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蕭婪再醒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屋裏關着燈,窗簾遮光,只隐約看到殘陽可以判斷時間。

屋裏就他一個人,沒開空調,空氣微微有些涼。

如果不是胳膊上包紮好的紗布,蕭婪幾乎都懷疑自己是做夢的時候夢到顧冬和的吧。

蕭婪撐着床板坐起來,動作很慢,但還是牽扯到了傷口,他恍若未覺的坐着,低着頭,手搭在身前。

顧冬和推門進來看到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下。

“蕭婪?”

蕭婪側過頭看他,逆着光,顧冬和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走到床邊坐下,近乎小心翼翼的看着蕭婪。

“……你怎麽來了。”

蕭婪太久沒說話,一開口嗓音幹澀,聲音沙啞的幾乎不能聽。

“我給你倒杯水。”

顧冬和沒有回答他,起身去廚房倒了水端過來,蕭婪想接過,被拒絕了,只得就着顧冬和的手喝完了水。

“你給宋栎打電話講那些話,我怎麽放心?”

蕭婪沒有說話,移開視線不看他。

“為什麽不打給我?”

蕭婪猛地睜大眼,顧冬和盯着他,注意着他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每一個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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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婪,你看着我。”

蕭婪迅速瞟他一眼又移開,像是強迫自己在忍耐着什麽,。

“你別看我。”

蕭婪受不了一樣閉上眼睛。

顧冬和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他拼命想藏起來的過去,他拼命想忘記的灰色記憶。

他都知道了。

蕭婪覺得自己像是脫光了任人打量,和曾經一樣,羞恥感漫過心頭,将他淹沒。

“你別看我……”

他能感受到顧冬和灼熱的目光,讓他幾乎要崩潰。

不要看我啊。

“蕭婪!看着我!”

顧冬和喝道,他扶住蕭婪的雙肩,強迫他擡頭。

“都過去了,我不在乎。”

“我不信。”

顧冬和與他對視,直直看進他眼裏。

一眼可見,恐懼,痛苦,卑微。

“我知道你父親是同性戀,我知道他與你母親結婚是騙婚,我知道他離婚後和一個男人一起生活,我知道你在學校被看不起,我知道你被送治療同性戀,我知道她後來因為車禍去世,我知道你去看心理醫生,我知道你交過很多男友,我知道你和林素的事情。”

顧冬和死死盯着他企圖躲避的眼神,每一個字都清晰的傳入他耳朵裏。

當說到治療的時候,蕭婪猛地擡頭,雙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眼裏滿是乞求和悲傷,顫抖着嘴唇像是想要說什麽。

求你不要說了。

不要說了……求你。

但是顧冬和沒有給他機會,近乎殘忍的往下說去。

目光堅定中閃過不忍。

他何嘗不心疼。

但是他要說,他要告訴蕭婪,他都知道。

“這些我都知道,”捏着蕭婪的肩,看着眼前這人臉色蒼白,顧冬和聲音也出現了一絲顫抖,“但是蕭婪,我愛你。”

“這不能改變。”

什麽都不能阻止,什麽都不能改變。

我愛你。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像一顆植物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便生長的一發不可收拾,喜歡變成了愛,也不再滿足只是遠遠地觀望。

“蕭婪,你可以不回應我,但是不要推遠我。”

“不要說我不愛你。”

“好不好?”

顧冬和說完便停下來,定定的看着蕭婪,看着他紅了眼眶,握着他手臂的手開始不穩。

“不值得……顧冬和,我不值得。”

蕭婪聲音微弱,夾雜着哭腔。

“值得。”

顧冬和環抱住他,在他耳邊說。

極致的溫柔和确定。

蕭婪再也繃不住了,揪着顧冬和的衣服,将頭靠在他肩上。

從小聲的抽泣,逐漸成了嚎啕大哭。

顧冬和任他肆意的大聲哭喊着,用力拍打着自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釋放發洩。

不反抗,只将他顫抖的身體摟的更緊。

緊的像是恨不得揉進自己身體裏。

蕭婪哭的及其難受,壓抑了十多年的情緒突然爆發,來勢洶洶,不給人留一點餘地。

他大聲的哭喊,絲毫不顧形象的尖叫。

所有的委屈,煎熬,忍耐,不甘,都噴薄而出。

麻木的內心終于裂開了縫,一陣陣的難受從心髒開始,沿着神經、血脈,流向全身。

忍不住,忍不住想哭,忍不住難受。

像個被搶走了糖果的孩子,放聲大哭,哭的慘烈。

顧冬和像安撫懷裏受傷委屈的小獸一樣,溫柔的拍打着他的背。

直到哭聲減弱,蕭婪喊累了,閉上眼睛默默流着眼淚。

顧冬和輕輕松開,去看他的臉,蕭婪把頭壓得更低,不讓他看。

“讓我看看,”顧冬和哄着,輕輕捏住他下巴,“別流眼淚了,對眼睛不好。”

曾經那個女人跟他說過,同性戀不好,說過你這樣不好,你那樣不好,但沒跟他說,別哭了,對眼睛不好。

她說的永遠都是,就知道哭嗎?你是廢物嗎?

