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玉素
話是這般說的,周鶴還是松開了寧綏的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去。
寧綏跟着管家前進了幾步,随後頓住腳步回頭看他,周鶴站在原地朝他輕輕彎了彎眼,擡手揮了一下。
那是個垂着手掌心向內,手指并攏成拳朝外打開,類似驅趕的手勢。
但寧綏卻知道那是叫他安心去的意思。
他第一次獨自下山除妖時,有人在他耳邊念叨了太多人世的險惡,弄得他有點煩躁又不想獨自下山了。
于是周鶴就一邊同他師兄,也就是寧綏的師伯講話,一邊無奈的朝他揮了揮手。
其實這是個很随意而又敷衍的動作。
可寧綏卻能夠在這個動作中感覺到一絲不該有的安心。
所以寧綏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
被留下的陳寡沒忍住問周鶴:“鶴哥,你同寧哥認識多久了?”
周鶴“唔”了聲。
他“唔”的時候總是會拉長語調,要唔好一陣,奈何陳寡沒這個耐心,沒等他說出個驚天數字,陳寡又迫不及待的問道:“他以前也這樣嗎?可以大半個月不吃東西,可以大半個月不說話……經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一坐就是好幾天。”
周鶴揚了下眉,看上去有些頭疼的捏了捏眉心:“怎的又這樣了?”
他嘆了口氣,放下了自己的手:“但也正常。”
陳寡一時間摸不準他的意思:“鶴哥……你不管管?”
聽得他這話,周鶴一直瞧着寧綏離開的回廊的視線終于轉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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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下打量了陳寡一番,惹得陳寡心裏發毛,便見他露出了贊許的眼神,輕挑着唇說:“管。”
陳寡沒想太多,只是繼續控訴:“我甚至懷疑這半年來寧哥就喝過那一碗豆花,寧哥不愛說話、愛發呆都好,就是吃飯這事真叫人擔心,鶴哥你看看他都瘦成什麽樣了。”
周鶴點頭:“你同他關系很好?”
陳寡直覺不對:“不不不,也就是賺錢的搭檔,但我總不能瞧着搭檔……咳,畢竟是要賺錢的嘛。哪像鶴哥您和寧哥,我看寧哥對你絕對是獨一無二最特殊的!”
周鶴十分受用的再次點頭:“繼續。”
陳寡:“寧哥往日裏不讓我們碰他一片衣角的,頭次見面我覺着他的提線特殊,摸了一把,寧哥遞過來的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樣,可他對你不一樣!我覺着你倆就是天生一對!哪像我這種野路子跑出來的兄弟?鶴哥你同寧哥的情誼肯定比天還長比地還廣!”
寧綏并不知曉他那位在玄師界風評極好,甚至在有靈智的妖物那裏也赫赫有名的師父正在壓榨他的搭檔。
他也并不知曉那位人人都說他脾氣好、性格好的師父在他不在的時候究竟表現出了什麽樣的情緒出來。
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無歸,也就是周鶴,他是祖師爺收的最後一位弟子,也是唯一一位繼承了祖師爺所有的本事的弟子。
說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都完全不為過。
他也是當今世上活的最久最漫長的玄師。
幾乎每個後生都将他視作神明。
這種崇拜之情并不同于他們崇拜什麽師什麽師,想要聽他們講課、想要同他們并肩而戰。
他們對無歸的情緒是那種不敢近觀、不敢多看,甚至寧綏還聽過一種說法——
“無歸道長那樣的人要是站在了我面前,我感覺就是我冒犯了,我可以把我的眼珠子挖下來了。”
然而這樣的人現在和他一樣死了,死後還作為邪物複活了。
寧綏無法理解。
他曾聽人說過很多大妖對周鶴都保持着敬畏之心,他也曾見過周鶴出手。
故而他真的沒辦法想象他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他又是怎麽死的。
他尤其沒法想象周鶴會變成邪物。
寧綏垂眸瞧着自己的手。
他開了靈眼,故而能瞧見自己手上纏繞着的黑氣,這是令他厭惡的邪祟,也是如今能維持他站在這繼續走下去的東西。
他怎麽能變成和他一樣的東西。
寧綏沒有同任何人提起,他曾也在睡前幻想過這世上或許真的有得道成仙這一說法,而唯一能實現的便是他的師父無歸。
可是……
寧綏冷着臉皺了一下眉。
活了大半年後,始終沒什麽事情能叫他一直去琢磨去想一件事,唯獨遇上他,他好不容易死了的腦子和心全部都運轉起來。
