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紡織工們從早上六點鐘開始工作,一直站到晚上九點,期間只能停下吃個午飯,剩下的時間全盯着車床接線頭,這是一項非常枯燥的工作,而且始終彎着腰,所以非常疲勞。

廠房非常悶熱,因為不允許開窗,這樣可以防止風把屋子裏的棉絮吹到外面,從而造成浪費,這造成了悶熱的屋內到處是細小的棉絮。工廠的牆壁上貼着一行大字——‘禁火’,前幾天有一家紡織廠才發生了火災,當時引發了大爆炸,炸死了十來個紡織工,剩下的人全都燒傷了,似乎在紡織廠裏面點火就很容易引發爆炸,但是沒人知道為什麽。

我在紡織車間裏只呆了一會兒就口幹舌燥,仿佛鼻腔裏沾滿了棉絮一樣,真不知道那些天天在裏面工作的人怎麽受的了。持續工作了六個小時之後,中午十二點,工廠的鈴聲準時搖響,工人們可以用午飯了,雖然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

沒有專門用餐的地方,大家都是領了食物,在廠房外吃。負責分發食物的是個很胖的女人,每個人拿一個碗,然後在這裏排隊領食物。每個人可以分到一小塊面包,以及一碗稀薄的粥,面包似乎是混了木屑的,所以呈現一種棕黃的顏色,米湯裏有黑色的渣滓,而且似乎是陳年的舊米,已經生蟲了,所以你會發現粥的表面漂浮着一層細小的白蟲子。但是沒人把這些放在心上,工人大口大口吞咽着,饑餓的時候能吃上飯就很好了。前世時我有過更糟糕的日子,甚至吃過老鼠肉。

這裏工人基本都很年輕,最小的孩子大約只有六七歲,有些人看上滿頭白發,但實際上他們最多只有三十幾歲,常年辛苦的勞作使他們看上去很蒼老。

我坐在安妮身邊跟她聊天,她興致勃勃的談論着鄰居家小孩的事情,壓根不提昨晚發生的事情。我沒有想到安妮會嫁給一個那樣暴戾的男子,她是一個好姑娘,值得最好的男人。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的?我怎麽從未聽你提到過?”我還是開口問了。

安妮無奈的聳聳肩:“你知道的,女仆不可以有情人,我和安德烈很早就認識了,只是之前沒有結婚而已。”

然後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別這樣親愛的,安德烈是個好人,他只是遇不到了不開心的事情。”

也許她真的很愛他,所以她說着丈夫名字的時候,總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後來我才知道,安德烈是一名畫家,他少年時代很有天賦,他的畫作曾被一位富商以高價買走,他的父母想讓兒子出人頭地,于是花了很多錢把兒子送去了藝術學院。可惜長大後,他的畫作一直不被人們看好,到後來幾乎一副也賣不出去。

安妮和他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兩個人也有過柔情蜜意的日子,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安德烈的畫作一直賣不出去,他又不肯從事別的職業,一直被安妮供養,于是脾氣就越來越壞。可是安妮一直相信他會成功,所以從未離開他。

“其實我對現狀很滿意,起碼我還有份工作,你知道莫蒙莊園辭退的仆人,很多都失業找不到工作。”安妮嘆息道:“對了,你還記得賽琳娜管家嗎?”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當然,她還好嗎?”

“不知道,只是聽說她去了北方,因為她離開莫蒙莊園後過的很不好。你知道她當了一輩子的管家,可是離開莊園後卻只能當女仆了,她是受過教育的女性,新的主人卻把她當粗使婆子使喚,真可憐,一輩子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只好離開王都,去了偏僻的北方,起碼在那裏還能找到女管家的工作。” 安妮說。

我不知不覺收緊了手臂,一種名為慚愧的情緒在心底裏升起。我報複子爵一家的時候根本不把賽琳娜管家放在心上,因為她前世時逼迫我去照顧生了天花的男爵,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根本就是逼我去死。所以盡管她這輩子非常信任我,我仍然因為她前世的所作所為怨恨她,可是現在想來,她因為我離開了奮鬥一生的地方,甚至根本不知道是我在背後算計她,我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卑弊到難以啓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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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幾位衣着得體的先生簇擁着走了過來。工人們匆匆站起身來,向工廠走去。

安妮低聲催促我:“廠主和他的狗腿子來了,我們趕快回去工作吧,否則他們要罵我們偷懶了,即使不開除也會扣工錢。”

我看到了把我招進工廠的大胡子,他叫馬丁,是這裏的總管事。他一路跟随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先生,與他平時耀武揚威的樣子不同,他一直彎着腰,一臉讨好陪笑的模樣。

可是開工後沒多久,我忽然聽到了一聲慘叫,緊接着就傳來了工人們的驚呼聲,一個女人從廠房裏跑出來,邊跑邊喊:“救命啊!上帝,有個孩子,被卷進渦輪裏了!”