小孩子需要自己站起來,但是也需要溫暖的懷抱。

蕭婪不是小孩子,但他依舊渴望擁抱。

似乎從小學開始,再也沒有擁抱過任何人,床伴都是床上各取所需,床下形同陌路,就算是林素,也沒有真正純粹的擁抱過。

他扭頭避開顧冬和的手,緊緊的抱着他,像是抱住救命的稻草。

那麽用力,那麽害怕失去。

顧冬和無法,張開胳膊回抱他,感受着脖頸側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溫熱的眼淚滑進衣領。

“沒事的,都沒事的。”

他輕聲安撫,突然覺得心中隐隐有些空落落的。

他到底該怎麽做?

“小的時候,其實我父親母親對我很好。”

沒想到蕭婪會開口,顧冬和很意外,也有些開心,但他不知道蕭婪的情緒穩定到了什麽程度,只小心翼翼的應了一句“嗯”。

“但是我媽媽發現了……”蕭婪深吸一口氣,咬着牙說,“我爸爸和一個男人,接吻。”

“不是她看到的,是小區裏的一個老太婆,她告訴了我媽媽,和所有人。”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蕭婪頓了一下,似乎極力讓自己穩定下來,顧冬和順了順他的背。

“他們離婚了,他去找那個男人,丢下我……本來沒事的。”蕭婪手臂收緊了幾分。

“小心手臂,疼。”

顧冬和小聲的說,蕭婪沒管,繼續說自己這些從來不敢說的事情。

“但是當時是初中,傳到了學校裏,好多人,都知道了。”

“他們,他們……”蕭婪聲音顫抖,幾乎講不下去,他死死咬着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們放學,叫我到教學樓的角落,打我,罵我是同性戀的兒子。”

“然後他們脫了褲子,又來,脫我的……我不能、不能,”蕭婪小聲嗚咽着,痛苦的揪住顧冬和的衣服,開始有些語無倫次,“但是他們好多人,我反抗了,我反抗他們了……”

他看不見的地方,顧冬和死死咬着牙關,忍住了內心的酸痛,忍不住眼眶發紅。這些他聽林素講過,但是聽到蕭婪親口講出這些,卻是更加猛烈的憤怒和心痛。

“然後他們告訴了很多人,說我、我在床上……”蕭婪極力去穩定自己的情緒,但是痛苦的記憶讓他喘不過氣。

“我媽媽不知道怎麽知道了。”

“以前她只是打我罵我,但是還會對我好。”

“她第一次用那種眼神看我。”

“像看一堆……垃圾。”

顧冬和深呼吸,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他還要安撫蕭婪,他不能失控。

“然後她送我去了一個地方。”蕭婪聲音裏透着絕望和恐懼,身體開始冒冷汗,胃裏有些翻滾的難受

“去……戒同所。”

“他們,他們用電擊……”

蕭婪感覺眼前天旋地轉,喉嚨梗塞,呼吸不暢。

“我、我反抗,被……嘔!”

一陣惡心,他猛地推開顧冬和。

“蕭婪!”

顧冬和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全身都緊繃着,緊張的叫他。

蕭婪軟軟的靠在他懷裏,被生理反應折騰的沒有一絲力氣,渾身被汗水打濕,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雙目赤紅,面色蒼白,臉上眼淚和汗水混雜。

“我跟她說,我要出去,要麽就讓我去死。”

已經沒什麽力氣說話,只能用氣音斷斷續續的說着。

“別說了,別說了。”

顧冬和用力閉了閉眼睛,心髒發了狠的痛。

“她不同意,但我還是出來。”

“我吃了一整罐安眠藥,我割腕,拿腦袋往牆上撞,最後我到樓頂,我想跳樓。”

“我終于出來了。”

蕭婪說到後面幾乎沒聲了,顧冬和只緊緊抱着他。

眼淚滴在蕭婪的衣服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顧冬和再也沒法忍住。

為什麽。

蕭婪一定要經受這些?

顧冬和想要問,但是他無處詢問。

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無力。

第一次那麽痛恨,這個藏污納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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