洗三溫暖一樣。

「你要遲到了。」

後方冷不防傳來陌生嗓音,好心地提醒他時間。

「嗯?」

看向擱在一旁被冷落的鬧鐘,無衣頓時整個人清醒,顧不得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混亂情況,趕緊起身沖向浴室梳洗更衣,抓了包包就出門。

臨走前,隐約聽見房裏傳來一聲——

「路上小心。」

◇◆◇ ◇◆◇ ◇◆◇

中午,慈光幼兒園的各班老師陪孩童們用完餐,趕鴨般地将精力旺盛的孩子們帶進小房間,一邊制止在通舖上打枕頭仗的凝淵與玉辭心,一邊拉回想偷渡跟去職員休息室的湘靈與撒手慈悲,還要安撫其他被無辜波及的孩子,等到好不容易将所有人哄睡,老師們已是精疲力竭,相扶拖着腳步回到休息室。

「終于可以休息了……痛!」

一沾到椅子,無衣彷彿碰到針氈般吃痛站起,惹來兩位同事側目。

「怎麽了?」拂櫻不愧身兼保健老師,馬上上前攙扶關心。

「還怎麽了,『那裏』痛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有難言之症,一是昨晚太嗨,不知學長你是哪一種?」楓岫故意加強了語氣,不懷好意地讪笑着。

将拂櫻遞來的軟墊放在椅上,緩緩坐下,無衣這才瞪了好事者一眼,沒好氣地解釋道:「別亂說,兩種都不是。只是早上起來不小心滑了一跤,撞傷瘀青而已。」

「啧,真無趣,我還以為昨天你太過傷心,一時想不開跑去夜店喝通宵,早上醒來發現躺在摩鐵大床上,旁邊還睡個男人,重點是兩人全身光熘熘,緊緊相擁,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後來個一見尴尬,二見鐘情,三見難分捨,所以上班才會遲到,現在又坐不住椅子。」

「噗……咳咳咳……」

聽見楓岫的話,無衣一口茶哽在喉中,嗆得他連連咳嗽不止,不住喘氣,一張臉脹得通紅,倒把原來因為被說中事實而尴尬漾紅的模樣給蓋過了。

第一次覺得楓岫的神棍綽號不是叫假的,随便說說也能猜個七、八十,如果簽樂透的時候有這麽準就好了。心中暗自決定,下次要是再簽不中,一定要叫楓岫退錢!

「還好嗎?小心一點,喝口茶緩緩氣。」拂櫻趕忙拍背順氣,不忘回頭罵道:「死柚子,你嫌事情還不夠多嗎?幹嘛這樣造謠中傷無衣!」

「我哪有,我是怕他過度沉浸在傷痛中無法自拔,才想說要是來個意外,發展新戀曲轉換心情也不錯……怎樣,要不要參考一下,讓小弟我幫你介紹介紹?」楓岫俯身靠近,搓搓手,發出嘿嘿奸笑聲,宛如老鸨皮條客一般。

