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樣

寧綏十一歲那年便被人帶出山去除妖了。

他十四歲那年整個玄師界都曉得他的名號了。

不是因為他是太子,不是因為他是無歸山那位無歸道長的徒弟。

是因為他的狠戾、冷漠無情。

一開始周鶴也是不知曉這事的。

還是他師兄同他說寧綏現在在外頭的名號比他還響。

說他對妖邪從不手軟,旁的玄師都是以抓為主,他卻是以殺為主。

除非是完全沒能力害人的小精怪,不然……

用他師兄的話來說,便是“此子日後若成帝王,只怕是個狠辣無情的暴君”。

對此,周鶴表示有些頭疼。

但他又覺着無所謂。

左右寧綏是要下山回寧朝的。

以後不同他有交集便好。

可寧綏十五歲那年在魅裏頭無意識的勾了一下他的心,直接把他魂都勾沒了,周鶴就感到真正的頭疼了。

先不論他是他的徒弟這事兒,就說寧綏對妖邪的這股冷戾勁……

周鶴無數次對月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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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

這位降妖捉鬼毫不手軟的小朋友在他面前放下了自己的線。

周鶴彎腰替他撿起這滿地的絲線:“同你說過很多次別這般纏着自己的手了。”

他慢慢的将線收好,随後看着只留在寧綏五指指根上的一圈線:“……傷手。”

聽他這般說,寧綏身後已經徹底懵掉了的陳寡下意識的看向了寧綏的手。

寧綏的手其實很漂亮,纖細消瘦骨節分明而又白皙。

但這是他的左手。

他的右手和他的左手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他的右手說是遍體鱗傷都完全不過分。

深淺不一的傷痕将他的手變得斑駁而又慘不忍睹,那細細的傷痕恰好能和他鋒利的提線對上。

寧綏只冷着臉從周鶴手裏奪過了自己的提線。

他的指腹微微劃過周鶴的手心,感覺到了點溫熱,這令他忍不住皺了下眉。

他複活後身體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完全就是死人的身體。

“那個……”陳寡弱弱的站起身來小聲問道:“你們……認識?”

寧綏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周鶴倒是看了一眼陳寡。

陳寡莫名覺着自己脊背發涼,但看面前的人,又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只聽周鶴道:“認識,我是他……”

他停頓了一下,寧綏正以為他要說“師父”,原本面無表情的臉繃的更加的冷硬。

周鶴一直注意着他,只覺好笑,把自己後面的話改了一下:“唔,哥哥?”

陳寡:“??????????????”

他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被這個虎狼之詞吓的魂都沒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方才會覺得脊背發涼了。

因為他當着人家哥哥的面喊了寧綏寧哥。

因為他寧哥為了他差點對自己的哥哥下殺手。

他,陳寡。

他今日怕是要命喪于此。

寧綏也愣住了。

他臉上的表情卡頓了一瞬,但這是極其細微的一個表情——不過是眼睛微微睜大了點,偏偏叫周鶴捕捉到了。

周鶴彎眼,就見寧綏毫不猶豫的擡起了自己剛剛重新随便胡亂纏好了提線的右手,這回那殺意比先前還濃。

周鶴無辜擡手:“開個玩笑,都多大了還這麽不禁逗?”

他嘆了口氣:“脾氣倒是比之前還要大了。”

雖說周鶴說了是玩笑,可陳寡還是覺出了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不一般。

主要是寧綏這大半年眼皮子都沒擡一下的人對着周鶴,不過是這短短的幾分鐘間就流露出了兩次殺意。

一次可能是真的想殺,第二次多半是生氣了。

于是陳寡小心翼翼:“道友你是……?”

“周鶴。”周鶴撚了撚自己的耳廓,他倒不覺着疼,小朋友的提線刮過來的時候癢癢的,弄得他心裏總有點不該有的念頭:“我同他很早便相識了。”

寧綏聽到這個名字眼睫抖了下,但他沒反駁,也沒點頭。

他的視線始終落在周鶴的袖子上。

周鶴常穿着松綠色的鶴氅,那只鶴卻不同于旁的鶴氅是白金色的,他的是黑金色的。

在高潔中又無端的生出幾分詭谲。

陳寡還在同周鶴打好關系保命:“那、那我喊你鶴哥?”

周鶴又是“唔”了一聲,随後轉向了寧綏。

寧綏察覺到他的視線,面無表情的回望過去。

周鶴便道:“問你呢,可以麽?”

寧綏扭頭就走。

于是周鶴看向陳寡:“可以吧,你随意,他好像不是很在意。”

陳寡:“?”

剛才寧哥有說話嗎?還有為什麽要問寧哥?

