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十二月的某一天,加百列先生忽然對我說:“過幾天我要招待一位貴客,他是個貴族,想做棉花貿易。附近棉花紡織行的廠主都想跟他合作。我邀請了他,他答應過來做客,順便看看我們的工廠。”

加百列先生的表情相當嚴肅:“你明白嗎?這不是普通的邀請,要用最高規格設宴招待他,不管花多少錢都無所謂。”

像這樣鄭重的吩咐,倒是讓我緊張了起來。

“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有什麽特殊要求嗎?”我問他。

加百列先生皺着眉頭,在屋裏子踱步:“你知道他們那些貴族都眼高于頂,尤其是身上有爵位的家夥,他們管我們叫彈棉花的,不管我們多麽富有,卻從不把我們當人看……這是一個天大的機會,我壓根沒想到他會接受我的邀請,所以一定要抓住。”

加百列先生是個說幹就幹的人,從那天起他天天過問宴請的籌備工作。看來他的确很重視這個客人,甚至一有空就對着書本背誦一些文绉绉的語段,又找了各種報紙來突擊,生怕對着這位貴族紳士會無話可說。

我趁着出門辦事的時候找到了安妮,她看上去很不好,面容越來越憔悴了。

“安德烈怎麽說?”我問她。

安妮搖搖頭:“他什麽也沒說,他回到家就喝酒,然後倒頭睡覺,醒了再去蘋果巷。”

我與她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安妮默默地哭了起來:“我該怎麽辦?他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窮人夫妻之間沒有離婚的說法,那是只有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才流行的玩意兒,如果一個女人不想跟一個男人過下去了,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逃走,逃的遠遠的,永遠也別讓這個男人找到。

“你沒有想過離開他嗎?”我問道。

安妮淚眼婆娑的說:“我不會離開他的,我愛他。”

“那麽他愛你嗎?”

安妮望着我,半天沒有回答,最後卻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當然愛我,我知道。”

我嘆了口氣說:“我想也許我能幫你,我準備做點兒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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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麽?”她問我。

“我們散散步吧,邊走邊說。”我提議道。

深秋的王都非常蒼涼,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桠被薄霧籠罩。這裏的街道都是泥土小路,小路兩邊是長滿了青苔的緩坡,綠一塊黃一塊,非常難看。我和安妮緩緩行走着,我向她說出了我的打算。

“我想做殘品蕾絲的買賣。”我沉吟了一下說:“事實上我已經考慮了很久,也做過不少調查。很多布料商經常來加百列先生的工廠,我從他們口中套了不少話,殘次品擺在店裏不好賣,體面的夫人小姐很在意這些細節,所以有不少積壓。”

“五米長的蕾絲邊算作一盒,如果放在商店裏,基本都是二十先令每盒。但是工廠裏積壓了很多殘品蕾絲,如果我們上門推銷,也許可以把價錢定的低一點。我們直接從加百列先生的工廠裏取樣品,讓客人們随意挑選,也許并不如商店裏的花樣齊全,但是我們的價錢更合理,而且我們是上門推銷。”我說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們可以從加百列先生的廠裏購買布料嗎?”安妮疑惑地問:“我們根本沒有本錢,而且加百列先生的客源都是固定的貨商,我們只是他的工人和仆人。”

“這你不用擔心。”我說:“我說通了馬丁,他會幫我們供貨,但是我們要分給他一部分利潤。至于本錢,我們壓根不需要本錢,你瞧,我們不是要開店,我們只是推銷,先賣了貨再補上錢。”

“可是他們會買嗎?”安妮不太自信地問。

“我們賣的都是低檔蕾絲,專門賣給那些不可以外出的女仆,她們沒有錢買昂貴的布料,但是可以買便宜的蕾絲裝飾衣物。”我說:“我們的賺頭很小,但應該會有盈利。再說我們只是試試,即使不盈利我們也不虧本。”

“你需要我做什麽嗎?”安妮問。

“是的,我需要你從工廠裏辭職,我會把你安排到加百列先生的府上當女仆。”我點點頭說:“我們都在子爵家中當過仆人,你和我都清楚,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敲那些有錢人家的房門的,我們得有點兒倚仗。”

“你的意思是?”安妮迷惑的望着我。

“我們要把自己打扮的體面一點,假裝我們是大商店的雇工,我是男仆,你是女仆。我有一套體面的男仆衣服,應該可以唬唬人。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假裝自己很專業,你我都清楚有錢人家的仆人是什麽德性,跟他們的主人一樣,沒什麽錢,但是眼光很高,喜歡挑三揀四,所以我們要假裝很有倚仗。”

“可這樣不是在騙人嗎?”安妮猶豫的說。

“我們賣東西,他們買東西,公平交易,又怎麽會是在騙人?”我說:“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好,等我們賺了足夠的錢後,就不再做了。”

