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複生

寧綏坐在樹上,一只腳踩在屁股底下的樹枝上,另一只腳懸空往下落。

他的右手搭在支起來的那條腿的膝蓋上,微微垂着。

但若是仔細瞧去,就會發現原本應該垂的更低的中指擡了點,顯得這個姿勢有些不自然。

不過更不自然的是他。

因為寧綏已經在這坐了大半個時辰,始終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直至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啊!寧哥!你怎麽在這放了線?!”

寧綏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只微微蜷曲了一下中指,還不等手裏的提線收回來,就又伸直了中指。

随後他便感覺到自己放出去的那根提線捆住了什麽,過了一會,緊繃的提線松懈了下來,他也扶着樹幹站起來慢慢的收回自己的提線。

陳寡用他在小市場批發的破爛木盒回收了那作亂的精怪回來找他家寧哥時,瞧見的一幕差點讓他魂都沒了。

寧綏就站在樹枝上,垂眸瞧着自己的手,慢慢的轉着自己的提線。

他着了一身玄衣,黑色的外袍被夜風吹的微揚,幾乎要同這片夜色融為一體。

只是他左手袖子上遍布的金色經文又叫陳寡微微定神。

寧綏很瘦。

他不是那種瘦骨嶙峋的瘦法。

而是消瘦的宛若刀鋒,一眼瞧去就不好相與。

偏生他身形單薄,還常常散着發,又跟個啞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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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寡還記着他同寧綏第一次見面那日。

那日恰逢清明,細雨綿連。

這日常有怨鬼出來作亂,故而便是白日,也鮮少有人出門。

寧綏就是在這樣的陰雨天冷着臉走到客棧面前。

他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人像是從河裏撈出來的,憔悴消瘦而又瘆人。

比他們瞧過的任何一只鬼還要像鬼,更準确點來說像是來索命的黑無常。

若不是當時小二眼尖瞧見了他右手胡亂纏着的提線,怕是一場世紀大戰随時展開。

雖說他也打不過寧綏。

陳寡在心裏小聲道。

他還記得當時寧綏問了個很古怪的問題。

他答了,然後寧綏露出了他們認識這半年以來他見過的除了那張棺材臉以外的別的表情——他皺了下眉。

之後就再沒別的神色,就連話都是過了半月,客棧掌櫃讪讪表示他賒賬過多,他才開口問了句有活計沒,于是他倆就組了個搭檔去打精怪賺點錢。

陳寡是為了吃。

他是為了找地方落腳。

偏偏還不願意入玄門去混個吃喝住。

奇奇怪怪。

“寧哥!”陳寡見他還在慢條斯理的收線,只能仰着脖子喊他:“這夜深露重的,咱就先不耍這個帥了!你快些下來!”

寧綏沒動,恰好此時天空中的積雲散了點,一輪彎月在夜空中現了形,朦胧的月光落在了寧綏身上。

他微垂着眉眼,漆黑的眼眸深邃的比什麽都要濃,沒有絲毫的波瀾。

清冷的月光底下,他的手指修長而又消瘦,就像他的提線一般鋒利。

陳寡不是沒有見過性子古怪的偃師。

事實上厲害的偃師都有自己的怪癖。

畢竟人已經不是只會甩提線的偃師了。

而是擁有屬于自己的木偶。

可是吧,

陳寡不覺得寧綏是厲害的偃師。

因為如果寧綏這麽厲害不至于跟他在這抓價值五十枚銅錢的精怪。

要知道厲害的偃師有的可不只是財富,還有權力。

再說寧綏沒有木偶。

有木偶的偃師身邊都有個幾乎等人高的大箱子,那是用來裝木偶還有一些零件和刻刀的,但寧綏身邊什麽都沒有。

只是寧綏是陳寡見過最古怪的偃師了。

就好像……他才是木偶,他身後還有個偃師在遠程操縱他一樣。

而且旁的偃師手上的提線都是棉線,這不僅結實還不傷手,但寧綏的不一樣。

寧綏的線陳寡從前沒見過,他也摸過寧綏的線,寧綏的線……太鋒利了。

這稍稍用力就能割破皮膚。

這哪是什麽抓鬼捉妖的提線?

