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月18日

時間往前倒轉七年,我們所踩土地的背面,美國的一家醫院裏,流衣尚還在生。

那時他有什麽?淡漠的父親,粘人的小妹,多少年不曾見過的親生母親,情況很不樂觀的疾病,沒有讀完的大學和不知道夠不夠的醫療費,三數好友,還有一個把他的人生從頭到尾打亂了的我。

縱使這樣也可以微笑的流衣。

我記得錄象帶裏流衣安然的微笑,他對着鏡頭這邊的我,輕松地說:“悶死了,要不是莊衍在,我都忘了中國話該怎麽說。不過醫院的花園很漂亮,這樣的冬天裏也還有花在開。”

連聽的我都充滿了勇氣。

這樣的人愛過我,是自當感激的事,沒有愛過,也不後悔。就算有着再多的背景和意圖,就算最惡意的揣測都是事實,只不過沒有展開——仍然,往事仍然讓我覺得溫暖。

抓着往事不放的人是我,貪戀過去,沉湎回憶的人也自是我,即使有痛徹心扉的時候,與流衣有何相幹。

舊樓的天臺多年後似乎變得低矮,風過蕭索,不知道它還能存在多久,在這個幾乎全變了的校園裏,只有它是格格不入的了。

莊衍在天臺的矮桌後,坐了很久的樣子。他推過來的杯子有濃濃的香氣,是熟悉的阿薩姆。

紅茶是蕭松寒所喜歡的,那時候都是他負責提供飲料,于是常常喝到的就是阿薩姆,但大概連他也不會想到,我還懷念着這種味道。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九歲了。”莊衍的視線在空中打一個轉,有一點懷念的樣子。“那之前的你,流衣曾經講給我聽。”

我端起茶,熱氣有一點撲灑到眼睛裏的感覺,心裏略微惴然。

“流衣說你大概都不記得,你們曾經有一起到過北京,在很久之前。流衣說他第一次看到你,小小臉上大大眼睛,男孩子一樣的短頭發黃黃軟軟,鄰家小貓似的怯生生表情。他媽媽跟他說,以後你就是他的妹妹。”

差一點,我就是流衣的妹妹……是不是差一點,我就是方流袖?

“那次發生很多事,到後來流衣的病被确診,父母卻大吵出外,他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病室裏,心裏預感到父母的分離,恐懼慌張,在床上躺得僵直,卻連哭都不敢哭。”

……那時,流衣也不過是七歲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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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悄悄從門縫裏溜進去,拿一個蘋果失慌失措地去放在他床頭櫃上,一路上也不知道磕碰了多少東西,末了發現他看着你,就站在那裏不管不顧地哇哇大哭。流衣怎麽安撫你也沒用,最後他也哭了,你抽抽噎噎地站在那裏,把他為了安撫而塞還你的蘋果啃得幹幹淨淨。”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記憶裏一片空白。已經全然不記得,這些是專屬于流衣的往事。

“那個時候,我好羨慕流衣。”莊衍幫我斟上新茶,目光坦然。“流衣他一直都可以期盼你的出現。”

是真的嗎?想問卻不敢問。對于颠覆了他整個人生的事,流衣可以遺忘還是原諒呢?真的期待着這樣的我再次出現?而且……真的喜歡?

“我也無數次想過那時的事,如果那時的收養成為事實,可能流衣會願意把你交給我也不一定。但是最後,偏偏流衣只有你了,也難怪他不肯放手。”

“流衣!流衣!”多年前那個北京的暗沉夜晚,我緊緊抱住流衣,胸口痛不可遏。

我喜歡你。心髒的每個跳動都在說,我喜歡你。

流衣什麽也沒有說,他俯下身來,生平第一次的親吻象一個封印,把我所有想說出來的喜歡都封印在血脈裏,以至于之後任何時候一想到流衣,都覺得疼。

我愛你。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裏面,最愛流衣了,就算流衣不愛我也都無所謂,但是流衣愛我,他只是不說。

伸到我面前來的手絹大而方正,邊上有細碎的藍色花瓣,中間是素淨的淺藍,天空一樣的顏色。用它吸去眼睛裏的潮氣,我試圖把它摺成蘭花。

“即使不是為了你,我也羨慕流衣曾經羨慕到嫉妒的地步。高二的時候那次生物奧賽,校內初選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一定不會過,吓得渾身發抖,怎麽也不敢踏入考場,但是最後卻得到了複賽的機會。後來是蕭松寒告訴我,流衣在那次考試結束後去見了主任,他把我們平時做過的練習卷拿去給主任看,說我平時的正确率要比他的高,而且那次考試流衣的分數實在很高,主任就給了我多一次機會。”莊衍轉頭看我的時候微微笑了,側臉看上去有一點象流衣,“流衣從來沒跟你講過吧,他明白我絕對不想讓你知道。”

流衣他,在我面前唯一一次提到莊衍,是莊衍父母去世的時候,對于為不知道怎麽說安慰的話而苦惱的我,他只簡短地說:“莊衍的事你不要問他。”流衣是足謂忠誠的朋友,也因此得到對他忠誠的好友,對此我從未懷疑。

