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月10日
天涯萬裏,當看不看
移動廳都快下班了,我在門前的臺階上晃,手插在口袋裏握着手機,不用的時候連它都是冷的。我呵一口氣看淡淡白霧在空氣裏散開,覺得北方的冬天似乎都還暖些,至少不是這種骨頭裏面硬生生凍出來的疼。
“我晚了。”
順着聲音看見臺階下面那明顯是剛跑過來的莊衍,臉上那些運動過後的紅暈襯得他越發眉目清爽,忽然看見的時候我的心都不禁砰然一動。慢慢踱下臺階去,只說:“好冷。”
“抱歉,堵車了,我請司機繞路走河西那邊轉到三橋過來的。”
繞了這麽大一圈。
我想到另一件事,“你住市裏?”上回從書城回,他叫司機先送我回家,說是順路,我比較近,那麽他當時是說謊了。
他大約也想到了這個,忙忙想改口,卻又一時說不出,吶吶地,還是沉默下去。
“好冷。”其實也沒什麽好追究,我就即刻轉了話題,“去哪裏坐一下吧。”
“你想去哪?”
我遲疑着,倒想起來說:“對了,我要去超市買點東西,你陪我去一下好嗎?”
銅鑼灣商場下面的超市開的時間還不長,規模畢竟大,東西也全,只是找起來未免慢些,我費了好半天工夫才找到想要的小刀。
“買這個幹什麽?”莊衍随口問我。
“削鉛筆。”我又順手拿兩支2B的鉛筆,“我有兩支削好的,還是以前同學幫我削的,好歹備着,不會削也心安些。”
“還要買什麽?”
“沒有了,走吧,這裏空氣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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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塊錢的東西,排隊交錢卻等了二十多分鐘,等得很不耐煩,排隊時看到附近的櫃臺是女性用品,應該要買了,但莊衍在,我可實在做不出光明正大去拿那個的行動,也只得作罷。
出門的時候就覺得比早些時候還冷,門口有女孩子圍着厚圍巾發麥當勞的優惠券,我和莊衍一人拿了一張,倒也就便去麥當勞坐着了。
我不吃漢堡,頓時少了選擇的麻煩,紅豆和蘋果派一樣拿了一個,然後慣例又是一杯新地,莊衍很簡單地吃漢堡薯條可樂。今天難得我請客,他也沒多點,等我回到座位上,才發覺他不止是坐着占位子,還已經幫我削好了兩支鉛筆。
“削這樣行不行?”他一邊把筆屑清掉,一邊把鉛筆拿給我看。标準的鴨嘴型,實在是沒話可說,不愧是莊衍。
我故意誇張地說“哇”,“完美主義的德國留學生。”
他窘迫地撕漢堡上的紙,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吞下去,才說:“哦,對了,你那時跟我講的那兩個人,我在德國沒有見到,去年改簽證還去教育處查了名單,沒看到他們的名字。”
我頓了一下才醒起他說的應該是誰,“哦,不要緊,我也記不清了,大概他們去的是不是德國。再說你和他們也不認識,就算見面也不知道是誰,我其實也就是随便說說罷了。”
“那個……是你表妹吧,如果長得多少象你,我應該可以認得出來。”
“并不象的,她長得很漂亮。”我回想記憶中的臉,“我都習慣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美人來的,也就我拖後腿。”
“你很好看。”
……
他如果是開玩笑或純粹安慰我還能自在點。畢竟臉皮還沒厚到那個程度,冷了半天場才想起來可以把話接下去,就故作輕松地說:“你上次不是問我我人生的三大錯誤還有什麽嗎?有一個就和她相關。”
倒确實象一個故事。十來歲的小姐妹,是遠地的親戚,輕易不能見面,但是一下就熟起來,親密得不分彼此。元宵節的晚上,一起在滿布彩燈的公園裏興奮地亂跑,好半天才發現是和同去的大人走散了。姐姐自告奮勇跑去找大人,卻把妹妹安置在稍微冷落的湖邊等着。但好容易找到了大人,高興地跑回來,卻發現樹叢裏猥瑣的中年男人正捂着小妹妹的嘴,脫她的褲子……
“當然沒有得逞,可是漾漾受了刺激,有兩三年,連話也不說,自己總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一個月都不肯洗一次澡……過的是那樣的日子。”我嘆了氣,是我也有責任的事情,我也得到過了報應,但想起那些事也還是不好過。
“後來怎麽好的?”莊衍也被故事吸引,忘了吃漢堡,或者本來就不怎麽想吃,索性包起來随手放在托盤裏。
“有王子出現了。”我試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心頭卻忽然一陣刺痛。
那确實是個王子,對我的表妹漾漾來說——雖然沒有王冠。
“是青梅竹馬的鄰居,七八歲的時候搬家分開了,也很多年沒見,不過他一下子就把漾漾認出來了。”
好容易可以重新上學的時候,在新的校園裏,她被他認了出來,然後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再也沒有分開過。
“我見過他們倆一次,就一次。那事件以後,為了防止回憶起那件事再受刺激,就不讓我去見漾漾了。直到她算是好了以後,也就那一次。”
是在校園裏。知道終于可以見面的時候我很高興,雖然大家都說不是我的錯,甚至也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這件事,可是我終忘不了,是我對她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就來。”
她好了,這個錯就不是我的,她沒好,就是我的錯。
我等不及她回來,去了她所在的學校,知道她的班級,也打聽了是哪棟樓,但是到了那裏,就不想去了。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小樓,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麽,不知道她會說什麽。也不知道會不會,一看見我,她就尖叫起來,象許多年前在湖邊的灌木叢中,我看到她的時候。
“我當時怎麽也不敢上去,于是就在樓下等,站在樹陰裏。”我把薯條折斷放在盤子裏,“當時我想,如果她沒認出我來,就算了,如果認出來我又開始犯病,我就拔腿就跑。”自己現在都忍不住笑,那時候是真的這麽想。
“結果呢?”莊衍溫和地問,卻象知道結局似地微笑。
“她沒有認出我來,不過我一時沖動叫住了她。”然後也沒什麽然後了,兩個都大起來的女孩子一起站在那裏略有點拘束地聊天,男孩去買了兩支冰淇淋來,把包裝半撕開,細心地用紙巾包住木柄,倒轉着遞過來。
“那時候男孩高二,成績絕佳,交流學校歡迎他過去讀一年,他家裏的意思就讓他索性接着在國外讀大學,漾漾年紀還小,讀書又耽誤了兩年,但還是被一起送去了國外,一是怕分開了漾漾又退縮到原來的樣子,二是流言畢竟還有,聽着也沒意思。所以臨時定了婚,一起去了。”
聊天也就聊了這些,漾漾那時候已經看不出以往的陰影了,一切都過去了,這一次若她在暗夜裏呼喊,是會有人撲上去救她的了,那麽,就算我再遲到,也不要緊了。
“你心裏一直記挂這件事吧。”莊衍用吸管敲杯子裏的冰,話問得似乎漫不經心。
“是啊。”我突然想哭,卻笑起來,坦然地說,“做過很多次的惡夢,不過已經不做了。”
那天走的時候心裏一派輕松,我想像枝頭的鳥兒一樣唱起來,總算她幸福了,總算我可以毫不愧疚地幸福了。
但我不知道後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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