安妮是個虔誠的教徒,認為說謊話會下地獄,所以她顯得非常猶豫。但她終究還是點了頭,因為她現在別無選擇,她必須賺錢償還銀行的貸款。

為了我們的生意,我和安妮準備了很久,甚至為此排演過對話,安妮每天都對上帝忏悔,因為她覺得自己滿口謊話。

我想這就是我和安妮本質的不同,對我而言,謊話可以随口就來。

于是我們安排了第一次上門推銷,作為加百列先生的管家,我的時間比較自由,我說要帶安妮出去逛逛市場,看看招待客人用的食材。實際上我和她去工廠領來了幾種低檔蕾絲,然後前往了富人們的居住區。

我們打扮成了自己所能見的最體面的樣子,我甚至還洗了澡,擦了香水和白粉。然後我佩戴上了我最貴重的財産,男爵大人送給我的黃金胸針。鏡子中,我俨然是一位體面的成衣店裁縫了。

我們敲響了一位勳爵家的大門,守門的男仆好奇地看着我們。

“先生您好。”我以最标準的姿勢向他行禮:“我們是路易斯裁縫店的雇員,我們的店主為了拓寬生意,讓雇員來上門推銷,我們這裏有最新式的蕾絲花邊,物美價廉,不知道貴府的女仆有沒有興趣看看?”

“哦。”男仆略顯驚訝:“你們想賣給女仆,不是要賣給夫人和小姐們嗎?”

“不瞞您說,這些都是低檔蕾絲,是我們商店推出的大路貨色。” 我把蕾絲拿出來展示給男仆看:“您可以先去問一下,如果貴府的女仆感興趣,我們可以讓她們挑選一下。如果您不方便,我們現在就離開,打擾您的寶貴時間了。”

“呃……”男仆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說:“好吧,你們可以進來。我想我們這兒的姑娘會感興趣的,她們一年到頭都沒有辦法離開這幢屋子。對了,你們只有蕾絲嗎?有沒有便宜的綢緞或者是細棉布?我需要買一些,商店裏的東西都太貴了。”

我和安妮體面的裝扮給我們加了不少分,一般情況下仆人是不會這麽輕易放人進屋的。而且我們并沒有表現的很急迫,裝模作樣的态度讓我們看上去十分可信。

果然我們的東西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看來大家都喜歡便宜貨,盡管這些東西是殘次品,可到底是蕾絲,是有錢人專享的奢侈品。對于整天伺候有錢人的女仆來說,即使不能光明正大的穿在身上,也可以偷偷在卧室裏做一兩條好裙子,有機會也可以穿出門去,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有一個女仆甚至驚喜地喊:“天啊,太漂亮了,這個花樣跟小姐用的一模一樣。

我們的東西被搶購一空,沒有買到的人追悔不疊,問我們還有沒有,如果有的話,一定要再次上門。

離開的時候,安妮高興的語無倫次:“天啊,沒想到這麽容易,扣除掉本錢,還有給馬丁的錢,我們一共賺了三先令,都快趕上我一個月的工錢了。”

“如果今後都能這麽順利,我們很快就能賺夠五十鎊。” 我微笑着說。

“歐文,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就快絕望了,你救了我。”安妮感激的望着我,然後她取出兩先令塞到我的口袋裏。

“你這是幹什麽?”我急忙推拒:“不需要跟我客氣,我知道你很需要錢。”

“歐文你聽我說。”安妮認真的看着我:“你已經幫我太多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但我不可以仗着你的好心占你的便宜,我的良心不允許我這麽做。我,我是安德烈的妻子,這一輩子都是,我愛他,所以不會再愛上其他男人,請讓我面對你的時候不那麽愧疚,所以請你一定不要拒絕。”

“不,你誤會了,我對你并沒有……”我焦急地解釋道:“我做這些不是對你……或者有所求,你懂嗎?”

安妮卻顯得更感動了,她點點頭說:“我明白,謝謝你,再次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我頭疼地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

“你真的誤會了,其實,我……我有喜歡的人。”我尴尬的說。

安妮卻只是笑,她一點也不相信我說的。

“是真的,我……我愛上了一個身份很高貴的人。”我把胸前的胸針摘下來遞給安妮:“這是那個人送給我的,我們這種人可買不起這種東西。”

安妮捧着那枚胸針,一臉驚訝:“這是黃金嗎?”

“是的。”我點點頭,然後跟她開玩笑:“我不應該收下這種貴重物品的……不過,我就是見錢眼開。”

安妮卻搖搖頭,她真誠的望着我:“她愛你嗎?”

安妮以為我喜歡的人是個女人,當然每個人都會這麽認為。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是的,她愛我……可惜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我做錯了很多事……她……她也許已經不再愛我了……”

安妮什麽話也沒說,她只是伸出手臂擁抱了我一下。

“別難過歐文。”她說:“我明白的,很多人勸我離開安德烈,可是我沒有辦法離開他,因為我愛他,我知道他也愛我,他只是迷失了自己。愛情是最說不清的東西,我們都一樣。”

這天我們用賺來的錢去酒館喝了啤酒,吃了豬肉香腸,還對未來的生意做了展望,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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