所有人都往廠房跑去,我也跟随着衆人過去。可是剛一進去就吓了一跳,有一個小男孩正挂在牽動紡織系運作的巨大渦輪上,血液順着生了鏽的鐵質齒輪緩緩流下,他的手臂被絞進了齒輪裏。

紡織機已經被迅速關閉了,可是孩子還挂在巨大的渦輪上,他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非常瘦小,臉蛋上有很多雀斑。他一直在劇烈的慘叫着,到現在已經承受不住那劇烈的疼痛,所以昏了過去,原本就很蒼白的臉上變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許多人包圍着他,個個都吓得面無人色,我聽到有人在默念上帝。

“發生了什麽事!” 幾個人擠了進來,竟然是年輕的工廠主和管事馬丁。

“我不是警告過你們嗎?要離渦輪遠一些,你們這些蠢貨!” 馬丁驚慌失措地說。

工廠裏有七八個堅挺的大渦輪,每一個渦輪都有上千公斤重,如果一不小心被絞進了衣服,那麽整個人說不定都會被卷進去,可是工廠卻沒有安裝任何的安全措施。

孩子被放下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整只手臂都被碾碎了,血肉模糊的一片,白色的碎骨戳破皮肉露出來,使人觸目驚心。

“你們楞着幹什麽?還不快去請醫生!” 倒是那位年輕的工廠主發話了。

工廠主姓加百列,他是個20歲出頭的年輕小夥子,剛剛從父親手裏接管了家族的産業,看上去還非常稚嫩。他個頭不高,但是身體非常壯實,有一頭卷卷的黑發,眼睛非常靈活,而且他打扮的非常富貴。說他富貴是因為他的衣着非常華麗,而且還帶着銀色的卷發,看上去就像過去那些貴族紳士的打扮。但事實上,上流社會已經不再穿這些花裏胡哨仿佛小醜一樣的衣服了,王都的貴族們從開始崇尚簡潔的裝扮,反倒是一些地位低的人,比如說仆人才會打扮成這樣。

顯然他沒有打聽清楚最流行的時尚,如果不是別人告訴我他是這裏的工廠主,我根本想不到他是這座工廠的主人,因為在現在的貴族圈裏,如果哪位紳士打扮成這樣出現在宴會上,一定會成為當天最大的笑柄。

大胡子馬丁急忙去找醫生了,他邊往外跑邊朝工人們喊:“這裏沒你們的事情,都去幹活幹活!”

我發現那個孩子還在流血,他的衣服幾乎都被血浸透了,地上黏呼呼的,血紅一片,而且血液還在不斷的湧出。我急忙走過去,幫忙按住了孩子手臂上的一條血管,我聽男爵說過,如果有人受了重傷還血流不止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壓住傷口,果真血液不再那麽洶湧了。

加百列先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非常面生,是新來的嗎?”

我回答他:“是的先生,我是剛來的記錄員。”

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沒過多久,大胡子就帶着一個人匆匆走了進來。

我擡頭一看,卻愣在了當場。來人是一位50歲出頭的老者,他頭發花白,但是精神矍铄,脊背挺直,雙目炯炯有神,你依然可以從他的面容中看出他年輕時俊美的模樣。

老醫生奔過來跪在地上,只看了孩子一眼,就打開了他随身攜帶的箱子,取出一條皮繩系在孩子的手臂上。他注意到我一直用手按着孩子的手臂,于是贊賞的點點頭:“是誰教你這麽做的?”

“是我以前的主人,他說這樣可以防止大量出血。”我回答說。

老醫生朝我點點頭:“你做的很好,沒有讓血流得太多,所以保住了這孩子的一條命。”

他的褒獎讓我激動得紅了臉,我沒有想到居然會再次見到他,我前世時的救命恩人。

他不但免費給我治病,還送給我吃的,可是我為了躲避警察們的拘捕,一聲不響就離開了,我甚至沒有問過他的名字。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這位先生看人的時候總是那麽溫和,充滿慈愛,他是那種會對陌生人付出溫情,卻不收取任何回報的好人。

“這個孩子需要立刻截肢。” 醫生說:“幫我把他擡到一個幹淨的地方去。”

“去我的辦公室吧,那裏很幹淨。”加百列先生說。

孩子被擡進了辦公室,醫生把所有不相幹的人都趕了出去,不許別人圍觀他做手術。

我擦擦滿手的鮮血準備離開,加百列先生卻忽然開口問我:“你當過醫生的男仆嗎?”

“沒有先生。”我搖搖頭說:“我以前的主人是一位男爵。”

“男爵?”加百列先生好奇的問:“既然如此,為什麽不繼續做男仆呢?怎麽會來到我的工廠裏?”

我随口胡扯道:“主人把我趕走了,也沒有給我寫過介紹信。”

“是嗎?我看你一定是個愛偷懶耍滑的家夥。”他笑着說:“你過去的主人叫什麽名字?是哪位男爵?”

“哦……”我挑了挑眉說:“他已經非常落魄了,請恕我不便透露他的名字,這有辱一位先生的尊嚴,你知道現在很多落魄貴族都雇不起仆人了。”

我貶低貴族的這些話取悅了這位商人暴發戶,他哈哈大笑道:“你說的沒錯,給這些落魄貴族當仆人說不定還收不到工錢呢,在我的工廠裏好好工作,幹得好了也一樣會有個好前程。”

這位先生倒是非常的爽快,不似那些矯揉造作的貴族,我誠心誠意地向他彎腰行了個禮,誰知我一起身就看到了這位先生亮晶晶的小眼睛。

他激動地說:“你彎腰行禮的姿勢很漂亮呀,介不介意教教我?”

作者有話要說:主角不會當醫生,也不會當大商人,因為标題叫《紳士的仆人》嘛,大家都懂的。

我寫這一章主要是為了引出這位老醫生,如果我還開第三部紳士的話,這個老頭就是主角,我想既然寫了,幹脆寫個紳士三部曲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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