「這個嘛……」止住喘咳,無衣側首露出迷人笑靥,「謝謝。」

「不客……哎唷!」摀住無防備挨了一拳的肚子,楓岫登登登跌坐在椅子上,還不忘抽來手帕咬着,趴在椅背上含淚泣訴。「你你你……你我夫妻多年,你居然打我?」

「你搞錯對象了。」無衣甩手淡淡睨着,踢了踢椅子,把人轉向另一邊。「那邊那位才是你老婆。」

「也對,那再重來。」重新擺好POSE,手指沾些茶水抹在眼角,拿起手帕,再次上演苦命小媳婦。「你你你……你我夫妻多年,你居然捨得打我?」

「打是情罵是愛嘛,所以我不只打你,還會踹你!」

拂櫻笑咪咪地說完,随即擡腿一腳踹出,将楓岫連人帶椅推向牆角撞去,然後拍拍手,自籃子裏拿出便當分發。

「學長我們吃飯了,來,今天雞腿便當給你。」

「謝謝,就知道櫻櫻最貼心了。」

「不客氣。」

「那我呢?」劃船似地把椅子滑回來,趴在桌邊期待着。

「來,這給你。」

「是什麽呢……」開心地接過便當,打開之際,頓時風雲變色。「為什麽是素的!好歹也給我排骨或三寶飯啊!」

「小媳婦吃什麽排骨三寶飯,沒給你吃剩菜剩飯就很不錯了。」壞婆婆拂櫻惡聲惡氣地斥道。

「阿彌陀佛。」無衣雙手合十,對着楓某人拜了拜,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施主思想如此邪惡,吃素正好淨化一下你骯髒的心靈。」

「嗚嗚……你們好壞,不~應~該~啊~」

「沒有你壞。」拂櫻夾了一筷子的苦瓜塞到噪音制造處,不悅皺眉道:「還有,沒有那個丹田,就不要學隔壁藏二哥亂喊,降低人家的水準。」

重點是,要是提早把小鬼們吵醒,這飯還吃不吃啊?

「喂,好歹我也是你老公,留點面子可好?」居然在我面前說別的男人好,太久沒教訓當老子死了嗎?

「吵死了,吃你的飯啦!」再塞口青椒,打算把不愛吃的通通往那人嘴裏扔。

看着邊吃飯邊放閃的夫夫倆,數十年如一日的感情好,無衣忍不住勾唇笑起。

「好了好了,要閃回家再閃,你們吃快點,剩十分鐘就要打鐘了。」

「收到!」

◇◆◇ ◇◆◇ ◇◆◇

無衣與楓岫是多年好友,從高中開始一路念到研究所畢業,兩人都是同校同系所又同班。可說他們是同學,其實也不對,嚴格算來應是學長與學弟。

無衣原先高楓岫一屆,但大學時雙主修,有些課程需要下修,與玩樂成性忘記選課,只好改上外系課程以補足學分的楓岫正好挑到同一堂,于是兩人從學長學弟變成同學,再一起考上研究所,可謂現代版的竹馬竹馬。

拂櫻與楓岫同年,三人并不同校,而是在某次跨校舉辦的社團活動中認識的。本以為活動結束後三人不會再碰面,拂櫻卻在因緣際會下與楓岫再次相遇,進而交往。大學畢業後被人介紹到慈光幼兒園擔任保健老師,意外地與楓岫、無衣成為同事,三人一起在此工作,延續學生時代的情誼。

在認識拂櫻之前,楓岫的情史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可比一千零一夜精采。

或許是風流債太多,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原以為拂櫻也只是他花名冊裏的其中一朵小櫻花,沒想到惡人自有惡人磨,不知拂櫻用了什麽方法,竟讓風流成性的楓大少爺從此金盆洗手,夜夜回家作羹湯,讓許多圍觀者跌破眼鏡,摔碎片片少女心。

無衣回想當時,楓岫常抓着他大吐苦水,義憤填膺地說着拂櫻怎麽家暴他,以前哪有人敢這樣對待他,個個捧他像大爺,不像現在要扮小媳婦來讨好壞婆婆,連哄帶騙,久久才能吃到一頓香肉好料雲雲。可他見老友臉上五彩缤紛,嘴裏咄咄不饒人,卻在提起那抹粉色時笑得像個傻子一樣,什麽好的都要算上他一份,就知道這對冤家今生分不開了。

一晃十年,還是這樣吵吵鬧鬧,幸福得讓人羨慕嫉妒恨。

「唉。」低頭想笑,卻是一嘆。

「又怎麽了?你今天特別多愁善感耶。」從外頭進來的楓岫耳尖聽到,眉頭皺起,臉上全是擔心。「還在為了即鹿的事不開心?兄弟陪你去喝一杯!」

「昨天才喝過,今天又要喝?別忘了明天還要上班。」跟在後頭的拂櫻推了一把楓岫,大有「走開讓專業的來」之氣勢。

「那……」提議被打槍,楓岫不屈不撓又想了個辦法。「不然我們去唱KTV,盡情吶喊也有助于排解郁悶情緒。」

「明明是你自己想唱吧,淨是一些不健康的方法。」

「唱歌哪裏不好了你說說看?唱歌不但可以改善生活狀态和排憂解愁,鍛鍊出好的身體姿勢和優美的形體動作,有助于面部表情和思維活躍,還可以增強性格沉着和自信心,以及……」