這完全就是殺人的利器。

怕是哪日還能将自己的手指給切片。

再結合一下他寧哥這張臉……

陳寡是聽過客棧一些人私底下議論寧綏是不是手上沾了人命的。

寧綏收好提線落下,帶了點風。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錢紙味,往往只有風吹起時陳寡才能聞到一點,這還是陳寡鼻子靈。

陳寡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問又不敢出聲,只能像往日那樣道:“這精怪值五十枚銅錢,這次我出去賣,差點受傷,還被哥你的提線撞上了……所以我多拿點,我拿三十。”

寧綏沒有答話。

每次分錢時,陳寡便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分走更多的錢。

只是寧綏無所謂,所以陳寡膽子也大:“你這份還是存在我這,回頭我幫你交錢?”

寧綏仍舊沒有接話,只是沉默着往前走。

陳寡也不在意:“說起來寧哥你可真厲害,雖然你沒有木偶,但你這手提線甩的太幹淨利落了。假以時日你定能成為第二個寧綏!”

他問寧綏姓名時,寧綏只說了個“寧”字便頓住沒開口,這個名字于他而言有太多的故事,但現在他不太想要,再說就算想要也要不了了。

陳寡便以為他就叫“寧”,還同他說這字好,這字與他們寧朝正好撞上,定能得國運保佑。

“說起寧師……”陳寡啧啧嘆道:“如果不算祖師爺和那位道長,他絕對能同我們玄門的那位樂師相提并論了吧?寧哥,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崇拜他,我聽人說寧師就不太愛說話。你這……怕是模仿過頭了。”

他心道他們家太子爺也不至于連着五天不說話。

“而且寧師身份也特殊,他還是我們玄門未來要伺候的主子呢。寧哥你既然崇拜他你應該也知曉吧?”

“嗐,太子爺。怕是有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想要什麽擡擡手就有。你說這樣的人怎麽就沒在玄門拜師,反而去了別處?就是可惜他死了,他要是沒死,哥你崇拜他的話加入我們玄門,說不定有一日還可以見到他。”

陳寡不等他開口,又道:“不過那無歸山……”

寧綏不知他師父的名字怎就變成“那位”了,但他聽到他提這三個字,終于擡了擡眼皮。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陳寡,硬生生讓陳寡把後頭的話咽了回去:“你也厲害。”

寧綏的聲音清冷,還有些沙,但卻很好聽。

像是春日的雪,清涼沁心;亦是雪中的花,孤傲動人。

陳寡頭一次被他誇,人都傻了,他呆呆的看着寧綏:“……哥,你被什麽附身了?”

寧綏語氣平淡,沒有絲毫波瀾:“整片林子一共二十裏,我只放了一根線,偏生你要往那撞。”

若不是他收線及時,陳寡現在就是一人兩截在他耳邊聒噪了。

陳寡:“……”

他其實猜到了今夜是自己的失誤,但他以為寧綏不會說。

因為先前寧綏都懶得提。

他只能幹巴巴道:“也好。”

寧綏不懂他好什麽,但也不想知道,正要收回自己的視線,就聽陳寡傻笑:“寧哥你終于開口了。”

寧綏微頓了一下,就見這傻孩子在月光底下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現如今還沒過子時,要是過了子時才把你逗開口,那你就整整五天沒說話了。”

陳寡見寧綏還看着自己,便期待着他能蹦出今日的第三句話,結果寧綏只是轉回了腦袋繼續往前走。

根本就不為他的話動容。

白瞎了他的演技。

陳寡在心裏嘆了口氣,又追上去道:“今兒賺了錢,寧哥你想吃王嬸家的豆花嗎?”