他總是抑制不住自己去多想他一點,無論任何事;總是抑制不住自己去多猜他一點,無論他願不願意說。
他知道自己不該生出這樣的心思。
可再次見到周鶴,他卻起了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左右他倆在世人眼中都已是死人,那是不是可以……
“公子。”
管家的聲音打斷了寧綏的思緒,他躬身示意:“請。”
寧綏收了自己所有的心思,沒有關靈眼,直徑踏了進去。
他還未見到人,就聽見輕柔婉轉的女聲自屏風後頭響起:“可是我昨日請了蔡公子入府熱你不快了?今兒早早便離了席。我同你說過我畢竟是戲子,總不能打了這些老主顧的臉。他們哪個不知曉我賣藝不賣身,不過是同我說一說戲罷了。”
只見那玉素姑娘卸了妝,卻還是穿着一襲戲服緩緩走出:“你這般容易吃味,那我豈不是日後連五伯、班主都見不得了?那只怕我日後只能做你那籠中的金絲……啊!”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疼痛生生止住。
因為寧綏手裏的提線被他甩出手,雖只有一根,但這一根卻牢牢地穿透了玉素姑娘的肩膀,将玉素姑娘釘在了牆面上。
寧綏半阖着眼眸冷冷瞧着她渾身的黑氣還有同黑氣交織的怨煞——
他在不久前見過這幅場景。
源于周鶴身上。
只是玉素身上的不一樣。
周鶴的完全就看不見周鶴人,只能瞧見黑氣和怨煞,但玉素身上的黑氣和那些怨煞都是圍繞着玉素轉悠。
但無論一不一樣都無所謂了。
反正就寧綏的經驗來看,他殺了玉素就等同于殺了魅,這個幻境便結束了。
雖說他并不知曉為何一開始瞧玉素,玉素身上只有淡淡的黑氣,這個時候瞧她又完全不一樣。
可寧綏壓根不在意。
“寧、寧公子……”只聽玉素虛弱開口:“你這是作甚?”
她捂着自己的傷口,手指挨着寧綏的提線,面色蒼白,傷口處的鮮血更是不住的流着。
但寧綏能瞧見兩幅場景。
在這令人憐惜的景象背後,是玉素空洞的雙眼和被他刺穿了卻沒有一滴血流下來的肩膀。
這兩幅景象時不時的閃現交替,寧綏卻眼皮子都沒有擡一下,毫不猶豫的再次甩出幾根提線。
于此同時他其他的線也是朝他身邊的木制家具飛出,欲要削幾塊木頭出來現做木偶。
然而他面前的景象卻是微微一扭曲。
随後玉素便消失在了他面前,就連那些木制家具都全部失蹤。
寧綏不為所動,手腕一轉,便要去削門。
奈何他周遭的場景再度一變,他竟硬生生的被送回了周鶴面前,手中的線直沖周鶴而去。
正在給陳寡洗腦的周鶴微微偏頭,還不等寧綏先收線,他便擡了手。
他随意一抓,就将寧綏的線抓在手裏,寧綏也收了自己的靈力,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陳寡:“?寧哥你怎麽突然出來了?”
寧綏沒理他,只收了收自己的手,周鶴卻沒放手。
他深知自己的線有多麽的鋒利,沒敢用力,只任由周鶴垂眸替他收線,他也跟着往前走。
周鶴:“出息了,今兒朝我甩了兩次線了。”
他話是這樣說的,語氣卻帶着笑:“這麽想弑師?”
寧綏走到他跟前站定,周鶴便将手裏的線團放到了他手心裏。
寧綏縮緊了自己的手,随後垂眸将那些線抽出來随意纏在自己手上。
周鶴看着動了動唇,到底還是沒有再說一遍。
這是寧綏同周鶴的常态,故而兩人都不覺得有什麽。
可一旁的陳寡再度瘋了。
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方才寧綏朝着周鶴走去的動作實在是……太乖了。
乖到陳寡傻了好一陣才後知後覺周鶴方才說了什麽:“……弑師?”
他癡呆的看着周鶴:“鶴哥你是……?”
周鶴偏頭看他:“唔,我沒同你說嗎?”
他語氣淡定:“我是他師父。”
寧綏沒反駁,也沒什麽別的反應。
陳寡下意識去看周鶴的手。
周鶴的手生的也很漂亮,又大又修長,分明的骨節結實有力,是那種瞧一眼就讓人覺得安心的。
“可你手上沒有線。”
周鶴随口道:“因為我主修并非偶術。”
陳寡看向周鶴的視線就瞬間變得複雜了。
他先前一直不明白,寧綏甩線甩的這麽好,無論是力度還是距離都控制的那麽好,他甚至還會開靈眼——那麽為什麽他不會做木偶?
他一開始還想過會不會是寧綏在做木偶這方面沒有什麽天賦,還想着要不哪天策了寧綏來學符術,反正符術也要甩符紙的。
但現在陳寡明白了。
寧綏為什麽不會做木偶?
因為他的師父不是主修偶術的。
是他師父耽誤他了!
兩人并未察覺陳寡的小腦袋瓜子都在想些什麽,周鶴只問寧綏:“你同它動手了,它還把你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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