陳寡還沒有發出疑問,周鶴便擡腳慢悠悠的跟上寧綏。

明明寧綏走的架勢有些大,速度也快,可周鶴卻能輕輕松松的追上他。

寧綏擡眼看了身邊的人,視線落在他還在滲血的耳廓上,微抿了一下唇。

“無事。”周鶴随意道:“小傷,比你之前甩線甩我臉上來得好。”

寧綏冷冷收回視線。

他沒有太在意周鶴那句“哥哥”。

因為他慣會這麽逗他,他少時他還同他玩笑要他喊他爹。

比起爹,哥哥已經算是很好的玩笑了。

寧綏垂眸看着地面,剛想問句話,就見周鶴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綏頓住腳步偏頭看他,周鶴撚了撚手指:“能看見?”

寧綏不大明白這問的什麽傻逼問題,就聽周鶴道:“你這眼睛……”

他沒說完,只是擡手點在了他的眉心上。

溫熱的溫度傳遞過來,燙的寧綏下意識的想偏頭避開,然而周鶴卻是低聲說了句:“別動。”

周鶴的聲音很好聽。

寧綏第一次見他時便是因為他的聲音擡眸看了他一眼。

他的聲音似一陣輕風,又好似浮雲。

總是輕飄飄的沒什麽力度,像是随時都會消散一般。

寧綏總是會不自覺的聽他說話。

大抵是因為周鶴給他的溫柔不似旁人那般總是帶着小心翼翼。

所以他願意聽他說幾句話。

他感覺到周鶴似乎是留了點什麽在他的眉心,随後他眼前的風景便清晰了起來。

他知道他之後不會再在自己沒有開靈眼的情況下瞧見妖邪了,因為他已經看不到醒來這半年裏一直形影不離的黑氣了,但他沒有問周鶴做了什麽,只是冷漠的往前繼續走。

始終跟在他們身後的陳寡試探着小心開口:“……寧哥,我們這是要去哪?”

寧綏頭都沒回,周鶴倒是看了陳寡一眼:“在魅裏頭要先摸清楚環境,确認事件。”

他頓了頓:“你師父沒教你?”

陳寡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到:“我沒師父。”

周鶴揚了下眉,剛想轉回去問寧綏一句,就見寧綏側目睨了他一眼。

周鶴停了一下,旋即到底是沒忍住,笑着将手覆在了他的腦袋上:“沒想收徒。”

寧綏的頭發随意散着,沒有佩戴發冠也沒有綁發帶,這種難得的機會,他便順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

你問陳寡?

陳寡在後頭要瘋了。

他認識寧綏不過半年。

但他深刻的知曉寧綏極其厭惡別人碰他。

碰他一片衣角他都能冷冷的看過去,那視線就是要殺人的視線。

可現在,這個男人又是點他眉心又是摸他頭,之前還動了他提線,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不過寧綏擡了擡手,還沒将周鶴的手拍下來,周鶴就順勢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往自己這帶。

寧綏冷着臉擡眸看他,眼裏的冷淡和殺意讓他們周遭的氣氛瞬間下降,可周鶴滿腦子都是寧綏看着他将所有的線松下去的情景。

他沒松手,只道:“來說點悄悄話。”

于是寧綏又偏頭看向前方了。

周鶴湊近他,輕聲說:“我和你一樣。”

明明結合先前周鶴同他一樣滿身的黑氣,再結合方才周鶴在他眉心的那一點,以及先前陳寡提他的時候說的是“那位”,在聽到他提無歸的時候的态度……寧綏能夠猜到在他死後不久周鶴也死了。

可寧綏就是莫名的覺着周鶴說的這個“一樣”不僅僅于此。

他告訴自己不該想、不該猜、不該期待。

兩百多年前他注定活不過十八。

兩百多年後他已經是個死人是個邪祟,注定要被誅滅。

無論周鶴究竟是什麽和他一樣他都不該同他再有太多牽扯。

因為他和他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所以寧綏看都沒看他一眼,只任由他勾着繼續往前走。

周鶴瞧着他這幅模樣,又有些頭疼了。

他好像一時間回到了寧綏剛被送上無歸山的時候。

半大點的孩子不過才三歲就已經聰慧的令人覺得發毛,說話明明奶聲奶氣的,思想卻宛若将暮未暮的老人。

他倆往前走了幾步,随後便見先前攔住了寧綏的那個管家自回廊轉角而來,他看了三人一眼,沖寧綏拱手:“公子,玉素姑娘請您去內院。”

寧綏沒答話,周鶴替他開口:“唔,帶路。”

然而管家卻是道:“兩位煩請在這稍後,玉素姑娘只請了公子一人。”

周鶴揚了下眉,眼裏的笑意淡了點,卻還是低頭逗寧綏:“許久未見,倒成了美人的入幕之賓?”

寧綏面無表情擡眸看他,恰好對上他揶揄的視線,絲毫沒有察覺到空氣中的酸味,只是反問了句:“她美嗎?”

周鶴笑了笑,手肘壓在他的肩膀上,将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擡起手覆上寧綏的腦袋摸了摸:“沒你好看。”

他們身後的陳寡:“???”

為何他覺着他倆像是夫妻過招?!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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