“那次方流衣在北京病發,我曾經暗自發過誓,如果他可以活下來,我就永遠不再接近你。”莊衍語調平淡地說,“偶爾也想過,他的病說不定真的治不好了。卻還是要努力克服才不會為此高興。對我來說方流衣是最重要的朋友,他也很重視我沒錯,可我們畢竟也都是會有私心的人。”

那又有什麽呢?有私心,有野心,貪欲,甚至殘忍,我們每個人都沒有不同。莊衍,我又何嘗不是一邊依賴着你一邊和你維持着流衣為界的鴻溝。甚至連拒絕你,也只不過因為你太知道我,太知道流衣,太知道我是如何地愛着流衣。我害怕将來有一天沒有辦法幸福的話,連流衣也會被怨怪曾經存在過。

沒有任何通知,我大概也很早地明了了流衣的離去,啊,一定是弄錯了。就這麽自我安慰地一直想一直想,一直等一直等,消息也沒有來,任何消息都不來,沒有好的也沒有壞的,天是冷得厲害,風和景物都是一片灰白。

最後想也想累了,就連想也不想了,只是不說話,不笑,不思考,坐車常常坐到終點也記不得下,習慣在窗臺上一趴一天,卻不知道看到些什麽,晚上躺在床上,閉眼和睜眼也都是一樣,并不做夢,然而也不失眠。

一天跟一年沒有區別,一年跟一天也沒有區別,那是我最痛苦又最不痛苦的一年,因為我完全沒有痛苦的概念。直到某一天的街角,我與方流袖不期而遇。

莊衍,你大概永遠不知道我曾經度過那樣的歲月,就好象我也不會明白你有面臨過怎樣的掙紮。

“流衣那時說按照計算,醫藥費他大概是賺夠了,而且他的心髒恐怕也不能再等下去。我知道他想要我陪他去,他也知道我會答應。蕭松寒和我都拿了簽證,不過蕭松寒家裏有事中途回了家,最後的半個月,只有我在他身邊。”

我緩慢地呼吸,有一瞬間覺得好象遇到了熟悉的空氣,它是不是多少年前曾經路過過流衣的肺裏。

“手術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六十多。他說這幾率很高了,我那時也覺得是這樣沒錯。方流衣能吃能睡,完全不象個病人,我也不太把他當病人看。他帶了兩本德文字典和一本人間詞話,檢查的間隙和睡前還會翻翻書。”

閉上眼睛我就站在錄象裏早看熟悉了的病室裏,消毒水的味道都仿佛聞得到。夕照在流衣長長了的頭發上鍍上金光,他的手指翻動書頁的聲音我似乎都能一一感受。

“到了手術的前幾天,流衣卻突然緊張了起來。”莊衍接着說下去,陷入回憶的表情略微松動成一個微笑,“方流衣居然也會害怕。然後他似乎準備寫一封信給你——以防萬一他不能撐過手術。”

可是……我什麽也沒有得到。我擡頭望莊衍,他了然地點頭。

“那幾天裏他一直在寫,前後總寫了有幾十封,不過最後臨手術前,他把信都收集起來毀掉了。”

“為什麽?”我問了兩次,才發現自己是問過了。

“我不知道。寫信和毀信他都沒有跟我解釋過,我只不過是在那裏,所以知道而已。流衣寫了很多草稿,我記得有封信裏有提到第一次見你的事,還有一張紙上只寫了幾句,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不過那首詩我記得很清楚——往事悠悠從細數……是王國維寫的那幾句。”莊衍在冷風裏輕聲咳嗽,略往上浮的視線仿佛沉浸在回憶中,“信我看過很多,卻只記得這些了。”

“為什麽……”我喃喃地說着,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隆冬的冷風裏流了滿額汗水。

“流衣曾經跟我說,除非他死了,才會把你讓給我。不過在手術之前那段日子,他幾乎不提起你。他給你寄錄象帶,打電話,寫信,我都在左近,但從來連和你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他這樣做對我也可以算是榮譽吧,我是很清楚的,只要他活着,我根本連做情敵的可能都沒有。”莊衍勉強的笑意轉瞬即逝,“他的手術并不算失敗,醫生原本就說過有動第二次手術的可能,但流衣出手術室後一直沒有醒,兩天以後停止了呼吸。”

眼淚迸流出來的時候,鼻塞讓我開始用嘴呼吸,肺裏的空氣冷得象冰一樣,髒器麻木得沒有知覺,只有心髒隆隆地在耳邊跳得極響。

莊衍輕微地傾身向我,“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親口跟你說他的死訊。到了他死以後我才明白,我寧願你和流衣在一起,只要他能活着。那兩年裏,我完全不敢跟你聯系。所以,連最重要的話也沒有告訴你……甚至想永遠都不告訴你。”

我張着嘴流淚,感覺呼吸中嗆進淚涕,卻連咳嗽都不敢地保持着安靜,聽莊衍說下去。

“流衣接受麻醉前,我也還在他身邊……”

流衣流衣流衣流衣流衣……

躺在白床單上的流衣,穿着條紋手術服的流衣,馬上要接受生死考驗的流衣,依然微笑的流衣……

流衣流衣流衣流衣流衣……

“如果萬一那樣的話,替我告訴她。”依然依然微笑的流衣……

“我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但還是努力到了最後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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