「環境不好,那裏又菸又酒,空氣不好,久了對身體有害。再者出入份子複雜,消防安全也做得不夠,要是發生意外怎麽辦?真想唱的話在家裏也能唱。」打斷楓岫的長篇大論,直指問題核心。

「……」楓岫眨眨眼,好久才冒出一句。「櫻櫻,你好像擔心孩子的爸媽喔。」

瞪了那人一眼不理之,拂櫻兀自轉向當事者建議道:「學長若是心情郁悶,欲振乏力,做什麽都不順利的話,幹脆請假去散散心,放松一下,或許會改善。」

「請假?」

楓岫擊掌叫好,贊成道:「櫻櫻這提議好,你不是還有年假跟特休嗎?剩沒幾個月今年就過完了,趕快請假把它用光,就算在家裏閑閑睡覺也好,免得浪費了可惜。」

「這嘛……」

聽起來主意不錯,但要去哪裏呢?

學生時期老想着要出國見識,開開眼界,卻缺少旅游資金,能去的地方有限。

出社會後口袋有錢了,卻變成沒有時間,無法深入探索好好玩樂,同樣遺憾,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話說回來,這幾年忙于工作、照顧即鹿,一直沒自己的私人時間,如今工作上了軌道、即鹿出嫁,生活穩定下來,時間變得很多,倒是可以好好規劃一下。

不過,旅游什麽的現在真的沒心情,去了也是浪費時間與金錢。

至于窩在家發呆嘛……

想起早晨那混亂情況,不禁又是一陣臉紅心跳。

不知道那人走了沒,匆忙間忘了叫他睡飽了就離開,倒是隐約聽到他送自己出門,叮咛自己路上小心,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家人似地……

「怎麽樣?要去哪玩?沒玩伴怕寂寞的話,我們也可以請假陪你唷!」見對方久無回應,以為正在思考旅游事項,想給點意見順便跟去玩。

對于老友心思,無衣豈不明白,轉轉手裏原子筆,指着班表無奈道:「我們都請假的話,幼兒園誰來顧啊?別給園長添麻煩了。」

「說的也對,老頭子要是再被小鬼煩下去,頭就要禿光了,哈哈哈。」

「……」珥界主本來就是光頭了,哪還有頭髮讓他當禿子……

在心裏默默吐嘈,無衣打起精神讓好友們放心,微笑道謝。

「總之,我會考慮的,謝謝你們。剩下的我收拾就好,你們先走吧。」

「不客氣,那我們走啰,明天見。」

「明天見。」

離開幼兒園,拂櫻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燈火欄栅處,掩不住擔心。

「真的不要緊嗎?」

相識多年,即使不像楓岫那般深交,也知道那位無衣學長的個性。

興許是長年照顧幼妹,練就了一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好脾氣,對人極有耐性,無論是多機車的家長或是造反的小鬼,經由他從中斡旋都能被安撫得服服貼貼,皆大歡喜。

父母早逝,兄妹倆在親戚間輾轉流浪,自幼看盡人情冷暖,養成不輕易流露情緒的習慣,面上總是挂着淡淡笑意,讓人覺得溫和好親近,就算煩惱思考,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不動聲色,繼續進行着該做的事,只是話變的比較少,不愛交談。

這樣的無衣,用楓岫的話說,活脫脫就是個面癱。別人面癱是沒表情,他是一直微微笑,彷彿戴了面具一樣。

這世上,只有與即鹿相關的事能讓他露出真情緒,也只有即鹿能讓他卸除防備。

如今即鹿不在身邊,這面具,恐怕就像被瞬間膠黏上,難以取下了。

「沒辦法,即鹿是他的心頭肉,給他空間和時間療傷吧。」

「嗯……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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