他頓了頓:“你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客棧的小二都告狀到我這了。嗐,你說我倆也就只是個搭檔,我怎的要跟你哥似的看着你吃食呢?”

寧綏仍舊沒有開口。

陳寡有點摸不準他的意思,他又心疼自己的錢舍不得浪費,不然就給他買一碗先看看他吃不吃了。但他卻不得不在意一下搖錢樹的身體:“……寧哥你再不吃點東西我怕下次我們出來我就要給你收屍了。”

寧綏只是往前走。

等他們回到城裏後,天還未亮。

但玄門的值班的人還在,寧綏沒有上前,只是在遠處等着,只留了個背影給那些人。

陳寡心情極好的将木盒遞過去,一邊交接一邊聽玄門弟子嘟囔:“你怎就運氣這麽好又撿了個半死不活的精怪換錢?”

陳寡沒好氣的拍了拍桌子:“什麽叫撿?!這是我和我哥辛辛苦苦抓來的!”

玄門的人都知曉,自打陳寡半年前撿了個哥,他就隔三差五的來換幾個銅板,比起之前半死不活的日子要好多了。他這哥雖也沒厲害到哪裏去,但偃師最基礎的課程便是甩線,左右能捆一捆不會傷人不會反擊的精怪來換點錢維系生存。

那弟子沒忍住越過他看了眼那隐在夜色中消瘦的背影:“你這哥……不會是哥哥吧?”

寧朝的風俗比較獨特,“哥哥”二字在血緣關系中正常不過,但非血緣關系就暧.昧了。

這便是起源于寧朝的開國皇帝和皇後之間的故事。

“去去去!”陳寡狠狠瞪了他一眼:“瞎說什麽呢!”

他一把奪過結算來的錢袋,直接離開了玄門。

陳寡過來找寧綏時,寧綏正垂眸看着自己腳底下的青石磚。

寧國國泰民安、民康物阜,便是連街道都是鋪的上好的青石磚,做工用料極其工整漂亮。

陳寡看了看,沒問他這個盯一個杯子能盯大半天不動的哥在想什麽:“好在現如今是寧裕三百六十一年,不像兩百年時那樣的精怪只能換十個銅板。如若只有十個,我倆怕是要餓死在街頭。”

他頓了頓,想起寧綏上次連着半月沒吃東西也沒暈死:“……好吧,我會餓死。”

寧綏動了動右手。

纖細的提線微微繃住他的手,疼痛讓他回神了一瞬。

寧裕三百六十一年。

他死了兩百多年後複活了。

他醒來的時候人在棺材裏。

棺材被釘死了,但這并不是什麽問題。

因為每位玄師下葬時生前用過的法器都會被放置在身側。

陳寡曾說過他身上這件外袍像是“法衣”,他說得好聽,也是玄師們為了體面講得好聽,其實法衣就是壽衣。

他身上的也的确是壽衣不假。

玄師的壽衣不同于旁人的,玄師的壽衣會用特殊的絲線繡經文,是用來驅邪也是用來壓制玄師以免玄師起屍成妖邪。

這手段從祖師爺那兒傳起,直到現在,還是頭一回沒壓住。

沒壓住的就是寧綏。

都說寧綏寧師冷漠無情誅妖邪毫不手軟,事實上寧綏殺過的妖邪的确比他說過的話要多了個成千上百倍。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給自己一個自我了斷來個痛快以免後續出事禍害旁人。

但法衣沒讓他這麽做。

寧綏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自己開文!撒花花!今日評論皆有紅包!

另外寧哥的提線其實我糾結了很久,一開始設定是釣魚線,但後來因為我家沒人有這個愛好我找不到魚線啥樣的沒法自己摸一摸,然後那天給古筝換弦,哦豁!于是我就定了。

寧哥的提線是古筝最細的那根弦的那樣子,然後是透明的~這樣大家就能想象了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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